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白药左手侧的蓝祸冷声问道:“苍枢,你这是何意?"
白药面无表情垂着眼瞧他,“苍...枢?”
苍枢在一众压抑的沉默里,单单抬眼望着白药,周身那令人忌惮的桀骜气势硬生生一转,逸出一段蕴藉的风流来。他抬起手指,懒洋洋地笑:“我来恭贺妖王继任,魔界无长物,只这通体如黑曜石的小蛇多不胜数,占得一味痴愚,可作闲时消遣。妖王可不要嫌弃才是。”
白药目光随他手指上移,盯着那张俊脸,再蠢笨也清楚自己被这人骗的好苦。他寒声道:“帝君肯驾临,已是赏脸”
白药声音冷极,目光寒湛湛的落在他身上,“白某与帝君初见,其余大礼白某并不敢受。请入座罢。”
这话说的简直像示弱,可苍枢,或者说苍乾脸上的笑意被白药这句话勾销尽了。他眸光闪烁,到底不愿拂了白药的脸面,耐着性子坐到宴毕。
他以为此番是为白药撑腰,令三界明白这个妖王绝非孤身一人,谁都能欺辱之辈。
可他没想到白药丝毫不领情便罢了,竟当真是个石头凿出的心肠,十载岁月昼夜相伴,白药说初见便真待他如初见——一见即过,再也无需寒暄。
他也是这时才晓得,白药这人,爱憎分明到何种地步。
苍乾以为他露了真容,便能让那人欣喜大于惊怒,因为他比谁都明了白药的孤独。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算到白药竟不屑一顾。
因妖界内伤亡惨重,白药白日亲自四处奔波安抚民众,夜里伏案处理政务。不出三载岁月,衣带渐宽,身骨消磨得格外清瘦,一张雪脸逐渐漾出深婉意蕴,风流入骨。
人却愈发积威深重。
这副模样,连蓝寄也不欲多看,怕生了心魔。
直到妖历大业三九九年冬,妖界南境妖镇被不知明势力屠杀。只鼠妖贾化逃得生天,他跪在白药身前哭得几乎瞎了眼,指着横堆在墙根处的尸体上残留的神芒,信誓旦旦道:“天界十二星君,无耻至极!”
白药按下不动,遣人查探,两日后,妖界边境有有人来报,见十二星君踪迹。
白药闻得消息,并未置评,只吩咐要亲自带兵驾临边境。
彼时蓝寄四处征战,收复可供妖族繁衍生息的安全地带,不常在国境之内。
五个时辰后,西天十二枚星尽数陨落,如一场不详的雨。
三界震恐。
白药继位后,下令不允许妖族抢夺人界地盘。若何处有战争,他便化身为清风,击响冥冥中那道钟声,驱离他们。随着这场势必要迎来的灾祸,他再也顾不得人族了。
战火缭绕,天地为炉,烧得烽烟漫流。
人族尽力抵御着异族的侵凌,杏花村的众人终于意识到,他们应该回到同胞所在的地方。他们离开妖族,包括那个名为柳飞绵的人族女子。
谁都有过轻云般的少年心事,当年少年物是人非。如今却要兵戈相对。
白药又尝到“世事无常”的滋味。
杏花村一夜破碎支离,人族离开了,连带着那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白药在杏花村外的山头默然注视着自己的亲眷们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心痛如绞。
天族并未动作,似有理亏之意。但又碍着颜面,遣使者送来一封天诏,上书:“十二君为妖界南境而亡,妖族理应将此地开辟为十二君坟冢,着人看守。”
白药静静地看着神情高傲的来使轻慢地宣读天诏,在他说“妖族接旨”的时候,一剑将他劈了。
“痴人说梦。”白药拂袖而去,与开始身旁的少年天官擦肩时,冷淡道:“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帝巽,我丧一城性命,他死十二星君,如此赔本买卖,我亏待了妖界数万生灵,他年我死后入黄泉,已是无颜见他们。今不与尔等再计较。天界若再得寸进尺,那就开战罢。”
白药神情温和,腰间那柄长剑却在不甘不忿的铮鸣。小天官只觉周身被杀意笼罩,稍动便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人..小人明白”
*
此后两界相安无事数年,及至妖历四一七年,妖族早已经知耻而后勇,广纳各界流浪者,不论是何种族,实力为王。妖界吸纳了大多鬼渊与魔界的战力,他们的实力再不似往常只能束手就擒。
可蓝寄与白药开始相背而驰。
蓝寄力主出战,白药却坚持认为大军该以威慑天界为主要目的而非厮杀。三界想要共处,必然只得牵制。
蓝寄身后的大军们来自鬼渊与魔界,妖族二郎大多数做后备军。这是蓝寄与白药心照不宣的私心。
幻境之外,白药眼也不眨,他的魂魄随着幻境内的白药情绪起伏而复苏。他悲哀地闭了眼,轻声道:“愚蠢”
愚蠢。
妖族为他们的同袍,他们自然不愿意妖族第一个赴死。
可是愚蠢。
鬼族与魔族乃生来嗜杀之物,战争起时,杀的尽兴,那时不论敌我,肚破肠流,吮其骨髓。白药还待劝诫蓝寄绝不能主动宣战,那群魔族与鬼族已经铸成大错。
他们不打仗时,百无聊赖,通通戴着人皮,涌进了人界!
