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宸自是无心与他斗嘴,因着她已经看透男人说这些话时的戏谑与讥讽。
于是强忍身上不适,不动声色地再度将男人细细瞧来——他的身量,分明与五年前那场刺杀任务中遇到的对手,以及曲兰镇宅院里邂逅的神秘男人一模一样。
洛宸一连瞧了他良久,深邃内敛的眸子压藏着难言的哀伤,随她波动不平的心绪在长睫后隐隐流转。
此时男人已无法知晓她在想什么,只是意味难明地招架洛宸的目光。
良久,洛宸终于开口,对男人道:“你帮我……找到她。”
“她?”听到洛宸的请求,男人堪堪停下动作,似乎找到了一个反客为主的机会,“她是谁?”
“你……会不晓得?”洛宸知他明知故问,“能从桎攫手中救下我二人,想必……再入陵一次,对你而言也……也不过探囊取物。”
“是,你说的都不错,我晓得她是谁。”男人一想起那回老宅打斗,洛宸身边的两个女人,便隐约猜到一二。
还有上一次云安寨那场追逐,男人记下了陆晴萱和叶柒的脸。
但他嘴上依旧故意刁难:“可你怎么保证,她不会已经离开古墓,让我白跑一趟呢?”
男人撂下这句话,便等着看洛宸语塞,又或者,只是抱着戏耍的心思,想听听她会如何回应。
洛宸果然神情一滞。
但随后却出乎男人意料地说道:“她不会走的。”哀婉又笃定。“倘若寻不到我,她……恐是要陷入妄执,更甚误在其中了……”
于是,这个刁钻刻薄的问题,俨然霎时被镀上了人间最凄的美。
男人的表情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是以,这个不情之请,阁下帮……还是不帮?”见男人许久没有答话,洛宸知他心里有所权衡,所以并不给他时间细想,而是追问。
但男人也是个脑子转得快的,紧跟着便道:“既是不情之请,我便有权利拒绝,若是不帮,你且如何?”
洛宸倒也不急不躁,似是一早便知依他性子会这般说,只淡然道:“帮乃情分,不帮亦不逾情理,既然阁下吝舍这份情于洛某,洛某……自己去便好。”
言罢,居然当真撑起身子挪至床边,打算起身下榻。
可是,她重伤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样剧烈的活动,好不容易在小宝的帮助下穿好了靴子,便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穿外衫。
而且,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未经缝合的伤口便又渗出血来,润透包扎在伤口上的布条,染红了崭新的中衣。
男人倚在桌子上,斜着眼睛看洛宸费力折腾,忽地笑了起来:“你的命是我救的,它现在属于我,你要糟践它,可有经过我同意?”
“……”
洛宸本就虚弱难当,与他说这些话都属不易,此番还要被刁难,平日再好的脾气也终于立不住。
男人却没看见似的,继续占理不饶着道:“而且——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五年前……你断我两根肋骨。”
身子早已被伤痛磨得焦灼难耐,耐心也终于被磨了个干净。
洛宸的声音沉了下来,眸光中起了愤恨与气恼,寒意更是几乎快要晃了出来。
十年来的经历,迫使她用冷漠将自己包藏,孤绝的年岁太久,好不容易等到陆晴萱将她温暖、焐热。如今陆晴萱不在,她自然要再度敛尽温柔。
男人对洛宸的话显出三分惊诧,却兀自笑着:“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能认出我。可是——”
他像一个欲擒故纵的猎人,笑得愈发讳莫如深:“我此番救了你,算是扯平了。至于你的同伴,或者说——你的同伴们,我又凭什么救?”
洛宸并不示弱,依旧紧逼:“凭在曲兰镇,我们让你带走了你所需之物。”
话音落定,沉寂一瞬,灯火忽地跳了两下。
原本以为,男人多少会感念当夜那并不对等的让步,岂料他听完洛宸的话,竟然哈哈大笑出声,语气更是嘲讽至极:“那一次,难道不是因着你们打不过我?”
