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汤里的面很鲜,汤一入胃整个人都暖和了。
喻见生想说点什么,被谭芬瞪了回去。
“困了吧?吃完就洗洗睡觉,明天上午恐怕睡不到什么懒觉,今年市里能放烟花,上午估计就要开始噼里啪啦响了。”
喻晗点点头:“好喝。”
喻见生语气微缓:“好喝就再喝碗。”
谭芬笑了笑:“今年你爸做年夜饭,我给他打下手,他这些年厨艺进展飞快,明儿你点评点评。”
喻见生是最典型的那类丈夫与父亲,在家主外,是唯一的经济来源,是邻里朋友眼中的老好人,黄赌毒一样不沾。
但在家里,他不关心孩子,教育全靠棍棒。
他也不认为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是件多辛苦的事,被伺候得理所当然,在谭芬生病之前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后来谭芬生病,家里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喻见生跟喻晗都在四处借钱,父子俩的矛盾彻底爆发。
在医院里,喻晗把喻平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细数他这些年作为丈夫的过错,作为父亲的不作为,把人骂得哑口无言。
喻见生从那以后幡然醒悟,虽然一直没给喻晗好脸色,但是确实开始关心家里的琐碎,懂得心疼别人了。
用谭芬的话来说,“顿悟了似的”。
谭芬手术的时候,喻见生在手术室外老泪纵横,发誓等妻子从手术台上下来一定好好对她。
他倒是没食言,从那开始学做饭,做家务。
因为儿子跟同性结婚,不愿意用儿子打来的生活费,还在退休的年纪应聘了一份保安工作,这样可以利用早晚班腾出时间陪谭芬去医院,一周至少三次。
老两口的日子走上正轨,喻晗与贺平秋的生活却逐渐脱轨。
喻晗吃完就去洗澡了,也没抢着洗碗。
卧室的被褥确实晒过,有太阳的气息。
喻晗钻进被窝,弓起身体,深深地吸了口气。
现在已经过零点了,大年三十了啊。
除夕快乐。
喻晗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走在小时候最怕的山丘上,一团阴影从地上长了出来,缠上他的脚踝,顺着小腿爬至腰际、胸膛、脖颈。
再顺着他的血肉融进心脏,走起来的每一步都沉甸甸的。
就像小时候一样,感觉路途漫长,怎么都到不了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体陡然轻松,步伐越来越快。
他蓦然回首,身上的阴影早已散去,轻松却没有带来快乐,而是无尽的空虚。身体血肉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心脏缺了一大块,跳不动了。
他在夜色里迷失了方向,走进了马蜂的地盘,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他疯狂逃跑,直到一脚踩空,浓烈的心悸让他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灰暗,喻晗有种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的感觉。
他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和贺平秋,而是父母这边。
天还没亮,喻晗起身去上了个厕所,怕吵醒父母他动作放得很轻,却无意间听见走廊一侧的主卧里传来两道声音。
“你可别在儿子面前说什么惹他伤心的话。”
“我看着这么没眼力见儿?”
