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朕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之人,先前宁儿之事朕便可惜,今日爱卿若愿意,朕大可下旨为你与四皇子赐婚,若你能替朕管住这不孝子,便是萧家的恩人。”宣熙帝深深望了他一眼。
“臣不愿意。”江照雪掀起衣摆跪下,脊背笔直,肩颈单薄,身影伶仃地跪在大殿中央,哪怕是抗旨,都只会让人觉得他受了委屈。
“罢了,朕也只是随口一说。”宣熙帝笑了笑,“今日之所以把你留下,便是除却刑部负责的佛经一事,朕还需你暗地去追查,让相国寺浮图塔走水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骁翎卫供你驱使。”
“若与偷盗经书者是同一人便罢了,若不是……”
宣熙帝冷冷道:“格杀勿论。”
江照雪伏拜于地,“臣接旨。”
待人退出殿中,宣熙帝面上肃冷的神色又褪去,变得散漫起来。
“可别说朕不帮你,你方才也瞧见了,朕想为你们赐婚,他宁愿冒着激怒朕的风险,也不愿意。”
御书房右侧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道沉默的侧影。
男人身上尚且穿着被雨水浸透的衣物,水珠自袍角滴落,将脚下昂贵的深红色龙纹地毯晕染出点点深色。
脊背上血肉模糊一片,与衣物贴在一起,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压抑着眉目间的狠戾,淡淡道:“陛下这般试探,他自然有所警惕。”
“朕希望你能永远这样想。”宣熙帝意味深长一笑。
第44章 殿下舍得让臣心疼么
湿润的额发黏在锋利的眉尾,又被萧濯随手撩到脑后。
“不劳陛下担心,告退。”
他不耐烦地说完,一脚踹开御书房的殿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两侧宫人皆低头不敢看。
御前总管李来福从自个徒弟手中接过刚沏好的茶,重新走进殿中,将宣熙帝桌案上的茶盏换掉,忍不住道:“陛下分明对四殿下这样在意,当初又何必将人送到冷宫受人磋磨,以至于如今这般不服管教,连陛下您的话都不听。”
“当年朕的母妃被先帝厌弃,不也是从冷宫出来,先帝又何曾对朕有过半分在意?”宣熙帝冷笑一声,“不让他受些苦头,他如何知晓朕赐予他的权势是何等珍贵?”
当年还是七皇子的宣熙帝,为求远在北境的镇远侯助自己拿下太子叛党,不得不以太子之位与皇后之位许诺原本是侧妃的镇远侯之妹。
在这之前,他亦与容妃做下约定,换萧濯去东宫为质,只要萧濯活下来,便许以太子之位。
可后来哪怕他成功登基,在镇远侯与西北军的威慑下,他也不得不在登基前夕就写好封后立储的圣旨。
就连原本身为户部尚书之女的皇子妃都只能册为贵妃,再加上当初萧宁的事……
因着这点愧疚,这些年他一直都很纵容文贵妃母子,却在皇后病逝后,仍旧不敢立继后。
如今,竟然连一个钦天监监正都敢忤逆他!
“朕不过是多修了几个园子,便要下罪己诏,朕看钦天监真是老糊涂了!”宣熙帝冷笑,“这些年西北军在北境何曾少过什么?粮饷本就是绰绰有余。”
“陛下消消气。”李来福谄笑,“监正大人在刑部大牢,会想明白的。”
……
江照雪从皇宫出来,并未回相府,而是径直朝刑部赶去。
马车平缓地滚过青石板路,江照雪支颐着头,靠在桌案旁假寐,耳旁是嘈杂如珠落玉盘的雨声。
香炉里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清绝似仙的眉目。
马车倏然停住,江照雪身形微晃,蹙眉睁开了眼。
无杳挑起车帘一角,“大人,是四殿下……”
话未说完,一只湿漉漉的手便掀开车帘,兀自钻进了马车里。
却又在离江照雪一寸之处停下,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他。
江照雪坐直身子,斜睨他一眼,明知故问,“四殿下为何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模样?”
眼前的男人从头到尾都被雨淋透,脊背上的伤也不曾打理,活像是刚从诏狱里逃出来的囚犯。
“那你会心疼么?”萧濯哑声道。
江照雪反问,“殿下舍得让臣心疼么?”
萧濯深吸一口气,抬眸望他,“阿雪,我有点疼。”
江照雪从马车暗格里摸出装有金创药的瓷瓶,淡淡道:“衣裳脱了。”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骤然灼热起来。
随即是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
江照雪不动声色打量着,男人的动作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不会以为他这么说是要替他上药罢?