“你……”
这下洛宸彻底看明白,这男人从头到尾,都在把她当鱼耍。与其与他在这里磨嘴皮子,倒不如直接走来得痛快。
伸手去取故月,才想起只剩下了剑鞘,剑身还插在墓中的石壁上。但无所谓了。
她握住剑鞘,跌撞着推开门,才发现外面星斗满天,已然是深夜时分。
“如何,还去吗?”男人的语调中透着散不尽的玩味。
洛宸却不再理他,兀自扶着门框就要向外迈步。可惜一只脚才站到门外,右肩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早已是遍体鳞伤,从醒来撑到现在,已然将那五个时辰的昏睡耗得干干的,自然也无法维持以往那般敏锐的感觉。
于是,竟连男人最简单的这一记偷袭都无法躲过。
男人的力道分寸刚好,在以疼痛给予洛宸“冒犯”自己的教训的同时,又确保不会伤到她。
随之,不待洛宸冷冽如刀的眼神剜向他,他就在洛宸的关键穴位处一用力。洛宸登时连声都未出,便软了身子,失去了意识。
“喂,小东西。”男人面上似笑非笑的,朝早因为惊吓蹲在一旁的小宝招呼了声,随即横抱起洛宸,“跟我过来。”
“……哦。”小宝抽了抽,屈屈地跟在男人身后,忽地又问,“你把她……打昏了?”
“听好了小东西,我要出门一趟,你在这里看好她,若是她烧起来,你就用软巾浸着凉水放到她额头上。”男人说着,不放心地又隔着布料看了一眼洛宸的伤口,虽然挣开些许,但不严重。
“哦对了,如果我两天都没有回来,你就去最近的寨子找医生,不然她可就死了。饿了就去另一间房里拿干粮,她要是能吃东西,就煮些白粥给她喝……”
男人絮絮叨叨了好多,完全不似他的性格。
待他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小宝这才回答道:“……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哪儿这么多话?”
“可是,是你一直在说……”
男人:“……”
他万没想到,最后会栽在这个小崽子手里。
墓中,陆晴萱寻找洛宸的道路,远比他们一开始想象的要困难,简直可以用寸步难行来形容。
从青铜门退至四星之门,陆晴萱果断选择了南方的朱雀门去走。
结果刚出去没多久,便被幻境所困。
其实具体是如何触发机关进入幻境的,无论是陆晴萱、蓬鹗,抑或是栖梧,谁也说不清楚。
脚下的雾气几乎是瞬间升腾起来的,两侧石壁随之以很快的速度倒退,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三人,身处一片白茫茫的空境。
但这样的幻境,与琉璃树那一次相比,实是算不得高明的一种。是以起初,陆晴萱并没有多少恐慌。
她只是吩咐蓬鹗和栖梧留意四周,毕竟幻境中可能潜在的危险,远比幻境本身可怕得多。
随后,三人又在这片空境中仔细察看起来。
幻境说到底也是阵法一种。既是幻阵,便会有阵眼存在,而阵眼,又是阵法的命脉,是破阵的关键。
可就在三人当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物事矗立在地上,打算去一探究竟时,居然在他们身后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穿苗服的男人。
按理说,幻境里面出现什么应当都不算稀奇,可这个男人的出现,却让三人大骇不已。
因着那身苗服,与桎攫身上的那身一模一样。
而后,似乎是为了帮三人笃定心中猜测,男人居然又开口道:“尔辈入我陵,无端搅我眠,择歧路而行,或生或死。”
“……”
随后,伴着他这些话,茫茫空境里居然眨眼间幻化出了好几条道路,且每一条都通向另外一片白茫茫。
不待三人想明白他这话中之意,他便化作一团雾气消散。
而刚才发现的奇怪物事,竟也一并消失不见。
没有办法,三人只得选择其中一条路前行。至于桎攫说的什么生与死,他们其实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只能听天由命一般。
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麻烦远不止这些。
这里的道路太多,无论选择哪一条,又都会在走不远之后再度分出十几条岔路。这些岔路一旦选择错误,桎攫的幻影便会重新出现,说着重复的话。
陆晴萱心里本就牵挂洛宸,已然快在焦灼难耐的折磨中发了狂,偏生这些路一次又一次地选不对,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哪一条路是对的。再加上桎攫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唠叨,不亚于一个和尚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念着同样的经文。
所有的耐心终于在这一次又一次里荡然无存,陆晴萱的双眼因为愤怒渐渐泛起了淡红色。
果然,在选择了又一条路时,桎攫仍旧在路口出现了。但这一次却颇为意外,不待他开口,陆晴萱便抢先一步,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抵在了其中一条岔路的石壁上。
深棕色的眸子里仿佛即将喷射出棕红色的火焰,陆晴萱也俨若发了狂的野兽。她一边双手凶狠地发力,一边紧贴桎攫的脸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混.账,赶快把她给我还回来!”
