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人围坐在一桌,不似官兵,大概是江湖人,不太交谈。背对人的那个女人随性地翘起脚,裙摆富丽的花纹就像碎金一样闪烁,露出一点白皙的脚腕,白得晃眼又风流。身侧的剑客轻易将剑放在桌上,似乎浑不在意离手。
酒肆中的声色更喧嚣了,通过交接的暗语,他们注意到了女人头上的金钗,行走在这种地方绝不要露财,但从包裹里事物碰撞的响声来猜测,一定还有许多昂贵的物件。
片刻后酒上来了,门帘突地一掀,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大步入内,身上肌肉如石块坚挺,正面色铁青,一踏入这屋子,便生出一种莫大的压力来。只是漠关这地界,人人都习惯了少看少说,各自低头避开。
为首的男人胡渣丛生,两道浓眉,缺了左边一只耳朵,另一边的耳朵套了层铁皮。他踏前一步,将迎上来的掌柜一把揪住,如捉住一只瘦弱的鸡,沉声道:“我问你,近日镇上有没有来过虚花宗的南州人?或者一行关内人,打头的是个穿得像男人的女人,紫衣服,配长弓银箭。”
掌柜两腿战战,连声道:“没有!没有!”
“我是成风镖局的人,你想清楚再说!”
“爷,这边的人我都见过,谁来谁往我都记得清楚,除了官兵,哪里有见过这么多打眼的关内人!”
紫衣银箭的女人,只有那夜突袭韦庄,让殷怜香和钟照雪逃出的沈骊兰。那日之后她也不知所踪,钟照雪没有问过,但看殷怜香的表现,应当是也脱身了。
“小兄弟,向你打听,不知道这是谁?”金算子递了半块银子进他袖口。
伙计小声道:“这是成风镖局里的好手,但并不是镖局内的人,外号铁耳朵,一般都是有重要事才请这些凶神恶煞的高手来干。”
殷怜香笑道:“铁耳朵?莫非是一只耳朵被割怕了,才把另一只耳朵做成铁的?”
他的说话声不大不小,又化成女声,习武人耳力过人,铁耳朵如急电的眼神就投到殷怜香身上,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将他们四人看了个遍。
他的目光驻留在正对着自己的人身上,华衣的女人隔着帷帽, 却无端令人感到她神色讥诮。铁耳朵心生怀疑,加上被这女人出言冒犯,便盯着她腰段道:“哼……我看你形貌古怪风骚,最像虚花宗的做派,指不定就是那女的扮的,出来。”
那伙计揣了银子,身子像面条似地一滑,就从旁侧滑进了柜台内,蹲下身去,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热闹。
剑客仍端坐着,在不紧不慢拣花生吃,而当事人殷怜香更是视若无睹,喝尽杯中的酒,再用指去掂那剑客斗笠下露出的下颌,煽情地戏弄:“铜山关花雕不愧江湖一绝,倒是入口别有一种滋味,你要不要尝尝我口中的呢……”
铁耳朵被无视,便疾步上前,阔背刀未拔出,先包在鞘里将桌子一挑,满桌酒菜就要倾翻,殷怜香抬掌一拍桌面,不见多大气力,桌子却猛地向下一压,而酒盏连酒水都未撒出。
殷怜香冷眼一瞥:“哪来的粗人,打扰姑奶奶调情。”
“与那银样镴枪头有什么好卖弄,爷的金枪保你试过难忘。”
殷怜香言辞辛辣,铁耳朵不怒反笑,伸臂去抓他的帷帽,纱布用力一扯便被撕开,顿时露出半张艳容,一抹朱唇含着冷冷的笑。
这动作迫得人前倾,铁耳朵就要将这女人整个揽抓过来,忽然一阵厉风刮来,他还没来及反应,女人就扬掌结结实实甩打到他脸上。
那一耳光极重极响亮,简直既快又狠,将铁耳朵都抽得脸歪向一边,五个通红指印立时在脸上浮起。余声轻荡,酒肆寂静,所有人目瞪口呆。
“操你娘的还挺有劲。”铁耳朵没得手还被赏了一巴掌,冒了火,抬手将那把凶气甚重的刀从鞘中拔出,竟不管不顾就要朝殷怜香颈上砍去。肆内众人惊起,可铁耳朵横行已久,哪里有人敢相拦?
