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咋舌:“娘嘞,一千两金子,我八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两人可真值钱。这谁画的?从村夫俏寡妇的情色画本里描的吧……不过仔细一品,殷怜香还挺像的……”
他晃了晃头,边念叨,边抬手把通缉令撕了下来,卷成一卷塞进自己身后的书箧里。正要思量下一步该去哪儿,眼前忽然打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去,就被一个横飞来的人猛地一撞。
这飞来横祸太突然,兼之此人浑身武家精肉,瘦书生也被带着摔出去十尺,直滚了两圈。
但见一处老旧的客栈坐落在拥挤的店铺中间,幌子上写着奇丑四字“莫来客栈”,几根灰柱裂纹遍布。门前站着几个人,将人打飞的是个高挑青年,倒看不出面容,身后还躲着三个人,如被庇护的三只家猫。
他们周围躺滚了数位练家子,身上穿着褐衣黄裤,都是走镖的打扮。
这位侠士出手显然不太客气,打砸得满地狼藉,旁边面条铺的人都只得端碗蹲在街沿吃。
通缉令上的一千金就明晃晃地站在那里,尚没有人看出来,众人觑了一眼,要么看戏,要么继续行路,没有人上前去拦架。
钟照雪口鼻蒙在面巾里,声音也与往常不相似,冷冷道:“成风镖局再这样纠缠不清,莫怪在下出手伤人了。”
领头的倒还站着,生得一对浓眉,颇有正气豪阔之相。见钟照雪软硬不吃,他思量武功差距,恐怕也只是落得铁耳朵一个下场。
他当即转为抱拳一笑:“这位侠士,并非成风镖局有意为难,不知侠士是否听闻近来江湖风波?我们被虚花宗的人劫镖结仇,又见你们一行形似孤雪剑和虚花宗妖女,这才尾随而来。阁下若是问心无愧,何不展露面目,也不必我们强请你一趟。”
“你算什么东西?要请,让你们镖局的头儿来请。”钟照雪开口便是轻慢语调,从怀中抛出玉牌,“你且看看我是打哪里来的。”
玉牌在空中飞向男人,男人伸手接住,翻面一看,傅家家徽铭刻青玉之上。东州傅家素有名望,家主善于揽才,又有仁心,门下有许多报恩归附之人。
此人做派锋芒毕露,出口张狂,似也不惧被他们一路跟随,和孤雪剑一贯的行径不太相同。若是潜逃之人,绝不该这般坦然显眼。
何况傅家小公子虽同孤雪剑交好,但他父亲明江湖事理,将小公子关在家中,愿意鼎力相助金霜门缉拿钟照雪。
几番心思转过,男人看了一眼钟照雪身后的女人,又道:“原来是同路之人,险些伤了和气。不知这位又是?”
钟照雪声音有所不耐:“……内人随我出入。”
他将殷怜香揽来,抬指掀起帷帽,便见得一个年轻明丽的女人转过面来,眉心生着一颗红痣,倒添了几分峨眉玉女的凌然。只是她看来性格十分刁蛮辛辣,半分不惧人,倚在钟照雪的怀中,用一双俏眼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
看毕,她将纱捉来遮下,顺势贴到身边人颈间,家猫似地蹭,朱唇艳红,和钟照雪嬉笑耳语:“郎君,他们生得磕碜,好伤人家眼睛。”
不知有意无意,总之声音恰好让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青筋一跳,与铁耳朵的神情如出一辙,待身边的兄弟都爬起聚回,他颇感晦气地随意作礼,将玉牌丢还。如今不必招惹是非,一行人来去如风,又骑上马奔回去汇报了。
边远城镇的条件不好,这处客栈的破旧程度,大概抵得上东州最差的房子,大堂酒味萦绕,多是各色人马。
金算子附到殷怜香耳边:“一路行来,来了不少人,北州逾天阁,中州莫如是,成风镖局,云海楼……东州金霜门倒还不在。”
殷怜香在帷帽下刮了一眼堂内诸人,在心中冷笑:这些人如闻着味的狗,只怕一本醉生六经撕成百张还不够他们分。
若不是临行前钟照雪借了傅玉涟的玉牌,恐怕还没那么好糊弄成风镖局的人。越危险处越安全,他们不如兵行险招,直接深入龙潭虎穴。
钟照雪身为掣云门大弟子,对这些人更熟视无睹,交付房钱后,跟着伙计走去他们的房屋里。
甫一走进,殷怜香已经抬袖掩着口鼻,十足嫌恶地翻了个白眼。这破客栈里头更是别有洞天,桌上散乱着上个房客的花生壳,墙糊得一块灰一块黑,用具老旧简朴、不大干净,甚至还有斑斑血迹泼在墙上。
边远地方都是黑店,兼之江湖事乱,老板坐地起价,这个破地方已经是价格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他抱怨:“住这地方,跟露宿街头有什么区别?”