皇城之内鬼气冲天,白药与蓝寄尚不知情时,直到那个雪夜——那个冬雷震震的雪夜。
紫电霹雳,那电光当头劈下,令人丧胆。
不是神族的恐吓,而是天道之怒。
劈了大半夜,噩耗才传进妖族皇宫。白药整夜莫名心烦意燥,下意识探襟去抚摸那条冰凉凉的蛇躯。
可每一次他都要落空。
每落空一次,他的恨便多一寸——那是种分明与人全然敞开心扉,却得知对方仅仅是轻慢的戏弄时的愤恨。
这一点愤恨,从苍乾走进大殿,嘴角那抹笑意开始,莫名地缠住了白药的心。
而这一次,他又落空了。
烦躁如同杂草,在心底密密麻麻。
噩耗便是此时此刻找上门的。
“陛...陛下!”
侍卫慌张叩门。
下一秒,寝殿大门被大力掀开,蓝寄肩头压着雪,面容冷峻,大步跨进来,“白药,三百鬼族与魔族滞留人族皇宫,人皇轩辕屏年仅十六,先人皇昨夜驾崩,原本明日一早轩辕屏便要登基,他素来好容貌....半个时辰前,轩辕屏衣衫不整,惨死在龙床上。”
白药一手扶上床柱,绝望地闭上了眼。
———旧皇已死,紫微星动。
轩辕屏便成了天定的人皇,他身上承着天道与天命。当世人皇登基前夕便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惨死,不啻于活拔了老天爷的逆鳞。
天谴这不就来了?
怎么就这么恰好在这要命的关口,他惨死了?
白药睁开眼,道:“蓝寄,未来三日内,不论发生什么,我要你力压大军。”
电光明灭。
蓝寄骤然抬眼,白药直勾勾盯着他,比艳鬼更摄人心魄。
蓝寄几乎在他的眼神中大梦一场。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惊醒,艰难道:“你...事已至此,你还想..”
白药斩钉截铁道:“绝不能开战。蓝寄,我才是妖王。你会听我的,对么?”
“你难道要退到绝境才肯回头!我们如今力量正盛,为何不与天族一搏!”蓝寄胸中爆出一股郁愤,“白药,你是神族,你才不想与他们正面搏斗的么?我可以领……”
白药闪电般掠下地,一巴掌将蓝寄打得回过头去,他失望至极地看着蓝寄:“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我问你,若此战起,妖族老弱妇孺,该如何安置?你只想战,你可曾想過回头看一眼?!任何一个国界,平民百姓比士兵将军只多不少,南境妖族此前原本也是家家户户太平之地,你要开战,整个妖族这样的所在都会被这场战争毁了。开战何其容易,可你不要你的子民了么!我是神族,可我从未与神族同心,但我又深知神族到底是多么冷漠的群族,我们身后还有人。他们却无惧任何人的死亡。我们因牵念才有软肋,但我们更为了软肋才努力强大。此时此刻,绝非开战的好时机,等找到能让他们安身的最稳妥的庇护处再开战,至多两个月,蓝寄,你若非要此时开战,就先杀了我吧。”
蓝寄伸手一揩唇角血迹,缓缓吐息道:“好...我答应你。三个月,最多三个月。轩辕屏今夜死,绝非偶然,你若再拖下去,恐怕届时就会发生一些连你我也想象不到的事情了。”
白药转身走向床榻,揉着眉心,疲惫道:“一言为定,你回去休息罢。
“对了,”蓝寄转身的脚步一顿,语气怪异:“苍枢又让人来送蛇,白药,你与他到底是...”
