他声音闷在里面, 没什么可信度。
但再解释便成了百口莫辩,医尘雪索性也不说话了。
“方才叫我了。”司故渊问。
“嗯。”医尘雪应。
“你这么闷在里面,我听不见。”司故渊声音轻了不少。
意思是, 先前不是不应他,而是没听到。
医尘雪“哦”了声,无端的那股委屈消了下去。
“为什么以为我走了?”司故渊又问。
“……”
医尘雪选择沉默。
司故渊拿他没有办法, 只道:“你先出来。”
“不。”医尘雪拒绝得很果断。
司故渊也没有强行动手去捞他,只将手里的东西推了过去:“外面不冷,有这个。”
听见这话,医尘雪才探了头出来,眼前罩上来一片雪色。
他伸手隔着雪白软布去探,才知道是手炉。
不是因为感受到了暖意, 他现在这个纸人模样,根本不知冷暖。
而是往日里捧着手炉的次数太多,时间太久, 他摸上炉壁便知道那是手炉了。
见他不说话, 司故渊手指敲了下炉壁。
“还是冷么?”
“……”
医尘雪难得受到了良心的谴责。那样蹩脚的借口,他原以为司故渊不会信。
化了形的纸傀都不一定知道冷暖, 更别说只是个纸人。司故渊五年前纸傀之术修得很好,本该比他更清楚这些才是。
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信了。
这有些蠢。
“不冷了, 一点也不冷。”
医尘雪放了抓着的领边,从衣袍里走出来,有些别扭道:“你……伸下手。”
司故渊伸了手,医尘雪顺着他手指攀上去, 站到了他掌心里。
其实也不算是站, 因为他抱着一根手指, 几乎是半趴着的。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站位,确保不会掉下去,才仰头问:“你方才是在给谁写信?”
“玄鹤。”司故渊不怎么叫“明无镜”这个名字,说完后顿了下,又补了一句,“他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说,医尘雪便有些明白了。
“当年在烬原,他也来了么?”
“嗯。”司故渊点头道,“他说是途经,没想到会在那里遇上我们。”
医尘雪静了会儿,又问:“铃铛和剑,也是他给的?”
“嗯,后来就渐渐想起来,千年前的那些事了。”
从头至尾,司故渊都说的很平静,只像在陈述普通的过往。但他和医尘雪都知道,那些事并没有挂在唇舌上那般没有重量。
千年前便是玄鹤去归墟送了他们一场,千年后救他们的人依然是玄鹤。
他们违逆天道,在归墟本来要受不少罪,却因为玄鹤守在那里,让他们得以安入轮回。
在烬原时也是如此,他们本该殁亡在那黄沙之下,却因为遇上玄鹤,又捡回了一条命。
玄鹤说是“途经”,可这样的途经,又是他等了不知多少年才等来的重逢?
铃铛和剑,明明是他们的东西,在千年前不知落到了何处,却被人收得好好的,在千年后又物归原主。
看着他们离开尘世,又来接他们走入尘世。
这说起来极为轻易的事,医尘雪和司故渊却知道,那是八百里长风都压不住的负累。
沉默良久,医尘雪率先开了口:“你之前吹的是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缓和气氛的,司故渊却静了一瞬才道:“骨哨。”
说这话时,他语调又冷又低,不似之前哄人时的温沉,就好像他其实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一样。
这其间的差别其实很细微,无论什么时候,司故渊说话总是带着明显的冷感,哪怕是哄人也会显得板正。
但医尘雪很轻易就能听出不同来。
就像现在,在说到骨哨时,司故渊语气是冷的,和往日里一样平静,医尘雪却能听出他是在难过。
“这个骨哨……”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医尘雪迟疑了一下,才问,“是怎么来的?”
这回司故渊静默的时间更久,眸光从狭长的眼缝中垂落下去,却不是在看医尘雪,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出了神。
好半天,医尘雪才听见他用更沉的声音说:“你的。”
即便是已经猜到了这个骨哨与自己有关,医尘雪还是没能立刻给出回应。
并非是因为那骨哨曾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感到怪异才说不出话。他只是在想,司故渊当时看到那截断骨是什么样的心情。
明明都过了这么久了,仅仅是提及,司故渊便露出那样难过的神情来。
那么五年前只会更甚。
良久,医尘雪才问:“指骨么?”