“忍一下吧。”钟照雪想奚落这位大小姐,然而还是叫小二上来将桌子擦净,从包袱抖出新布铺陈。房内只有一张木床,他仍保持着从一开始的自觉,将床让给殷怜香睡。
殷怜香勾着垂在身前的发缕,倚在窗边,欣然而理所当然地偷懒,看着钟照雪替他更换干净。他因今日之事心情轻快,对于钟照雪也顺眼许多,他评定,除却说话容易令人气急败坏之外,钟照雪算得上贤惠。
他全然忘了这个词原本是自己在数日前想要打造的形象,精心要挽回自己骄横恶毒的行径,然而,这决心第一日就在钟照雪困惑的眼神里化为灰烬。
钟照雪折过身,毫无意外看到殷怜香诡计横生的双眼,黑发在他指间盘绕如黑蛇,大小姐矜持地轻声邀请:“这地方太破,我最讨厌脏了衣服……免说我待你太差,准许你同我一起睡。”
钟照雪没说话,也没拒绝,只向他走过来,殷怜香一怔,没体会好他开窍,便与他的眉目撞得很近,两人相贴,是个亲昵的姿势。
钟照雪伸手,殷怜香颊上发红,呼吸一屏,便见钟照雪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往街道上看,锐利的目光格外清明,好似没有半分旖旎。
他仔细地观察过那些人的形貌,目光一收,才落到殷怜香的面上:“……你方才说什么?”
殷怜香一捧春心东流,恼羞成怒,抬脚踢他:“一起睡!”
钟照雪如早有所料,往后飘出数步,声音含笑:“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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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走江湖太安全太无聊啦,带上一个殷妹吧!
第二十九章 异类
夜风苍寥,铜山关深夜不见灯火,走街的都散了,客栈门窗紧闭,唯有零星晚归的江湖客尚在堂中填饱肚子。打鼾声,欢爱声,偶尔的交语声,风沙刮过窗前发出的低哑啸声,还有一声声不知谁屋中传来的磨刀声。
没睡的人彻夜无眠,睡着的人则总是睡得很沉。
一个猫似的人影伏低身体,正掠过一行门窗。他的身体好像鸟的骨架,极轻地落足,巧妙熟稔地飞纵在藏匿在任何可以避身的阴影里,在风中来去自如。
他穿着夜行服,在浓重的夜色里,除非极好的眼力,否则根本不能察觉,俨然是个习惯在深夜行走的飞贼。
他有所目的地落在一个房间的窗前,用一根茅草填进窗缝,手指轻轻一转一撬,那窗户就无声无息地开了。
飞贼从善如流地闪身飞进了屋内,没惊起半颗尘埃,又将窗掩回去。
落地时他揉了揉肩头,衣服底下已经浮了大片淤青,今日在街上被成风镖局的人这么一砸,险些手都给磕折了。不过因祸得福,在这到处只有亡命之财的地界,他看清了女人头上的金钗。
依做工样式,那是北州独有的烧艺,不可融进器皿造出,必须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出来的,价钱十分昂贵。观他们行走并不避人耳目,擦肩而过时,他掂量了一下包袱,少说有一百金。
他走过几步,见得一男一女共枕在床上,呼吸绵长平稳,似已深睡。
包袱挂在靠床的桌边,他步法移动,探手去取。
东西方入怀,他耳朵一动,便见原先被包袱遮住的墙面绑挂着一枚暗箭,随挂钩一轻,霎时跟着发出。
他仰腰避过,暗箭钉上窗台,急忙扭身要走。
还没迈出第二步,后颈一紧,背后沉来压力,竟被人一把摁压在地。他袖口掠出一把蝴蝶小刀,侧肘割向对方。
趁对方扭抓胳膊,他拇指按压机关,那小刀却往柄里缩进,乍然喷出一股紫雾。
……好阴险的招数!
压制他的男人立刻抬袖掩鼻,趁这片刻机会,他跃身就要逃走,然而脚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便看到一只黑蝎子不知何时爬在裤腿。
飞贼脸色一白,下身知觉竟已经开始消失,难动半步。
咚的一声闷响,他脸一贴在地上,已被人反擒住。人在屋檐下,全然不见刚才耍暗招的架势,窝囊地叫唤:“大哥大哥错了错了!误会误会!刚才那粉没毒,磨凤花染的,你这拿毒蝎子就太不厚道了啊……”
倒豆子似的话没说完,他蒙面的布骤然被人扯掉,男人动作一顿,压在他身上的重力也跟着突兀松开。
随后男人的沉静声音在屋内响起,不掩三分无语:“……古宜歌,教你的轻功,就用来干这种破事?”
片刻,窗户蒙了不透光的乌布,屋中点起一盏小烛,映亮了身前方圆之地。
古宜歌半身不遂地坐在地上,抬首看到烛光映出来的一张脸。熟悉,太熟悉,这傅家派来捉拿孤雪剑的人,长得简直就跟掣云门大弟子一模一样。
古宜歌上前抱住他的腿,声情并茂:“师兄!”