白药头也不回一摆手,冷冷道:“退回去,我与他毫无关系”
第58章 大婚(上)
8.大婚(上)
不久后,妖族因民愤兴起了一场小小的暴动。因天兵天将巡世而过时,“顺手”掠走了十名少年与十七名少女。
白药独坐,孤愤几乎撑破他的肺腑,他杀意沸腾,但还更多的人在他身后,一界之主,需要更广阔的目光来下棋。
便是到了今日,他也从未怨怼过蓝祸的抉择,只因蓝祸曾经与他私下里的一席话。屋外伸手不见五指,境外白药注视着深夜蓝祸榻前跪着的曾经的自己,神情微不可查地一变。
蓝祸伤的很重,几乎去了半条命。
白药似在出神,良久,他才出声:“您..为何要我接替大位,蓝寄才是最好的人选。”
岂料那儒面细眼的老妖王坐靠看床榻看他,温言道:“抬起头来。”
白药僵硬地抬头,一张脸让满殿珠光失色。蓝祸意味深长道:“白药,你是天生的一段清气,从盘古开天辟地那日便注定会出落如此颜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行走妖界多年,可注意过他们打量你的眼神了么?”
他说“他们”。
白药悚然一惊,后背被汗水浸湿。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不在乎血脉,我只在乎妖族能否盛大。你是把快刀,你的身份更是一张底牌。我给你容身之地,是要你将它带领走向更好的地步。你若不在妖王的位置,又是神族,蓝寄虽与你有少年情谊,可权力是醉人的毒酒,蓝寄登基后总有一日要借你身份之由。镇压你进不见天日的高墙后,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你见过深宫里那些娈宠,你想变作那样么,神鬼不言帝王心术,你敢保证蓝寄日后还是当年蓝寄?男子心性,哪个不是喜新厌旧,莫说色衰爱弛,便是色不衰爱亦弛!你若落到被弃之如履的地步,那时整个妖族觊觎的目光都会变得光明正大起来。他日你走到那般田地,便明白何为生不如死!白药,接旨!”
蓝祸一身帝王银铠摆在桌上。
他句句紧逼,白药跪在地上身躯止不住发抖。
他想说蓝寄不会变作那样。
但....
他不敢保证。
“接旨!”蓝祸怒喝一声,妖王令已落在白药掌中。
白药面如死灰闭眼,一头叩了下去:“....白药,接旨”
白药不懂为何蓝祸待他如此好,姑且算作看中他的身份,但他仍然深深地感激着这位老妖王。
白药思绪飞跃年岁,又回归本身。
三界之内,到底是谁在做那个挑拨战火的人。是天界?若是,为何不像当年一样开战?难道他们当真是因为怕了妖族,才不动作?
若不是。
那又是谁?
是谁?
是谁....
砰——!
白药睁眼,竹阁门被人一掌拍开,外头站着妖族长老。
白药复又闭眼,道:“几位所为何来?”
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指白药面门,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若非妖族收养你,你焉能有如今风光!现在妖族有难,你身为王,就这么一味忍让下去?!”
白药张目冷视,忍不住道,“我并非一味忍让,妖界境内,四地已经没有安全所在。等那个安全屏障找到后,我亲自带兵攻打天界,何为忍让?”
“哼!说得好听!”另一人怒目。
白药冷笑,看着他道:“飞廉长老,战事紧要关头,你私下截了往常只需两珠的洗髓丹大发横财。我不与你清算,你是不是真以为你清白?剩下的几个,还需要本王一一点破么。”
几人浑身一震。
顿时不敢再多说,暗自退下。
半月一晃而过。
当天族又故技重施时,群情激愤已经压抑不住了。
“让白药出来!!”
“让他出来,对,让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出了宫门,外头挤满了人。
白药面似寒玉,一言不发。他执政后,省略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任由百姓随时可面见。他沉吟片刻,扬声道:“再等等,很快就能报仇,再等至多一月...”
“呸!你个吃里扒外的,你不配做我们的王!我的女儿啊!”
哭嚎震天。
长街道上,挤着许多人,各个目光阴沉。皆盯着白药,不知是谁砸来了一枚烂掉的橘果。
各人终于有了出气的泄口。妖皇亲卫们怒吼着举起盾牌,首将拢着白药单薄的身子,将他往盾内请,“陛下,快躲开!“
“不必了,他们心中有气,也该发泄”白药木然站着,任由如潮的恶意泼来。他苦笑着拨开头顶与胸前的烂叶菜与蔬果皮,道:“诸位,此番寻到容身之处,定然要与天界开战。我一定为妖族报仇。眼下蓝将军还在寻找适宜居住之地,再等等...再”
“你总是让我们等,死的不是你的儿女!”
“刀不砍到你身上,你怎么知道疼,哼!我们不要在这里与他废话,我们自己也能报仇!”
不知是谁怒吼一声,“白药是天族,他是妖界的叛徒!能战当战!”
“能战当战!”
四面八方的怒吼,让白药有些眩晕。他微不可闻道:“我不是...”
一支淬着碧色的飞箭从人群中射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白药呆立着没动弹,是凭空出现的手轻轻捏上它,反腕投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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