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和硕温宪公主骤然薨逝。齐云野写了信给胤礽,这一次,他安排阿默将另一封信送到了胤禛手中。
温宪公主是乌雅氏所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与胤禛有着完全相同血缘的人了。
九月底,康熙巡视河工,命皇太子胤礽、皇四子多罗贝勒胤禛、皇十三子胤祥随行。齐云野仍被留在京中。
在关外时,因为匆忙准备温宪公主后事,胤礽连着操劳了几日,身上就有些不太爽利。
后来用了药暂时压了下来,原是打算回京再好好调养,没想到尚未调养得宜,便又跟随皇上出京。
此时天气已凉,巡视河工时又在水边受了些风,到德州时便觉力有不逮。
胤礽没想着劳师动众,就自己去了太医值房,想让王德润给他拿些药。
太医值房内,贺孟頫拿了脉案交给王德润,说:“师父,这次我实在是有些拿不准了。”
“我还当你已经出师,不打算再同我交流了。”王德润接过脉案,道,“你这几年就只盯着瑚图里一人,他的身子一向那样,有什么拿不准的?”
贺孟頫说:“师父可别这么说我了。原就是受瑚少爷所托,连主子都要瞒着的。我这次实在是……师父您先看了再说。”
屋内安静了一阵,王德润才又开口,说:“你用药无错,继续用便是了。”
贺孟頫颇为苦恼:“既无错,瑚少爷的身体该是比现在好些才是啊。”
“那依你看,他现在该如何?”
贺孟頫:“以前我推测着,十年总是无虞的,怎么也要帮他撑到四十岁,可如今他刚过而立之年,就已现了颓相。”
“他那所谓衰颓之相早已有了,只不过是近来才更明显了而已。
按照他现在的状况,四十岁也许可能,但也绝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平平安安到三十九岁,等一迈入四十岁就急转直下。
他自幼身体就没好过,病病殃殃地拖着,一日一日地熬着,现在这样,说来都已是奇迹了。
钩吻剧毒原就是致命的,哪怕是身康体健之人,用了钩吻之毒,便是能解,也难长寿。
你还没开始照顾他身体的时候,我就曾劝过他,放下思虑,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休养身体。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就已看出他命数不长,他自己也知道。
这些年我没再管,全由着你去替他照料,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师父?”
王德润叹了一声,道:“当年他带着痘症入宫,傅为格只将他当做药引,在看到他高烧惊厥已至弥留时只想着取痘引,是我以太医官职压了傅为格一头,把瑚图里的命救了下来。
后来这些年,我看着他在太子身边步履维艰小心谨慎,看着他几番遭遇无妄横祸,尤其是三十六年那事之后,我是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想法,若我当年袖手旁观,没救下他,让他直接去了,他也不必受这些年的苦。
我看着他那样煎熬,有时会觉得或许我救错了人。”
贺孟頫立刻说道:“师父您可不能这么想!救人从来无错,这是咱们医者的责任。”
“我当然知道。但我看着他,就总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让你去的。”
王德润叹息,而后还是吩咐道,“你回去之后将他的饮食调整一下,给他加一份参茶,只取寻常用量的四成,让他晨起和睡前分两次饮下。
他虚不受补,但总归还是要补的。若是四成不行就再减到三成,或是改为一日三次,缓慢地补着,能多养一日也是好的。”
值房门外,胤礽将屋内的对话尽数听了进去。
他捂着胸口踉跄了两步,仍觉站立不稳,便扶住廊下窗框。
一阵难以言说的心痛袭来,他只觉周身如重锤凿过一般,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疼痛。
他猛提了一口气,血腥涌上喉头,呕出一口血。
听到外间响动,王德润和贺孟頫立刻开门,便见胤礽已昏倒在地。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都已明白定然是方才那番话被听了去,但此刻也顾不得懊悔,只先将胤礽抬到屋内,立刻诊治,并找人通传。
原本胤礽是带了人来的,只是因为要同太医单独说话,所以才将人留在了远处,听得此间吵闹,郑奉和郭玉立刻赶来帮忙,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算是安稳下来。
郭玉:“我这就去跟魏总管说!”
“慢着。”
郑奉拦住郭玉,将他拉到旁边角落,压着声音说道,“若是此时皇上赶来,主子还没醒来,你打算让两位太医如何解释‘急火攻心’这四字?!
主子如今口中呼喊念着的都是瑚少爷,若是让皇上听了去,你是想让三十六年的事情重演吗?!”
