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和尚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那你呢?”
“什么啊?”
盛昔陶下意识没好气。
“你的病啊。”
老和尚突然开门见山:“前两天你是不是又去医院了?”
盛昔陶一听蹙眉:“你跟踪我?”
老和尚瞧着没有半分心虚,追问道:“你真决定做那个手术?”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认真,盛昔陶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答道:“是啊,干嘛?”
老和尚问:“那陆曜山知道吗?”
盛昔陶的眉头更深了:“关他什么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没告诉他,老和尚听完“哦”了一声,转头进了屋里。
盛昔陶见状莫名其妙,他跟上去靠在门边,见老和尚走到桌案前,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线香和火柴。
盛昔陶望着他突然沉默的背影,忍不住问:“你到底……”
谁知老和尚打断他:“要不是他,你也不至于受了这么多年苦。”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
盛昔陶顿在原地,串联着这两句话的意思。
“要不是他,你也不至于受了这么多年苦。”
“做手术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他?”
老和尚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线香。
线香闪过一团火苗,吹灭后飘出一缕白烟,清洌的沉香沁入心里,叫人平静。
身后静悄悄的,老和尚举着香朝墙上的观自在菩萨拜了三拜,插上香炉时,听到身后的人终于开了口。
“我是我,他是他,我苦不苦和他没有关系。”
所以手术的事也没必要让陆曜山知道。
老和尚插香的动作一滞:“你原谅他了?”
语毕,屋里又安静了许久,徐建国转过身,见盛昔陶走了出去。
“我没恨过他。”他说。
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回答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但不知为何,离开的背影有些寂寥。
老和尚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他凝视着观音画像,又拜了拜三拜。
佛曰:前世不欠,今生不见;今生相见,皆有因缘。
惟有不爱不恨,如此无忧无怖。
——晚些时候,何逸打来了电话,盛昔陶正坐在大殿前看工人们打理佛像,脚手架已经支得老高,层层叠叠的像个巨大的鸟笼。
经过这些天的工作,佛像后头的菱形背光已经镀了大半金色,阳光一照射进来,便衬得昏暗的殿顶不再沉闷。
释迦摩尼佛低垂着双眼注视前方,盛昔陶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他心里有事,就习惯这么坐着对着佛祖一言不发。
何逸的电话来得突兀,打破了这段宁静,盛昔陶蹙了蹙眉,按下静音没理,谁知没过一会儿屏幕又亮了起来。
无奈,他只能接起来。
“何总?”
那头的何逸一如既往的熟络:“小陶,过两天有空吗?”
盛昔陶反问什么事,他和何逸算是甲乙方,但比甲乙方多一点的是,除开工作时间,何逸偶尔会在私下找他。
大多都是出来喝个咖啡,逛个街之类的琐事,有钱人的精神总是空虚,盛昔陶虽不喜欢与人太亲近,偶尔一两回倒不碍事。
今天何逸打电话过来是另有目的,他解释说:“下周五我要参加一个慈善拍卖会,你陪我一起去吧。”
盛昔陶有些惊讶,比起喝咖啡逛街,买卖会这种正式场合,似乎对他这种身份来说不太合适。
见他犹豫,何逸却像已经做好了决定,他说:“我问了王帆,那天你没有班,到时候我来接你,你住哪儿?”
盛昔陶不置可否,问:“你干嘛不找别人?”
谁知何逸说:“找不到呗。”
这话显然是瞎扯,潜台词倒也十分清晰,何逸的意思是,不约到他不会罢休。
盛昔陶心里十分迟疑,却听见他在那头“恳请”起来。
“行行好吧小陶,就两三个小时,不耽误你多久,当是帮哥哥了好不好?”
何逸很少这么坚持,盛昔陶这厢只好松了口:“那好吧。”
挂断之前,他又加了句:“星期五下午我去你公司楼下等你,你不用来找我。”
他不想让何逸知道自己在乐水寺当和尚,何逸听了立刻“哎”了两声,表示明白。
挂下电话,盛昔陶看了眼微信,昨天未点开的几个消息还在。
“你回去了?”
“你还好吗?”
“盛昔陶!”
“!”