萧濯转过身,肩背上肌肉鼓囊紧实,因杖刑而肿烂的皮肤还渗着血,算得上是触目惊心。
江照雪起身凑近了些,指尖隔着干净得帕子按了按,萧濯便发出一声闷哼。
这么点疼都忍不了?
他无声而讥诮地笑了笑,淡声道:“臣闻不得这样的血腥气,还是殿下自己来吧。”
血腥气早就被大雨冲刷干净,江照雪并不能闻到,倒是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龙涎香。
整个皇宫,只有御书房与养心殿才会有龙涎香。
若萧濯只是在他来之前去过一次御书房,绝不可能还能残余下来。
除非像他一样在御书房待了许久才会保留在身上。
“你不帮我上药?”萧濯转过身,用力攥紧他的腕骨,浑身肌肉没有遮挡,宽肩窄腰,其上各种疤痕纵横,愈发让人觉得压迫,“先前在雍州,你还帮云有行上了药。”
“那是因为我不諵枫心疼他。”江照雪面不改色,“你抓疼我了。”
“……”
萧濯盯着他自顾自用帕子擦拭指尖的动作,眼中晦暗不明,终是自己拿过了药。
可上药上到一半,赫然发觉,伤口不但没有镇痛,反而灼烧起来。
对此,江照雪毫无歉意,更不会心疼,“好像拿错了药。殿下也是,上药之前不知查看一下么?若是我帮殿下上药,岂不是就成了我的错?”
“……”萧濯沉默片刻,走上前,足以让江照雪看清他身上每一处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肉与伤痕。
江照雪拧着眉,微微后仰,又被他湿热的指尖捏住下巴。
阴骘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离。
江照雪在闻到龙涎香的瞬间,就已经有了诸多猜测,此刻在对方反常的情绪里更是笃定,方才宣熙帝突然用赐婚来试探他,定是别有目的。
或许那时一墙之隔就是萧濯。
可若是如此,那便证明萧濯与宣熙帝的关系并不如旁人所想那般形同陌路。
前世萧濯看似不怕死跪下逼迫宣熙帝求婚,说什么以此身为聘,又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他以为萧濯只是在阿姐死后他愤然离宫时变了心,如今看来,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曾爱过。
想到此处,江照雪眼底闪过冷意,再抬眸时,又清凌凌附上一层水光,“很疼么?”
“我给你吃糖……好不好?”他轻声道。
萧濯捏住他下巴的指尖松了松,喉结微滚,“什么糖?”
“桂花糖丸。”江照雪挣开他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倾倒瓶身,那颗棕色糖丸便滚落至他瓷白的掌心,就连粗糙的糖衣都变得可口起来。
江照雪在他暗沉的目光下,捏着糖丸送进口中,自上而下睨着他,上挑的眼尾冷淡又勾人,“要尝尝么。”
萧濯哪里还记得什么拒婚,什么‘臣不愿嫁’,如同恶狼扑食,将病弱的猎物压倒在马车柔软的毛毯上,恶狠狠堵住了那张刻薄冷情的唇。
糖丸在断断续续的喘息与呜咽里,从江照雪舌尖被身上不断攫取甜蜜的恶犬卷走。
第45章 江照雪定是恃宠而骄了
恶犬沉迷在这罕见的温情里,全然不曾发觉糖丸里无声滑进喉中的蛊虫。
“阿雪……”
直到江照雪喘不过气,用力拽住了他的头发,萧濯方才不舍地松开那两瓣柔软的唇,痴痴埋在江照雪颈肩,嗅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恨不得此生都醉倒其中。
江照雪微微喘息着,眼角眉梢具是红意,扭头遮住眸中冷意,心中默默算着蛊虫爬到心脏的时间。
“阿雪,我们成婚好不好?”萧濯从他颈间抬起头,眸光晦涩,翻涌着浓烈的掠夺与占有欲。
此话一出,江照雪越发肯定,萧濯定是听见了他与宣熙帝的谈话。
他讥诮一笑,“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抛弃大好前程,让整个江家成为上云京的笑柄,被你关在皇子府里日日与你未来的姬妾消磨度日么?”
“姬妾?”萧濯挑眉,捏了捏他小指上那枚戒指,“阿雪是在吃醋么?”
吃醋?
江照雪心中冷笑,怕是要让萧濯失望了,哪怕是姬妾满堂,他除却会觉得脏,不会再有半分在意,之所以这样说,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讥讽。
“殿下想要成婚,也行。”江照雪任由他取下小指上的戒指,淡淡道,“只要殿下愿意抛弃皇子身份,嫁入江府不再入朝堂,替臣安顿后宅,臣自当应下殿下这份真心。”
“安顿后宅?”萧濯把玩戒指的指尖一顿,眼眸骤然阴沉下来,“难道你还想纳妾?”