郭玉呼吸一滞,忙道:“我当然不想。可……可是……”
“先等等看,一切等主子醒了再做打算。”郑奉道,“你可还记得之前瑚少爷说的话?”
郑奉愣了愣,点头:“无论何时遇到何事,咱们在主子身边伺候,最重要的就是稳。咱们稳住了,就是给主子支撑。还有……对了!我去找四爷!”
“嗯,去吧。这里我盯着。”
听完郭玉的传话,四阿哥原本想立刻动身,但在他即将起身的那一瞬,脑海中回想起了在南苑行宫亭子中的对话。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说:“我方才应了汗阿玛,一会儿要去御前陪着,怕是来不及。
不如让张起麟先过去看看情况,他毕竟也是从东宫出来的,有些话他说起来或许也会方便一些。
如今最重要的是太子哥哥的身体,一切等他醒来再说。张起麟替我去看,若有任何不足之处,你便宜行事,我来兜底。”
“奴才遵旨。”张起麟和郭玉先后离开,往胤礽处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胤礽醒了过来。他愣愣地看着头顶床帐,久未回神。
郑奉拿了帕巾替他拭汗,低声道:“主子是受凉起了烧,太医说您是心火太盛所以才会晕厥,已给您用了药,再歇过几日就能好了。”
胤礽此刻连笑都失了力气,他喃喃说道:“我想见瑚图里。”
“主子,咱们现在在山东,瑚少爷留在京城里没跟出来。”
胤礽又闭了眼,一颗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滑落,被郑奉用帕巾接住,擦了去。
郑奉道:“主子,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得打起精神来,瑚少爷还在京城等着您呢。”
“他会等着我的,对吗?”
“自然,瑚少爷说了,他在京城里好好休养,等着您回京。”
郑奉接着说,“方才您睡梦中一直叫着瑚少爷的名字,奴才们斗胆,暂时没去通报给皇上。您现在醒了,但太医说这病总也要三五日才能起身,还是得让皇上主子知道的。”
胤礽轻轻点了头,道:“去通传吧,不必麻烦太医们,我自会向汗阿玛解释清楚。”
听到胤礽已醒的消息,四阿哥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把桌上的茶推到张起麟面前,说:“依你看,太子哥哥这病是为何?”
主子赏的吃食必须吃干净。
张起麟端了茶,一饮而尽,之后才回话:“奴才斗胆猜测着,或许真的跟瑚少爷有关。太子殿下是在太医值房外呕血昏过去的,而值房内当时只有王太医和贺太医,这二位太医经年照看着东宫,尤其是贺太医,这些年瑚少爷的身体都是他在照料着。这二人又是师徒关系,恐怕是……”
四阿哥接了话,说:“是瑚图里命不久矣,太子哥哥知道了真相才会急火攻心。”
“奴才希望不是。”
“但你心里也觉得,或许真是这样,对吧?”
四阿哥起身行至窗前,负手而立,“钩吻之毒对身体损伤颇重。这些年旁观下来,瑚图里病容明显,有时见他甚至都觉得他摇摇欲坠,似是随时会倒下。
但是谁也不敢明说,大家都避讳着不去谈,不去戳破。太子哥哥未尝不知道瑚图里无法长久,他只是刻意不去想这事罢了。事到如今,或许再不能自欺欺人,他才会如此。”
“主子,其实奴才也不愿去想这些事。虽然奴才在瑚少爷身边只很短的时间,但这些年也并非全无往来,瑚少爷是那般好的人,不该短命的。”
四阿哥轻轻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觉得惋惜。罢了,既然太子哥哥那边已经通报给了汗阿玛,咱们也就不用忌讳什么,去看看吧。”
“奴才遵旨。”
第100章 清洗党羽
十月初五,上以皇太子胤礽患病,驻跸德州行宫。谕扈从、领侍卫内大臣等,皇太子胤礽患病,可召索额图前来奉侍。
四阿哥从太子行宫之中出来,满心疑惑道:“瑚图里以前就曾劝过太子哥哥,不要与索额图太过亲近,怎么这次太子哥哥会让索额图前来?”
张起麟低声回话:“方才奴才听郑奉说,皇上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在睡梦中念着‘额涅’。
仁孝皇后去世已近三十年了,如今前朝后宫之中,除了皇上,也就只有索大人知晓当年仁孝皇后的些许事情了。
这次明着是召了索大人,暗里皇上还下了旨,让内务府将太子殿下的乳母也一并接来此处。”
“也罢。”四阿哥叹了一声,“之前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已经查实了,总兵张浩尚确实是太子殿下的人。三十九年选秀时,张佳氏女是由内务府总管凌普一路照拂打点着的。虽然直郡王继福晋是由皇上钦点的,但将张佳氏放入备选名册中却是凌普所为。”
四阿哥又问:“其余备选的都有谁?”