“尾指。”司故渊道。
又是一阵沉默,医尘雪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司故渊。”医尘雪似是无奈,可尾音落下时又像是心疼。
“司故渊。”医尘雪抱着他的手指,脑袋蹭了蹭,“别怕,我好好的,就在这里。”
顿了下,他又道:“手指也好好的,只是你现在看不见。”
目光垂落,司故渊却仿佛能透过纸人看到那张脸。他说:“我知道。”
“光知道不够。上仙,我可没这么哄过别人,你该赠我一份谢礼。”医尘雪这声里掺了笑。
哪怕看不到,也很容易能想象到他此刻唇边带笑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那个称呼,昔日在小坐林的点滴便渐渐清晰起来,司故渊仿佛又看到那个坐在檐梁下等他的人了。
他恍了神,忘了答医尘雪的问话。
但医尘雪似是心情很好,并没揪着“谢礼”不放,而是问起了别的。
“那只青鸟,也是烬原之后养的么?”
“嗯。”司故渊应了声,语气平静,没有掺着别的情绪。
片刻,医尘雪笃定道:“司故渊,你一定很喜欢我。”
司故渊轻眨了下眼,板板正正地应了声“嗯”。
青枫满城白梅,吃食绵延长街,人来客往的热闹,都是为了等一个故人来。
青鸟也是。
***
医尘雪也曾养过一只青鸟,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刚成为“无相”的那段时间,其实几乎从来不笑。虽然眼中总是悲悯,但眼角眉梢都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冷淡,瞧着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模样。
所以那时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好友,连个亲近点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养的那只青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从白苠海捡来的。
白苠海是个凶险之地,人人都这么说。但问及这个地方时,却又少有人知道它在哪,又该如何去。
医尘雪能到那里,是场再平淡不过的意外。
大概是没人说话的缘故,他有些无聊。
在成为无相以前,家中最爱凑热闹的便是他了,一下子冷清下来,他其实不大习惯。
所以他四处游走,误打误撞便到了白苠海去。
去白苠海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不知死活,猎奇心理非要去瞧上一眼的。另一种是自讨苦吃,自觉活够了,去找死的。
医尘雪则是两边都占了。
他那时不怕事,遇到什么麻烦险境也不会躲,好奇心又重,因此落下过不少伤,但又不长记性,不愿意改。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便会生出来不想活的念头。但这往往只是短短的一瞬,那一瞬过后,他依然完好无损地站在某处,窥着人间的烟火和长风。
到了白苠海的那一日,他其实也只是在入口,并未往里去。
因为那入口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荡开时能望见远处黑蒙蒙的一片,像是那些芦苇从某一处断开,无法再往前延伸。
于是医尘雪知道,那多半是个死地。
他本来是要去看一眼,见见这白苠海究竟是个什么唬人模样。
可是很巧,从白苠海之外骤起的长风呼啸着,以不可抵挡之势压弯了那些芦苇。
医尘雪眼神极好,隔着很远的距离,便瞧见了芦苇丛中几乎被掩埋得看不见的那丁点青蓝色。
他起先还没瞧出来那是一只青鸟,只觉那处是有什么东西的,挂在交缠的芦苇根部,一动不动的。
等到走近了,扫开那一片挡视野的芦苇,他才认出来那是一只青鸟。半死不活的挂在那里,等着给路过的人平添一桩麻烦。
但白苠海这个地方,几年也不见有人来,就是来了也未必能瞧见这只青鸟。
医尘雪这么想着,便只能揽下了这桩麻烦事。
那青鸟的翎羽没什么光泽,也并未睁眼,奄奄一息的,也不知是怎么落到这白苠海的。
医尘雪一边奇怪着,一边将它捞了起来,纳进了宽大的衣袖里。
随后,他往那黑沉沉的地方望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也许是命不该绝,那青鸟离了白苠海,便恢复了不少生气。医尘雪又给它渡了灵力,将它养在了山上的灵泉。