“你连萧宁的赐婚都不屑一顾,却要与我说你还要有别人?”萧濯只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虫子狠狠咬住,每一次呼吸都牵起尖锐的痛意。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充斥在心里的是鼓胀的戾气与嫉妒,还是真的有什么虫子。
那疼痛越来越明显,让人眼前发黑,逐渐盖过背后的伤口,直到他看不清眼前人冷淡的面容,身形一晃,便倒在江照雪身上。
江照雪面无表情,抬手轻轻一推,身上的男人顿时滚倒在他脚边。
他垂眸打量,从萧濯死死咬住的唇,到细汗遍布的额头,唇角无声勾起。
这才第一次,就疼得受不了了?
那以后可怎么办呢?
“谈不拢便装可怜?”他像是什么都不曾察觉,脚尖挑起男人锋利的下颚,“四殿下,未免太玩不起了。”
“阿雪……”萧濯下意识圈住他的脚踝,急促地喘息,黑眸逐渐赤红,看着他,又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从前江照雪看不懂这样的眼神,现在约莫猜到,萧濯是想起了前世。
话说回来,他的确好奇前世的萧濯又是怎么死的。
比他还痛苦才好。
萧濯怎配寿终正寝。
“殿下的成婚之请臣只应这一次,若是抛舍不下皇室身份或是旁的什么,今后都不必再提。”江照雪对他的痛苦恍若不闻,漫不经心道。
让萧濯也体会一次他前世的痛苦,未免不是个好法子。
但萧濯愿与不愿,他又不甚在乎。
“阿雪……”萧濯不曾听见的话,兀自喃喃道,“我疼……”
从前只要他说疼,不论何时,江照雪总会心软,然后一切龃龉迎刃而解。
前世每一次江照雪想离他而去,去亲近旁人,只要他用苦肉计,一次又一次捅伤自己,江照雪都会回头。
哪怕是前世江照壁之死,他如何哄都没有用,直到他被刺客刺中心脏,江照雪才放下一切恩怨回宫伴他左右。
可此刻,钻心的疼痛折磨之下,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江照雪冰冷的眼睛真切得让他想装傻都无法。
分明方才还引诱他吻他,此刻却又弃他如敝履,一点儿不心疼他,江照雪到底有没有心?
马车忽而停下,萧濯眼前微微晃动的白色身影也随之静止,从人变成了画。
“殿下,四皇子府已到。”江照雪扫了他尚且裸露的上身一眼,淡淡道,“臣还要去刑部当值,便不送了。”
“……”
随着他话落,萧濯心头持续的痛竟也逐渐消退。
他一件一件穿好衣裳,却动作随意,总是穿不整齐,反倒像是在这马车里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随手系好腰封,萧濯像是又忘了方才的事,一手抓住江照雪的手腕,指尖捏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缓缓套进去,“我亲手打的,夜明珠没了,这个算是给你的升官贺礼。”
江照雪抽回手,那腕骨上的镯子便随着他晃动,如绿水缠在雪白手腕上,灵动淌过。
萧濯瞬间被勾住了目光,直勾勾瞧着,哑声道:“比光珠更配你。”
他向来知晓,江照雪身上每一处,都漂亮得不像话。
“还不走?”江照雪耐心见了底。
萧濯低头一口咬在他戴过戒指的小指上,转身跳下马车。
马车掉头往刑部走去,江照雪垂眸打量腕骨上圈着的手镯,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他脱下镯子,挑开身侧车帘,指尖一松,那镯子便朝着大雨滂沱的青石板直直落下。
至于会摔成几块,与他无关。
马车后,萧濯站在雨中,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街角路边几块零碎的翡翠玉石,好不容易缓解的心脏又传来四分五裂的剧痛。
他缓缓收紧拳头,掌心的光珠戒指被捏碎。
“殿下,回府吧。”无常撑着伞,自阴影里走出,替他挡住风雨,“您身上的伤再不清理,会恶化的。”
“他丢了我送的镯子。”萧濯咬牙道。
无常神色微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暗暗咂舌:江大人可实在是个厉害人物,主子昨夜忍着怒火亲手打磨的镯子说丢就丢,主子还只敢在自己家门口生闷气。
但凡换个人,皮都得被扒三层。
无常已然明白,哪怕主子再生气,敢编排江大人都是没前途的,于是道:“或许是因为昨日吵架的事……江大人气还没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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