殷怜香坐在椅子往后飘去,地上划拉出刺响,朱红长衫翻飞,如一只艳蝶。而剑客踢起方桌,往铁耳朵面上砸去。
掌柜也躲在柜台后,啪啪打着算珠:“桌子饭菜合起来二十两。”
铁耳朵一刀劈开木桌,碗筷饭菜翻倒碎地,踏前刚一抬头,一把长剑就留在铁耳朵的右耳朵上,剑光寒彻,金铁碰出一声轻响。
可就是这一声轻响,让铁耳朵不敢再动。
钟照雪的动作实在是足够漂亮,更可怕的是太快了,快得不动声色,一击定局。铁耳朵带来的人围住他们四个人,却不敢妄动。
“以武会友时,瞧不起人是最危险的事情。”
铁耳朵额上浮出冷汗,颤声道:“你是谁?”
钟照雪道:“我叫什么不重要,但是我认识你们成风镖局的总镖头,我想杀你轻而易举。现在我问你,做什么来找这些南州人?”
他神色冷静,气度不似寻常江湖客,何况铁耳朵虽算不上一流高手,也未曾被一招致胜。这一手剑术本便少有,铁耳朵摸不准他身份,咬了咬牙道:“昨天镖局运了一趟韦庄的镖,被那他们劫走了,运镖的人全死了。沈骊兰是虚花宗的人,护卫在殷怜香左右,一路潜行难以抓住,这会总算露出点苗头。”
“他们为什么要劫那趟镖?”
“……”
“也好,我让你做个彻底的聋子。”
“……等等,算了,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因为金霜门数日前做了个诱饵——抛出那日被偷走的秘籍是假的这一个传闻,若虚花宗得知,去查自然会查到,真的在韦庄一趟商镖里头藏着。”
钟照雪皱起眉,他的心里浮出古怪的感觉,看了一眼殷怜香,而殷怜香正抵着脸,倚靠在他人的桌上,接来别人奉来的酒,笑吟吟往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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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上520尾声~
第二十七章 悔棋
在同行途中,钟照雪已经通过殷怜香的言行,确信殷怜香并没有拿到秘籍。
潜逃途中最忌被人发觉行迹,听命于殷怜香的沈骊兰却在这时劫镖抢夺,甚至将一行镖队尽数杀死,如此暴戾狂妄的行径,更给了江湖门派追杀的线索。
这是金霜门、韦庄、成风镖局一起设下的陷阱,虚花宗中计了。
但沈骊兰当真是为了抢夺秘籍吗?殷怜香又真的因为心急,不慎咬中了诱饵?
钟照雪如此一思虑,动作便缓了些许,铁耳朵见他因思绪而力道稍松,目光一锐,骤然抬手攥住剑身。长剑刺入皮肉,血涌而出,淋漓赤红如泼墨,扼制其器;阔背刀则直劈他肩,若不能避,右手必废!