作者有话说:
我的手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努力码字了。第二卷到这里也勉强算接近尾声——为什么说勉强?因为后面还有一些与第二卷风格不同但不可或缺的内容。
最后,一如既往地谢谢在看文的你。
第120章 忘川影渡
混.账!
把她——还给我!!
那个被自己视若珍宝,瞻若清月的女人,岂能容你这鬼东西践踏!!!
陆晴萱只觉心头怒火愈烧愈烈,几近钳进桎攫脖子里的手指骨节已然泛了白,却仍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
在这种压力下,桎攫没多久就被掐得两只眼珠向外凸起,恨不得下一刻就要爆出眼眶。
可他仍旧不改任何动作地,似根木头杆子那样杵在那里,用因着压迫而不得已变得诡异又刺耳的嗓音重复着相同的话:
尔辈入……我陵,无……端搅我眠,择歧……路而行,或生……或死。
呀啊——
陆晴萱再也忍受不了他这种絮叨,耳膜像被千万根钢针穿刺,疼痛直涌入脑袋,搅得她除了心烦就是意乱,当即把拳头一挥。桎攫的脑袋顿时被揍到了后面。
然而嘴——仍旧不停。
陆晴萱:“……”
见过话多的,可没见过多成这般的。
愣神的片刻工夫,桎攫竟又当着她、栖梧、蓬鹗的面,把折到脑后的脖子又转了回来。
依旧是讨人厌的那副嘴脸,讨人厌的声音,讨人厌的、令人几乎要听到吐的那句话……
这大概是世上对“持之以恒”一词最大的误解了。
陆晴萱前一刻还盛气汹汹,见此情形终究也无能为力地泄了气,整个人低迷下来,靠着幻境中的石壁滑坐到地上,微仰着头,看着斜上方出神。
蓬鹗趋步到她身边蹲下,忧愁无奈道:“陆姑娘,歇息一下继续走吧,毕竟……”他刻意一顿,睨了眼傀儡一般杵在原地的桎攫,才又劝道:“毕竟,机会是等不来的。”
陆晴萱此时早已身心俱疲,但她又无法想出第二个破除幻境的方法,蓬鹗的话确是他们此时唯一能做的。
于是,她点着头阖眼一瞬,将酸涩的腿反复蜷伸了几下,再次站起来,与蓬鹗、栖梧朝新的一条岔路走去……
三个人在幻境中很认真地进行着疲惫不堪的奔波,殊不知,也只是在一间稍大些的墓室中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不知光阴辗转,时间流逝。
倘若这幻境一直不破,他们便会一直这样转下去,直至力竭而死。
如此想来,也是一件分外危险的事了。
可巧的却是,他们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尽数被救了洛宸,又下来找他们的男人看在眼里。
本来,他只是依着自己的感觉,想来这儿碰碰运气,不想真的与陆晴萱碰了面。只是不知为何,叶柒那张同样令他不喜多看的脸,并没有在其中。
按理说,人既已找到,自然要尽快将其唤醒才是。但男人却不急不缓,倚着墓室的石壁看戏一样,看眼前三个人围着这屁大的地方兜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他不知何目的地站到了陆晴萱旁边,唇角略带讥讽地往上一扬,又出其不意地伸出腿绊在她腿上。
幻境中,陆晴萱当即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
“陆姑娘,你怎么了?”蓬鹗见状大惊,赶忙紧上两步欲把陆晴萱架起来,结果也不知绊在了什么东西上,半边脸抢在地上。
栖梧觉得蹊跷,不敢再动,瞪着吃惊的眸子望着二人。但很快,她就感觉被人狠踹了一脚,还不偏不倚地正踹在伤口处,竟原地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
“……”
三个人呆呆地目光相接,彼此摸不着头脑地面面相觑。
“还不醒过来,想死在幻境里不成?”
“……”
男人的声音如刺破黑夜的晓光,又如划破苍穹的电光火石,直撞进三人耳朵,震醒他们困顿的心。
身边的白亮蓦地倒退,眼睛里的世界更是顷刻间天旋地转,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出来。
三人耐受不住,纷纷闭起了眼睛,又不甘心这样糊里糊涂,只好再勉强睁开一条缝眯着瞧。
终于,白光褪尽,身边渐渐变成一片黑暗,又缓缓笼上来一点点的温黄。
是墓灯光焰的颜色。
他们从幻境中出来了。
三人须臾间恍然大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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