喻见生和谭芬不知道是躺在床上一晚没睡,还是早早醒了。
“人家才去世三个月,晗晗现在估计伤心着呢,咱们少提点。”谭芬叮嘱道,“正月里就别要亲戚上门了,不然见到晗晗肯定问东问西的。”
“嗯,知道了。”
“你记得把给那孩子的红包收起来,别让晗晗看着了又要难受。”
喻晗听了会儿,故意闹出了些动静,两个老人顿时噤声:“小声点,晗晗起夜了。”
喻晗上完厕所回到卧室,已然没了困意。
他想了想,从行李箱里拿出另一部手机、贺平秋的手机。
手机密码是喻晗的生日,某次看贺平秋输了个开头就猜到了。
六年里他从没查过贺平秋的手机,倒无关爱不爱,而是信任,但贺平秋估计不这么想。
他打开贺平秋的微信,陆陆续续弹出了很多未读消息,有祝一路走好的,也有删好友的。
郑阿姨的微信被新消息顶到了比较下面的位置,想找一下对方的银行卡号,却看到这两人竟然还有聊天记录。
大多聊天都很简洁,甚至可以追溯到郑阿姨刚到家的时候,最开始多是“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的句式开头。
后面阿姨记住了,基本是贺平秋问阿姨“他今天胃口怎么样”,后来阿姨开始主动报告。
喻晗还看到一条“最近他好像有点累,需要补补”。
阿姨回给他两张图,一张图是爆炒腰子,另一张图是猪肝韭菜汤。
“……”
难怪那段时间阿姨总做一些奇怪的菜,喻晗又不好意思问,还以为阿姨都看穿了自己的“肾虚”。
贺平秋喜欢做|爱,也许是只有在床上他才能完全满足自己的掌控欲,才感觉喻晗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在家的时候,他一周要至少做四五次,喻晗是真遭不住。
贺平秋微信里应该有钱,喻晗本想直接用他账号转工资给阿姨,但再一想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个“死人账号”,收死人的钱多少有些不吉利。
虽然喻晗不在乎,但难保他人不介意。
大过年的,还是别给人找不痛快了。
喻晗本想关掉手机,可看着消息列表的唯一置顶还是点了进去,备注是“老婆”。
喻晗点开“老婆”的聊天框,最近一条信息是条语音:“生日快乐。”
喻晗按照里说的回了句“谢谢”。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两句——
【我很高兴。】
【喻晗,除夕快乐。】
喻晗自己的手机紧随其后地叮了三声,他拿起来回复:谢谢,除夕快乐。
他还把贺平秋给自己的备注改成了“老公”。
“惯得你。”喻晗的声音响在黎明前夜里。
不服气就爬上来改回去。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眯了个回笼觉。
他睡得不深,半梦半醒中总觉得有个人在背后抱着自己,轻咬他的脖颈,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叫人心里发痒,他下意识说了句“别闹了”。
可一睁眼,身后空荡荡。
喻晗穿好衣服,却发现昨晚半夜还在谈心的父母俩已经起床了,喻见生正在给谭芬戴围巾,看起来要出门。
“妈……”喻晗反应过来,“你要去医院?”
常年要做血液透析的人就是这样,一年365天,只要到时间了,哪怕节假日也不能缺席,因此无法出远门,无法工作,无法旅游。
谭芬已经习惯了:“中午我差不多就回来了,你再睡会儿。”
喻晗当然睡不着。
这些年没能陪在母亲身边照顾,也没有给到情绪价值,愧疚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等我五分钟我跟你一起去。”喻晗抓紧洗漱,“开车也方便。”
“也行。”喻见生说,“那我就不去了,刚好备下菜。”
谭芬不想儿子跟自己出去受冻,奈何喻晗坚持一起。
喻晗穿戴整齐地走到谭芬身边:“准时吧?”
谭芬笑笑:“你以前冬天叫都叫不起,早饭也不吃。”
喻晗现在其实也不吃早饭。
贺平秋身体不好,一到冬天两人能在被窝里窝一上午。
谭芬继续唠叨:“不吃早饭胃是要出问题的。”
喻晗的胃其实不错,堪称钢铁胃,没出过任何问题,不过好像是不太行了,经常搅得疼。
也许母亲说得对,人是该好好一日三餐。
坐上车,副驾驶座的谭芬还有些不安:“这车贵吧?”
喻晗回忆了下:“落地五十多万。”
谭芬咋舌:“这么贵啊……”
喻晗笑笑。
和贺平秋在一起的这些年,他都快丧失对钱的概念了,也不知道现在跑龙套一天能赚多少。
目光触及车内的猫狗玩偶摆件,他看了会儿才移开视线,将车驶出车库。
“小贺很有钱吧?”
“嗯。”
谭芬对儿子还是了解的,普普通通一个人,没什么赚大钱的本事。
犹豫了下,谭芬还是说道:“他家里人同意你们的事吗?他去世了,会不会怪你找你麻烦?”
“要是有什么遗产,你也多体谅他父母,别跟人争,毕竟老年丧子……”
谭芬一想到这些年喻晗可能在对方父母那受到不少冷眼,就不免感到心酸。
对那孩子也一样,好不容易她和老喻都松口了,人孩子却先走了一步。
“妈,你这几年没少看电视剧吧?”
