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完了,道长,你可有要问的?”
一听问话的人要换,青月立时便挺直了腰背,坐得端端正正的,双手放在两膝上不敢乱动,紧绷着脸地盯着司故渊看。
司故渊侧了下身:“陈宣身边有一人,身形同他相仿,关系似乎……”他斟酌片刻,道,“兴许算得上亲近,你可知是谁?”
青月眨了两下眼,努力回忆着陈家有没有这号人。
“身形相仿,亲近……”
她重复着这些信息,不经意间对上司故渊深寒的视线,脑子里登时就空白一片,刚有的思绪就这么被吓没了。
小姑娘本就胆子小,有些怕司故渊,这下更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一动也不敢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应该不是他府上的小厮,你仔细想想,会是谁?”医尘雪忽然开了口。
他语气温和,加之病弱声音显得很轻,不似司故渊那般冷得不近人情,青月一下便缓过来不少。她对上医尘雪好看的眉眼,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你们问的,也许是云舟公子。”
闻言,二人同时抬了下眼。被冠上“公子”二字,便是和陈宣齐名,但依外面的传闻,陈家应当只有一位公子才对。
“这位云舟公子是何来路?”
问话的是医尘雪,青月便不似刚才那般正襟危坐,立时便道:“云舟公子是幼时被送到陈府,同陈公子作伴的,二人关系极好,胜似亲兄弟一般,因此陈家的下人也不敢轻慢他,都唤他是公子,照对待主子的礼数对他。”
医尘雪点了下头,又道:“他也姓陈?”
这话的疑问语气不重,更像是早有定论,有此一问不过是确认而已。
青月果然点了头:“他的名字是到陈府后才有的,所以才跟了陈姓,又因为怕叫混,所以陈家的人都只唤他作云舟公子,不称姓。”
“难怪。”医尘雪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转了话头问,“那这云舟公子性情如何?”
“性情?”青月有些疑惑。
她自小跟在小姐身边,陈司两家又是故交,她同陈云舟自然是打过照面的,儿时也常在一起玩闹,对其性情也有所了解。只是她有些想不通,这些同自家小姐的病有什么关系。
虽是这么想,但她早有知无不言的约定在前,这位会算命的先生给她的感觉又很好,她便也没问缘由,仔细想了想道:“云舟公子同陈公子有些像,待人亲和有礼,只是说话时不似先生这般……”
她不知怎么地又低了头,过了会儿才接着说,“这般温和、好听,人也不似陈公子那般优柔寡断。他人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孩提时聚在一起做游戏,他也总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一个。”
“啊……”医尘雪也不知道在感叹什么,“难怪。”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话,青月没忍住问:“难怪什么?”
“难怪……”医尘雪拖着长音,笑弯了眼,对着司故渊歪了头,“难怪这位道长一直盯着我看,原来是因为我说话好听啊。”
某位道长似是正弯腰去够什么东西,这会儿才收了手,正正对上医尘雪含笑的眸子。
这番对视之下,司故渊并没有开口说话。
“你说对吧?青月姑娘。”医尘雪又转头去问人家姑娘。
青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了头没敢再看医尘雪。
医尘雪手上没东西抱着不习惯,下意识又要去拿桌案上的手炉,想起来那手炉已经凉了,刚想收回手,有人却将那手炉往他这边推了一下,他手指瞬间贴上来一片温热。
他抬眼看去,某位道长已经站的笔直,抱着手正一脸平静地看他。
***
放在司兰卿枕下的蛊虫被某位傀师收了起来,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但司兰卿的左眼要拿回来就需找到放置蛊虫的人,他们便要再拜访一次陈府。
在那之前二人都选择宿在司府,一来是怕司兰卿出变故,二来是医尘雪来回走动经不起折腾。
流苏是跟着医尘雪来的,自然而然住到了他隔壁,但盯着某位推开了隔壁门的傀师,流苏整张脸都耷拉下来了。
他伸手拦住司故渊:“坏嘴巴,你不许,这里。”
司故渊只冷冷扫了一眼横在面前的手,言简意赅:“让开。”
“不。”
纸傀不像人那样懂害怕,流苏又是个灵识有问题的,偏平日里又被医尘雪纵得无法无天,对着司故渊一张冷脸愣是手都没收一下。
“你也想变成纸灰,是么?”