大概是没有收到回复,陆曜山气呼呼的消息到此为止。
盛昔陶注视着那四行字,最后还是沉默地退出了界面。
老和尚说,他的苦难的都是陆曜山造成的,可十多年来,他自觉早就放下,从陆家离开的那一刻,他就下定了决心要朝着崭新的人生前进,对于陆曜山,他也只是将其当作以往无数过客中的一个。
而正因为是过客,他便可以抽离自己的感情,客观冷静地看待陆曜山和与他之间发生的一切。
事实上,老和尚并不是第一次问他是否原谅这个问题,在陆曜山出现之前,盛昔陶的回答无一不是:都过去了,早就忘了。
听起来有些敷衍和自欺欺人,可这就是那时的答案,只是如今,面对再次出现的陆曜山,还有那晚之后,盛昔陶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又一只脚踏入了从前那条急流。
扪心自问真的忘了,都过去了吗?
好像没有,回忆永远是存在的,并且会被粉饰成人们想要看到的样子。
从前陆曜山在他心里是沉默、压抑、寡情、高攀不上同时又叫人矛盾的,放在从前他连一眼都不想看他。
可现在陆曜山回来了,而且变得和记忆中的印象相去甚远。
于是在冷静客观地回头注视过十七八岁时的陆曜山后,盛昔陶猛地发现自己是真的不再恨他,非但不恨,还挖掘出了一个矛盾点。
那就是——他对陆曜山做不到完全的冷漠。
暂且将这种感情称为动容。
是十六岁的盛昔陶在得知陆曜山天生腺体发育不完全,且有信息素紊乱症后产生的。
看着这个同龄的少年发病时折磨的样子,那时的盛昔陶除了惊惧,或许也是有一丝同情。
只是那种同情稍纵即逝,毕竟这家伙当年讨人厌的地方太多了。
可剥除那些地方之后呢?
如今执意的追求,不要脸的告白,努力的忍耐,费尽心思地待在他身边……盛昔陶不傻,他抬头仰望那尊垂眸的佛像,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陆曜山对他的渴望不止于信息素。
任何一个被追求的人,听到对方说只是想做朋友,除了真傻,大概都能明白这不过是一层退而求其次的窗户纸,至于要不要捅开,往往过程都是十分曲折的。
可是盛昔陶宁愿清醒也不想沉沦,他明白对于陆曜山来说,或者对于天生拥有极高信息素的人们来说,不止于信息素,往往也会囿于信息素。
盛昔陶可以像那些乐于暧昧的人一样装作糊涂,可清醒的现实告诉他,与其任由发展,不如尽快拔除。
待在陆家的那几年,他除了辛苦,也深刻明白了一个教训,这个教训就是,他和陆曜山山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
况且,如果陆曜山真的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时,未必也能给以肯定和接受。
周五傍晚的天气有些阴沉,雨要落不落的,何逸今天低调得开了辆黑色商务车,出发前还给盛昔陶带了套正装,看上去像是十分注重这个慈善拍卖会。
他见盛昔陶古怪地盯着自己,不由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谁知盛昔陶反问:“今天不是你太爷八十大寿吧?”
“……”何逸一听表情难受起来,像是憋着口气,进不去出不来。
直到盛昔陶笑了两声,他才郁闷地说:“不是不是,我这次真没骗你。”
关于这个故事,是之前何逸为了应付家里催婚,故意编了个幌子找盛昔陶去参加他太奶的八十大寿,不过在刚要进门之前,盛昔陶就发现饭店大厅里竖着一个牌子。
“热烈庆祝张玉芬女士八十大寿暨何逸先生脱单晚宴。”
于是在进门的前一秒盛昔陶跑了,并把他拉入了黑名单。
何逸自知理亏也不敢辩解,后来那阵子经常来酒吧消费,给盛昔陶拉业务,几轮金钱加持下,两人才重归于好。
所有这次,盛昔陶见着和之前十分类似的正装,会有担忧也不是没道理。
好在何逸再三保证今天绝无意外,就是单纯的慈善拍卖会,并且直言太爷已经仙去了的事实,这才叫盛昔陶安下了心。
去的路上下了点毛毛雨,天暗得很快,万际酒店门口站着一排保镖,除了衣着华贵的男女从各种豪车上下来之外,还有不少拿着相机的记者。
酒店前的led屏幕上滚过一行红色的大字——润合文化艺术公益基金慈善拍卖会。
盛昔陶看着那行字,再看着进去的一众名流,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刚想问驾驶座的何逸场面为何如此隆重,谁知何逸已经下了车,并走到副驾驶替他开门。
开门的同时他小声提醒道:“主办方请了几个明星造势,咱们不想被拍的话,得赶紧进去。”
盛昔陶见他瞥了眼附近的媒体有些局促,于是忙下了车跟着他快步走进大堂。
酒店的顶层花园就是今晚拍卖会的地点,两人一起搭上了观光电梯,盛昔陶看着挂在电梯里的海报,只见上面除了拍卖会的大致介绍,左上角还有三四个logo,其中一个他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叮——”
电梯到达了顶层,门一开是一个巨大的宴会厅,其中摆着十几张桌椅,正前的荧幕上循环播放着此次拍卖会的宣传片。
场厅里蛮热闹的,盛昔陶跟着何逸来到右侧靠前的那张桌子上,何逸说要去趟洗手间,他便与其他三四个陌生人落了坐。
每张桌子五个人,这下差不多便满了,看他们时髦的装束打扮还有聊得八卦,盛昔陶想可能是某某明星。
不过就在他竖起耳朵偷听八卦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
“嗨!”