“不看不看,现在电视还要花钱。”谭芬摇摇头,“不过你是不知道城里多无聊,邻里邻居都跟陌生人似的,也找不到人唠嗑,我就找点小说看看。”
“您还看小说呢?”
“看啊。”谭芬说,“要在里面待好几个小时,不找点事做简直要人命了。”
喻晗顿了下,才反应过来“里面”是指医院的血透室。
一股没由来的郁气升到喉间,扰得他有些发痒。
他想咳,却又咳不出来。
谭芬一周要做三次血透,一个月就至少十二次,一年就144次打底,七年……
最难过的七年他没能尽孝,也没能做好丈夫的角色,到头来两方都没能成全。
喻晗看着前方的红灯,说:“他没父母。”
谭芬有些意外。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弃养了,又被嗜酒如命的养父收留,动辄打骂,过得很苦。”
“……也是可怜。”
好不容易长大,遇到喜欢的人,自然不愿轻易放手,用尽一切办法抓在手心,可心里的不配得感却总是拉扯着理智,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你强求来的,他不爱你。
抓得越紧,失去得越多。
可偏偏又不敢放手,怕一松手人就彻底不见了。
“他养父已经去世了,亲生父母最近几年也相继离世。”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贺平秋没什么反应,接到那边的电话也只是说了句与我无关。
他就像一艘在深海里飘荡的小舟,喻晗是他唯一能停靠的岛。
“不养就别生啊,再穷也不能扔小孩……”
喻晗不置可否。
“不过以前扔的一般都是小女孩……他是不是有什么缺陷?”
“没有。”喻晗道,“四肢健全,长相正常。”
贺平秋唯一的缺陷是遇到喻晗后才有的。
“造孽啊……”谭芬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死了多少女娃……”
“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跟你爸说,不管你是男孩女孩我都得要,爷奶要是敢做什么,我就拿着菜刀去跟他们拼命。”
“怎么听着还有些遗憾?”
也许是儿子的态度太寻常,好像并没有因为枕边人的死亡过于悲伤,谭芬也轻松了少许,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你不知道我怀上你的时候每天都想着打打杀杀,拿菜刀去拼命的法子都在脑子里演练好多遍了,就怕你爷奶背着我扔我娃。”
“那时候苦啊,哪里能跟现在比。”谭芬长吐口气,“早些年你刚毕业的时候,我就跟你爸想着筹钱给你在市里买套房子,万一你哪天带女朋友回家了,也好有个准备。”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够开明的,还在想你们小两口结婚了要是不想要娃都行,我肯定不催生。”
“但没想到我直接找个男的结婚了。”喻晗也笑,“开明没开到点子上。”
“可不是。”谭芬说,“你们领证领得太突然了,我和你爸都没想到你竟然敢偷户口本。”
从前一直开朗懂事、找不到瑕疵的孩子一闹事就闹了个大的,老两口好两年没缓过来。
“妈。”喻晗突然叫了声,“对不起。”
“也没什么对不起的。”谭芬现在想开了很多,“你那时候肯定也是觉得我们不会同意。”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老老实实出柜,喻见生估计会直接把户口本藏起来。
谭芬倒是没生气多久,她不怪喻晗,只是现在常常想,能让喻晗这么一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急到去偷户口本结婚,该是有多喜欢。
现在人死了,她的晗晗又该有多难过。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贺平秋。”喻晗说,“祝贺的贺,平安的平,秋天的秋。”
谭芬在手心比划着这个名字,记住了。
-
喻晗不喜欢医院。
他打小身体就好,很少进医院。
成年后再跟医院交道,不是与母亲有关就是和贺平秋有关,都不是什么能轻松带过的回忆。
见母亲掏出小包,喻晗才知道每次过来还要准备不少东西,除了必需的病历卡,还要带水杯、纸巾,小枕头,压脉带,防止低血糖的巧克力……
好在喻平生提前就放在了袋子里,喻晗对一切流程都很生疏,连血透室的门在哪都不知道,但谭芬早已轻车熟路。
他坐在外面的家属等候区,看着血透室的门,恍惚感觉前方亮起了冰冷的红灯,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他在手术室门口等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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