这种威胁放在任何一个纸傀身上都是管用的,流苏登时就缩了手,一脸戒备地盯着他。
另一边忽然传来一声笑,医尘雪正倚着门框看着这边。
此时已经入了夜,他脸上映着烛光,隔远了看瞧不出病色,反倒是能看清他唇边噙着的笑意。
“你别吓他,他会当真的,你惹了他,日后很难哄的。”
司故渊脚下没动,只侧头看过去,语气没那么冷,只算得上平常:“我不需要哄他。”
医尘雪还是笑着:“你若是真烧了他,我这个做主子的可没那么好说话,你更哄不好。”
他只是玩笑,司故渊静了一瞬,却问:“无论如何都哄不好?”
他神情总是冷的,不带笑,便显得这问题很认真,不似随口问的。
医尘雪愣了下,忽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想烧了他啊?”
司故渊看着他,没说话,看神情是默认了。若是流苏刚才一直没收手,真有可能会被他一把火烧了。
“你这人……”似是在考虑怎么说合适一点,医尘雪的下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过于冷漠了。”
“他虽是纸傀,但我养了这么久,也不是谁都动得了的。”医尘雪此刻敛了笑意,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
司故渊盯了他片刻,回了一句:“他只是纸傀。”
“那又如何?”医尘雪向来护短,“比起萍水相逢的道长你,我自是更愿意护着他。”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对面的人似是微眯了下眸子,侧了头没再答话。而后抬脚进屋,将门给掩上了。
一头雾水的医尘雪在昏黄的烛光里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人似乎是刻意不答他的话,像是被谁惹气了。
他看向流苏,心下便有了定论。
想来是被纸傀拦着不让进门,傀师的面子被驳了,不高兴了。
医尘雪叫了流苏一声,示意他过来。
“雪哥哥。”流苏最听医尘雪的话,什么也没问就走过去了。
“你回阁里,给你知鸢姐姐报个平安,我过两日再回去。”
流苏一向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这会儿他皱了眉,清秀的眉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不行,没人,保护你。”
意思是,我走了的话,就没有人保护你了。
他一句话向来说不全,但亲近的几个人都能听明白。
“有他呢,放心。”医尘雪冲着隔壁门扬了下眉,“我一定能四肢健全地回去。”
流苏漆黑的眼珠转了下,最终点了头。
虽然他叫司故渊坏嘴巴,但善恶却分得很清,他知道司故渊对医尘雪没有恶意。
待流苏走了,医尘雪才曲着手指敲了隔壁的门。
“道长,我的纸傀都让我驱走了,你消气了吗?”
屋里没人应声。
“道长,外面冷,我站不住了。”
还是没人应他。
须臾,医尘雪长叹一声:“道长,我若是晕在你门口,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屋门应声而开,走出来的人上下将医尘雪看了一遍,医尘雪正悠闲地抱着手,倚着漆红木柱在看他,唇边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哪里有半分怕冷的样子?
那人眼尾微挑:“冷?”
“冷。”医尘雪说得跟真的一样,还特意咳了几声应景,“风大呢,道长。”
司故渊盯着他看了片刻,没戳穿他这经不起推敲的谎话,反是让了身位:“进来。”
医尘雪早做好了被驳的准备,却等来了对方先松口,他先是一怔,旋即便没由来有些生气。
这气来得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医尘雪明知自己没有理由生气,却还是站在原地,没跟着走进去。
已经往里走了几步的人回头看他:“为何又不进?”
“道长,你也觉得我病弱,可怜我,所以才让着我?”
他这话其实多少有些无理取闹的成分,装受冷病咳要进去的是他,现如今觉得自己受了同情,闹脾气不进去的也是他。
司故渊盯着他看了一瞬,道:“不是。”
这个回答依然不在医尘雪意料之中,他又是一怔,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司故渊重复了一遍,顿了下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装咳。”
“那为什么?”
医尘雪想不通,既然不是顾及着他病弱,又为何松了口让他进去?