在灵气浓郁的地方待久了,青鸟不仅翎羽光泽更甚,还有些通灵性。
春日里医尘雪捧着书卷坐在窗下,它便停在窗台上,就这么守着医尘雪。冬日里它便会衔来半截白梅花枝,趁医尘雪未醒时放在窗台上。
医尘雪那时依然有睡在窗边的习惯,醒来时一睁眼,榻上和枕边铺了好些白梅花瓣,他半眯着眼,便能看见窗台上的白梅花枝。
那是一只很会讨人欢心的青鸟。
尤其是很会讨医尘雪欢心。
为着这个,医尘雪没少给它渡灵力,养了它近百年。
不过养它并不是什么苦差事,至少医尘雪是这么认为的。
与他认识的人说,他身边那只青鸟吵吵闹闹的,反衬得他身上有些活人气了。
医尘雪当时笑不出来,但也觉得那人说的并没有错。
有一回,那青鸟在山岚间不知疲累的飞着,医尘雪跟在后面,散漫地追了大半日。
那大半日于他算不上疲倦,倒更像是消遣。
而消遣之后,他不只寻回了青鸟,还捎带对某位不知从哪儿来的上仙动了歪心思。
医尘雪后来想,那定然是怪不得他的。
谁让他一抬头,那位上仙身长肩阔地立在白雪松山前,微冷的眸光从半垂的眼里投落下来,与世无争又锋利澈冽。
当真是个站着便招人喜欢的模样。
招不招别人喜欢不知道,但很招医尘雪喜欢。
他养的那只青鸟很知道他的情绪,当即盘旋在冷松山岚间,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那叫声袅袅,响在山间空灵悠长,渺渺如云如雾。
但上仙抬眸瞥了一眼:“你的?”
医尘雪正要点头,便见上仙蹙了眉心,道:“很吵。”
医尘雪及时收住了将要颔首的动作,怨怼地咕哝道:“是有些吵,也不知是谁养的。”
“这么着吧,上仙,我帮你把它驱走,你邀我做一次客,如何?”
上仙半眯着眸子睨了他一眼,最终在这人的坑蒙拐骗之下,将人邀到了小坐林。
第74章 洗灵
不知是花槐城离青枫不远, 还是那青鸟飞得太勤,往返不过几日,便带来了玄鹤的回信。
医尘雪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 但司故渊当着他的面看了之后,眉间平展了不少。
想来是个好消息。
这几日医尘雪翻不了旧书,日日捧书的人便成了司故渊。
医尘雪要么躺靠在他臂弯上, 要么趴在他肩颈处,总归是在他视线之内。
知鸢和流苏刚知道这事时,愣愣地盯着自家主子看了半天,仍然是很不信,直到听到了医尘雪的声音才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来。
流苏企图将医尘雪和花愁放到一起,一起占着那个空阔的花盆, 被司故渊一记冷眼给盯灭了这个念头。
去见明烛时,医尘雪坐在司故渊肩头,一只手熟练地拉着他颈间的领边。
司故渊侧头, 视线往下瞥了他一眼, 没说什么。
大抵是真的等久了,明烛见到来人时, 神情是有些惊喜的。
但很快那惊喜就转成了困惑。
“只有你么?”他往后扫了一眼,没看见别人。
司故渊不语,眸光从眼尾斜落出去, 停在了肩头的纸人身上。
就见纸人扯了下他的领口,于是他点了下头,默认了“只有你”的说法。
明烛自然也看见了那个纸人,但东芜盛行纸傀, 那样的纸人并不少见, 没什么稀奇的, 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多问。
但现下他将那纸人扯人领子的动作瞧了个一清二楚,便觉得有些神奇了。
寻常纸人都是听从主人的命令行事,不会有这么似人的细微举动。
“这纸人通灵性,化形后想必极有慧根。”他称赞道。
这本来可以算作是寒暄时的随口一说,司故渊应一声便足以,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思索什么。
明烛正疑惑这话有什么可深思的地方,便听司故渊道:“他化形与否,有无慧根,都是一样。”
说到底都不过是个纸傀。明烛以为他的意思是这个,便没再说别的。
医尘雪心里却清楚得很,乐了。
***
云淮蹲坐在池塘边,并不朝他们这里看,似是那冷冰的池水更有意思些。
司故渊往那处看了眼,道:“救他,只能洗灵。”
纸傀只有灵识,并无灵魄,明烛一听便知他指的洗灵是什么。
但灵识于纸傀便是命,一旦动了灵识,若是出了差错,那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了。
可司故渊说了“只能”,明烛便别无选择。他问:“如何洗?”
44/58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