“滚。”
钟照雪无情地要踢开他,奈何古宜歌缠人之术日益见长,如膏药般紧紧贴着:“师兄,你可不能不管我,我一路从西州走回,盘缠用尽,归途遥远,只能挑点一看就不缺钱的人借财,你别跟师父说,否则他非得将我禁足个……”
两人说着,床上窸窸窣窣一动,古宜歌侧头往那头看去,便看到被子一掀,里头似乎正侧卧着个女人。小烛微光镀出身影,肩腰连绵如山丘,玉脂皮肉从腰胯的开衩处露出,朦胧光色里衬得暧昧而细腻。
这风情几乎眩目,即便不染红尘的人也会为此心驰神摇一瞬。
然后她支起身来,却不是那张眉心点痣的玉女面,而是朱红待采的艳蛇蝎。
殷怜香弹指打出一枚玉珠,将古宜歌抱着腿的手打得酸麻难忍,不由松开。他支颌搭卧在枕被上,半醒似地望来,狐狸眼在夜里掠过尖芒,胁迫之意昭昭。
古宜歌自小和钟照雪在掣云门长大,感情有如手足,对这虚花宗的小妖女早已不陌生,更没少被他水深火热的关系殃及池鱼。此时当真见他两睡一张床,不免也和傅玉涟露出同种表情。
然后他嘴巴一张,顿时怒斥:“大师兄救我!这蝎子是殷怜香的吧?果然阴险狡诈,防不胜防,简直不堪为人道所容,一定是故意要害我性命。”
殷怜香骂道:“操你爹的,出损招不是你整天最爱干的?”
“我那是机关之术,出奇制胜!”古宜歌辩驳。
殷怜香毫不留情地嘲笑:“是因为剑术不堪入目吧。”
古宜歌虽身为剑门二弟子,然而在掣云门之中,比钟照雪还令人头疼,因为除了剑术外,他对什么都感兴趣。在我行我素上,他们掣云门上行下效、门风统一,被风铖操心地骂了许多年都屡教不改,出门在外连剑都不带。
他在奇技淫巧一类上反倒天赋异禀,精通百种兵器机关,饶是虚花宗这种阴招频出的邪教也难能棋逢对手。
习剑如同修心,须用数十年去修行和磨砺,唯有专注刻苦之人能得其道,而古宜歌便是剑门之中“心太杂、难成器”的那种异类。
最麻烦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如两只雄鸟互啄,大有将对方的羽毛咬干净之势,钟照雪终于有了几分久违的头疼,难得劝架阻拦:“好了。”
古宜歌见钟照雪不护着自己,双腿又毫无知觉,想必毒已深入脉络,不由两眼蓄泪,戚戚道:“师兄,你如今陷在江湖疑案,尚且自顾不暇,我作为二师兄要是死了,掣云门可怎么办呐!”
钟照雪语气凉凉:“掣云门有你没你都一样。”
古宜歌:“……”
这个时候胳膊肘也往外拐!
话虽说得冷酷无情,钟照雪还没到寡情寡义的地步,让师弟命丧于此。他抬手向殷怜香,胜了一招的孔雀正得意洋洋地哼笑:“死不了,不过是麻痹上两三个时辰,全身经脉凝滞难行罢了。”
被耍了一道,古宜歌也丝毫不脸红,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将虚伪的眼泪抹净。
他余光觑见两人眼神交接,不适时想起如今沸沸扬扬的江湖艳闻,忽然心生疑窦:“你们怎么同在一屋?”
钟照雪面不改色:“如今做夫妻身份,本该同床共枕。”
“可我今夜在你们的饭菜里预先下了迷药,那是我亲手制的,无色无味,从未被识破。按理来说,你们应当是睡到天明才能醒。”
“客栈饭菜粗糙,他不肯吃,我后来重新借灶做了一顿。”
殷怜香在一旁恃宠而骄地抱怨:“边远之地,连个素菜都是烂菜叶。”
“太挑食的人合该饿死。”
“我明明见到那个掌柜藏了几颗洋柿子……”殷怜香倚进臂间,眼风缱绻,藏着幽幽春情,“明日你去偷来给我做汤。”
他们一言一语十分自然,古宜歌坐在地上,却天打雷劈,恍如做梦。
他们大师兄虽谈不上凶神恶煞,对掣云门的师弟妹们也不乏护短,但若想要指使他做事,就如同古宜歌学剑——难如登天。
放在从前,别说为这狐狸精做饭,恐怕都不会在一间房,动辄逞凶斗狠,堪称八字不合。
古宜歌在两位正邪标杆琴瑟和鸣的氛围里,已经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只倍感无助,深觉师兄已被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女蛊惑。
恐怕不日掣云门真该完蛋。
他喃喃道:“……你两这些天都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第三十章 临危
居住在客栈的第四日,这铜山关经行的江湖人已落定居所,莫来客栈正对面是乐泉酒肆,近来已有数批江湖客的来往。
钟照雪从窗隙看了一眼,不过一眼,街道叫卖行走的面孔已牢记于心,他笃定道:“铜山关商贩常年流动,以货物贸之,这几日商贩流动愈少,全部都被人替掉,是以潜伏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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