“伊尔根觉罗氏选送的是先前那位嫡福晋的侄女,剩下的都是下五旗秀女,而且大多数与后宫惠妃主子沾亲或是直郡王所领的镶蓝旗出身。”张起麟答。
“自入关后,咱们已很少有姑侄共嫁一夫的了。
伊尔根觉罗氏是压根不想再与大哥攀亲的,否则不会将小辈送来选秀。
其余备选的又都是镶蓝旗或是纳喇氏远亲,也难怪张佳氏被选中了。
镶黄旗汉军,比伊尔根觉罗氏低些,但也是正经上三旗的主子……太子哥哥这人选的,当真是极好的。”
四阿哥顿了顿,又问,“此事你告知瑚图里了吗?”
“奴才不曾告知,但前些时候偶然提起,奴才瞧着,瑚少爷估摸是早知道了。”
四阿哥叹道:“太子哥哥总是这样。他从来都瞒不住瑚图里,却还是要瞒。”
“主子,太子殿下和瑚少爷之间的事,咱们就别太过多插手了。”
“不是你求着我帮忙的时候了?”
四阿哥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张起麟的帽子,“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我不管,但别的事情,我不能放手。帮助太子哥哥就是在帮我自己,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是。早些年主子就说过,奴才记着的。”
四阿哥:“找个人盯着点儿凌普,这些年他仗着是太子哥哥乳母的丈夫,在内务府没少作威作福,选秀的事情他做得有些太明显了。你去把尾巴清理掉,免得日后他引火烧身,再燎着东宫。”
“奴才遵旨。”张起麟应声。
胤礽这一病,直病了半个月,到十月中才算是有了些精神。
康熙斟酌思量再三,最终决定让胤礽在原地休息调养,自己则率一众人等先行回京。
临行前一日,四阿哥带着十三阿哥一同到胤礽床边探病。
胤礽神色恹恹,时有咳喘,让人十分焦心,因着十三阿哥也在,四阿哥也不好说太多,只叮嘱胤礽要放宽心,好好休养,二人坐了约莫一刻钟,十三阿哥便先借口离开。
郑奉亲自送十三阿哥出门后,四阿哥才放低了声音,劝胤礽道:“太子哥哥这般模样,也就幸好这次瑚图里没能跟来,不然他怕是也得跟着病一场。”
胤礽咳了两下,摇头叹气:“你先回京,若见了他,不必详细说,也不必让他赶来。不过是风寒而已,心火发出来了,很快就能好。”
四阿哥点头:“我知道太子哥哥是不想让瑚图里着急,所以就更要养好身体了。”
“我明白的。”
“有些话……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说出来。太子哥哥,你现在最不能乱了分寸。
瑚图里的身体不好,但他并非诸事不知的眢聋之辈,当年德住之事与他并无太过直接的关系,都已让他自责至此,若是如今你因着他而做出什么事情来,他怕是只能以死谢罪了。太子哥哥,万事三思而行。”
胤礽苦笑一声,道:“你是当真不怕我多想,就这样直白说出来。”
“太子哥哥哪怕听进去一分也是好的,就算是从此太子哥哥提防忌惮我,又或者断了咱们手足之间的情谊,我也不悔。”
胤礽轻轻摇头:“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也不会多想,更不会提防忌惮你。但是……四弟,我能等,瑚图里等不了了。
以前我总想着,还有时间,以后总有机会,我实在不想让汗阿玛看到咱们手足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的模样,所以我对直郡王一直忍着让着,我不欲与他过多争执,为的是日后逐一清算。
可如果瑚图里等不到清算那日该怎么办?我不想再让他受委屈了。”
“太子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瑚图里并不觉得委屈?”
“他不觉得,不代表就该受着。这些年我东宫受的委屈还少吗?你和三弟受的挟制压迫还少吗?四弟,我不想等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清算之日’了。我要在瑚图里还能看见的时候完成清算。”
“太子哥哥!”四阿哥急得直接提高了音量。
“你想多了。”胤礽拍了拍四阿哥的手背,“我只是要坐稳这储君之位,让所有人都无法再成为我前方的绊脚石。四弟,你会帮我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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