盛昔陶猛地回头,只见夏小春戴着口罩站着那里。
第18章 陆晖雨
比起自己,夏小春似乎更加惊讶,他摘下口罩和手套:“真是你啊昔陶,我还以为看花眼了。”
盛昔陶吓了一跳,见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立刻反应过来:“你们今晚在这儿?”
前两天领班在群里说,有个慈善晚会的大单子需要人手搬运拍品,盛昔陶正好休假,便没把这事放在心思,不曾想原来就在万际酒店。
夏小春同样感到凑巧,他打量着盛昔陶:“你这一身挺贵的吧?“
盛昔陶一听,指了指身边的何逸:“帮何总的忙。”
夏小春知道盛昔陶晚上在酒吧上班,也听说过何逸其人。
——纨绔子弟、有钱二少、油嘴滑舌、精神空虚,反正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他会意地朝何逸点点头,后者也客气地与他握了手,只是心思似乎不在他俩身上,左右张望着,像在找什么人。
在夏小春眼里,盛昔陶长得标志,为人靠谱不世故,出身普通却清醒独立,不会投入太多的感情,投入了也脱离得很快,加上他还是个omega,比起金贵的富家子弟,这样的人明显更能给何逸这种花花公子带来刺激感和安全感。
简而言之,盛昔陶拿得起放得下,何逸想泡他的同时又不需要负责,是很划算的事。
不过看盛昔陶的态度,便知道他也没有认真,别人的私事夏小春向来不掺和,旁边有同事叫他,两人闲扯了几句便分开了。
再坐一会儿时间就差不多开场,宴会厅里的灯光暗下来,在舞台上聚焦成一束光斑。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移向正前方,只见一位手持话筒的女主持走了上来。
女主持熟练地向到场的客人致以欢迎辞,等宣读完拍卖规则和事项后,又一位拍卖师走上了台,与此同时,台前的一张架桌上摆放上了第一件拍品。
台下的灯光有些暗,隔着一段距离和攒动的人头,盛昔陶眯了眯眼睛:“是一只花瓶吗?”
只见高高的长方形玻璃展柜中,一只十五公分左右的桶形瓷瓶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淡蓝色玉泽,仔细看,漂亮的青绿中还显出些粉白。
“这是南宋的龙泉青瓷。”
不等何逸回答,二人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盛昔陶一回头,夏小春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出身艺术专业的他对这些十分了解,如此解释道。
“龙泉的青瓷特别讲究釉的色调,这种粉青釉就是当时主要的釉色之一。”
小春老师说着稍稍停顿:“现在估价的话……大概三四百万吧。”
盛昔陶听完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与此同时,现场的报价果然节节攀升,最近的一位老兄已经将牌举到了三百五十万。
盛昔陶不由瞧了一眼何逸,何逸倒是淡定不少,他显然对瓷器没什么兴趣,正和隔壁一个貌美的客人交换名片。
最后花瓶以四百二十万的价格被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士拍走,锤子落定的那一下,女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接下来是第二件拍品——一副宋代的山水画。
盛昔陶对艺术品不太在行,夏小春又老道地解说起来。
“俗话说宋画如酒,元画以下,渐如酒之加水,这笔触有些像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但应该不是他的,可能是他的某个粉丝模仿的。”
“无名之作吗?”
“看上面的印章只有收藏印,没有作者的盖印,价格不会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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