但刀未落下,钟照雪已经断然弃剑,后仰翻去避刀。局势瞬转,众人只见他立刻扯过柜台桌布,缠住刀身,趁敌手这一刻的凝滞,他扬膝而起,一击踢中铁耳朵的太阳穴。
铁耳朵闷哼一声,他基盘极为坚实,身不动,眼乱晃,钟照雪身如鸿羽,铁耳朵无法辨清动作,交臂一挡前胸,钟照雪又抬掌一击,已是用上内力,铁耳朵双脚一轻,被击飞出去,重重摔在墙上。
“锵”一声,阔背刀重重落在他的两腿之间。
掌柜喜上眉梢:“打砸柜面,五十两。”
铁耳朵的手下兄弟忙去扶起他,铁耳朵自知碰上钉子,不敢再动人,更何况钟照雪的身法实在太快,却又正统得出奇,干脆利落,绝非歪门邪道那种诡异莫测,不知哪家奇才。他常年行走铜山关,什么招数没见过,如今交手几招,竟都不能招架。
“点子太硬,咬不动。”他搭着兄弟们伸来的手,用唇语交接。
铁耳朵心神一转,混迹江湖多年颇有心得,十分能屈能伸地讪笑道:“多谢大人手下留情,看大人气度,想必并非殷怜香那狗贼的手下,多有得罪!”
钟照雪淡淡道:“那是自然。贵局急事要紧,请。”
铁耳朵匆匆爬起,又拾起钟照雪的剑殷切递给他。钟照雪接过,长剑秋光寒凉,泛过眼皮,霎时翻起刃面往他完好的左脸一抽,抽得铁耳朵踉跄几步,捂着脸不可置信。
钟照雪顺手收剑,告诫他:“下次别扯女人头发。”
铁耳朵:“……”
金算子和吊兰:“……”
酒肆内其余人:“……”
殷怜香指尖正夹着片被撕碎的纱,堪堪半掩住下半张脸,刀子淬的光敛尽眼底,此时浓睫倒还蝶翼似地曳动两下,温声细语地装:“喔——人家一点也不在意的啦。”
四人重新坐下,掌柜招呼伙计替他们收拾,又盘点了一下打砸的费用,这是铜山关的规矩,只要依数目给,他们便是从来没有来过。
起先想动手的众人见过他们一行的身手,收敛了劫掠的心思。
在酒肆用过饭,这里显眼不宜久留,他们出门骑马离开,去往镇中。
金算子和吊兰落了几步,钟照雪独自策马在前,风沙飞卷,包裹在布中的剑鞘露出银白一角,像一抹雪色,飘落在茫茫黄土。
他自逼退铁耳朵一行人后,就一语不发,直至出来也没再说什么。殷怜香揣测着他的想法,坠在他往后一步,钟照雪行路渐缓,马打着喷嚏,晃了晃头听话地不走了。
殷怜香刚要开口,一道似月似雪的剑光掠起,割断了他的言语,停留在他的面前,挑起一角白纱。吊兰和金算子面色一变,就要跃身,殷怜香抬手,止住他们动作。
钟照雪的面容蒙在面巾和斗笠下,抬头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黑得深邃,与从前一样的怀疑和审视,总是和殷怜香一触即发的锋锐。
但风沙愈大,吹得神态模糊,两人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又糅杂了其他的暗流。
“殷怜香,你在算计什么?”
没有城府的人做不成邪教的头目,耽于情爱的人也不可能活成妖女,就如同在豢养恶鬼的劣土里,难以生长出东州的春桃。
殷怜香的唇上扬着,很多人知道,他艳丽的皮囊藏着毒汁。
“你与沈骊兰兵分两路,混淆江湖视线。”
“不错。”
“你没有得到秘籍,不知秘籍真假,却还是选择劫杀那一趟镖。铜山关乃南州必经之路,他们绝对会在此设伏,这一挑衅,还可以让明面的沈骊兰掩护我们的行踪。”
“不错。”
“那日在韦庄,你知道会有人要毒害韦庄主,所以你故意留下自己和我交谈过的痕迹,将我一并扯上关系,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搅浑水,因为掣云门也与这事情有关。 ”
“不错。”
“你如何笃定被盗的是真是假?”