白日里从司府门口一路走来,司家夫妇顾及他病弱,说他受累了,他尚且半句解释都没有,只一句“不妨事”就盖了过去,现如今却偏要问个明白,医尘雪自己也费解得很,但他还是近乎固执地盯着前面的人,想要他一个回答。
司故渊凝眉看他,半边身子落在烛光里,就这么站了会儿,看样子是已经拒了医尘雪的问题,可没待医尘雪再开口说些什么,他便完全转过身来,正对着医尘雪。
“我有话问你。”
他视线始终停在医尘雪身上:“这个理由,接受吗?”
第14章 渊源
医尘雪这个人,从前性子就很怪,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反是会绕着弯子去周旋。于他而言,似乎任何东西都显得可有可无,得到就算了,得不到也算了,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失落一阵子,没什么大不了。
但现在有个人顺着他这扭捏的性子给他顺毛,他反倒有些不习惯,连自己怎么跟着走进屋子的都忘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下了。
司故渊是站着的,医尘雪只能微仰着头看他:“你要问什么?”
“回神没有?”
“嗯?”医尘雪愣了下,完全没反应过来。
司故渊摇了下头,似是无奈:“你这样我没法问。”
这回医尘雪听懂了,这人说他脑子不清醒……
他闭了下眼,想着不能被气死,露出一个僵硬的假笑来:“道长,现在可以问了。”
司故渊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是真的回了神,片刻才张了唇道: “你想让我救她。”
像是咬定了这是事实,他语气没带半点问的意思。
医尘雪也没否认:“是,我希望你救她。”
即便医尘雪不说这个请求,司故渊多半也会救人,否则也不会不请自来,趟司家这趟浑水,这一点医尘雪很清楚。
但即便如此,司故渊救人和他救人,哪怕目的一样,这也是两回事。
“要我救她,你便欠我一个人情,你可认?”
求人帮忙,总归是会欠下人情,这本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但医尘雪却没立即答话。
白日里他故作不知,让这位道长在司家人面前出尽了风头,让司家人信他,敬他。这于他百利无一害,但说到底都不过是算计,是讨好,为了让这人答应帮忙。
医尘雪惯于算计人,因此司故渊的话一问出来,他就知道风水轮流转了。
“道长,你想算计我什么?”医尘雪是坐着的,他手背撑着下颚,玩味地看着站在窗边的人。
司故渊关了窗,转过身来:“你算计我之前,并没有提前告知我。”
言外之意,你也别问我。
这话一针见血,医尘雪反驳不了。
他们隔着屏风对望,其实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凭借烛光看见一片暗影,但医尘雪就是觉得,那人此刻眼中定然是平静无波。
从他们遇见那日起始,这人似乎一直都是这般冷静,就像现在,即便早就知晓自己被人算计,他脸上也没有半分怒意,反倒是不动声色地算计回去。
这样的人心思该有何等深沉?
医尘雪后知后觉便有些怕了,他惹上的不是一位普通的傀师,而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大麻烦。
也许哪一天,这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违逆天道之人,或许就变了模样,要与他刀剑相向,要取他的命。
介时,他躲得了吗?
“道长,说来你也许不信,我竟觉得与你相见恨晚。”
倘若是在他重生前相识,他同这个人定然也会如现在这般相谈甚欢,且少了许多顾虑。
可现下,医尘雪这个名字落在哪里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他甚至不敢问对方的名姓。
屏风后的身影似是动了下,人却是久久没有开口。
本就是忽然有感而发的一句妄言,信或不信也没什么所谓,更不指望能得到对方什么回应。
医尘雪便新起了个话头:“道长,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嗯。”司故渊不知何时又侧过了身去,屏风映烛火,半张脸的轮廓线被勾勒得特别清晰,让看的人无端恍了下神。
似曾相识的感觉挥之不去,却又如隔雾观花,抓不住瞧不清。医尘雪被弄得有点儿不厌烦,便干脆闭着眼晃了几下脑袋,人总算是清醒了些。
他视线落在屏风上:“你为何要管司家这桩闲事?若说只是因为你是傀师,要除邪祟,保人平安,我不信。”
“我说过是因为这个?”司故渊不答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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