殷怜香轻蔑而神秘地一笑:“因为秘籍根本没有被任何人取走。”
笑色还没淡去,他忽闪出一瞬难以辨明的神色,又冷冷道:“……反正你也不会相信。”
他策着马更近几步,剑锋几乎快抵上他的喉咙,钟照雪的手依旧很稳,无法被任何风波影响,就像他的人一样只秉持自己的原则与规矩。但在殷怜香靠近一刻,他的剑刃微不可察的倾斜了,凌寒的剑在避开一朵花,怜取一朵花。
香风阴柔,殷怜香的眼睛看着他,俯下面,用面颊去贴那把名冠江湖的长剑,像依偎自己的情人。朱唇开合,吐露蛊惑一样的言语:“我一直在利用你,那你要不要杀了我?”
钟照雪被叫做孤雪剑,既不是因为无情,也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他从不融于人世的规章,江湖之事如一场夜雨,每一滴雨都纷乱地碰撞,善与恶,对与错,时刻在不停地颠换改变。
他并不会可怜一个身世凄苦的坏人,也不会原谅一个一时犯错的好人。他自持自己的步伐,无需他人附庸的认同。
师父风铖曾说过他自负,也说他清明,而太清明的人通常只有两个下场。
彼时他们正在午后的庭院中对弈,石桌上飘落着莹白的落花,风铖微微垂着头,花白的发就潦草地束拢在脑后,他眯着眼看钟照雪,黑子在棋盘上一推,局势初成,围杀从容不迫行走的白子。
他意味深长道:要么活得很久,要么死得很惨。
钟照雪鄙夷:师父,你又偷偷悔棋。
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果断,不免太没乐趣啦!棋局如人生,虽然下了,可也还有可以后悔的余地呀……风铖狡辩着,又猛地撑起身子,瞪眼看钟照雪的白子如预料他悔棋,将黑子拉入陷阱之中。
留着殷怜香会惹来很多麻烦,他的心思深沉莫测,城府难窥,是个甜蜜的隐患,醉饮时淋漓,转醒时无情。
钟照雪厌倦勾心斗角的纠缠,杀了殷怜香,结束这场可笑的逃亡,他该回去了。
剑光一动,泛在眼皮上,粼粼若东州的湖水。
可剑回到鞘中,没留下半道伤痕。
殷怜香的面颊仿佛还有那剑身滑过时冰冷的触觉,如雪落,他笑起来,比方才每一刻都真心实意的欢愉。有了娇纵的底气,殷怜香高傲地笃定:“钟照雪,你舍不得杀我。”
钟照雪凝视他的眼睛,片刻,也很淡地笑了。
师父说得没错,钟照雪太自负,从来落子无悔。他今日不杀殷怜香,日后亦不会悔棋,兰因絮果,他未曾惧怕。
第二十八章 内人
再行十里,便到了铜山关的城镇之中。这里往来商旅众多,主要以番人贸易为主,过关的旅客则能在这处寻得歇脚处。
也因为鱼龙混杂,容易避人耳目。
当他们进入时,几乎没有什么人关注到几个江湖客,或亡命或寻仇,或长居或过客,他们漠不关心,除非有利可图。
铜山关的城镇已经贴满了通缉令,官府的,江湖门派的,各异的面孔被张贴在街道,赏金明码标价地横陈,将这些人的性命划分为一盘盘金银,吸引豺狼犬鹰。此地善于黑吃黑,不乏有捉人领赏的散客,窝藏要犯的乔装者,左右运气最差一刀让人攮死,也算是命数至此了。
一人背着书箧,牵着瘦马,停在两张还算新的通缉令前。只见两张人像贴在一处,女的画得千娇百媚,男的画得魁梧冷漠,下书:虚花宗宗主殷怜香、掣云门孤雪剑钟照雪,毒杀东州韦庄庄主,现潜逃无踪。如有消息上奉,赏二十两;如能缉拿,特赏金一千两。造假虚妄者, 必严惩不贷。
末尾还衔了一排以韦庄和金霜门为首的江湖门派,联合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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