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萧濯挑眉,“阿雪,你这是何出此言?”
“从大理寺少卿的府邸到相国寺,按照你的脚程,只需半个时辰。”江照雪将册子揣进袖中,淡声道,“而距你将人丢到大理寺少卿府到相国寺走水,正好半个时辰。”
萧濯盯着他一张一合的浅色薄唇,舔了舔犬齿,“你如何得知我何时将人丢过去的?莫不是一直偷偷看着我?”
江照雪没回答。
因为他对前世的萧濯太了解。
那夜萧濯本就记住了在宴席上酒后吐真言的少卿嫡子,后又被爬他床榻的男宠激怒,定会去找看不顺眼的人泄火。
前世的萧濯,只要与他吵架惹出来火,便往诏狱里一钻,每次出来都是半个时辰。
“不止相国寺,近些年走水过的其他佛寺,八成都是你的手笔。”江照雪声音越发冷下来,“你早就知道萧觉卖官的事,不知从哪打听来了些模糊的消息,便去各个佛寺找证据。”
“而这一次,你终于找到了证据,想要在我面前揭穿这一切,便让陛下命我暗中追查,陛下自然会答应,因为他亦早已不满太子名声高过他,而我曾是太子伴读,由我查出来的证据,朝野上下,无人再会反驳。”
所以方才萧濯早早等在他要去的路上,又是背他,又是引诱他发现暗格下暗藏玄机。
其实就是利用他。
他早该想起,如今的萧濯是前世那位心机手段皆颇深的帝王,如何会整日只围着他团团转而不务正业?
“殿下一箭双雕的本事,臣,自愧不如。”江照雪缓缓转过脸,眼神陌生而冰冷。
“什么一箭双雕?”萧濯眉头一拧,就要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躲开,“我放火的确是想要找到萧觉卖官的证据,可我只是为了让你离他远些!”
“萧觉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若离他太近,只会被他连累。”见他始终冷眼不语,萧濯语气逐渐焦躁,“阿雪,我是为你好。”
“为何每次不论我做什么,你总要这般揣测我冤枉我?你对旁人从不这样,唯独这样对我!”
“阿雪,这不公平。”
江照雪盯着他燥郁的眉眼,想起前世,萧濯亦是这般明里暗里让他远离太子,远离镇远侯府。
随后没多久,便传来太子造反伏诛于太庙的消息。
领旨去太庙的人,就是萧濯。
后来萧濯回来,还委屈地抱着他哭诉,与他道歉,说没能保下镇远侯府与云有行。
那时他还以为,云有行能在谋反中活下来,远离京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如今看来,或许是卖官之事与镇远侯也多少有些干系,萧濯将此事捅破,云有行一旦得知真相,定会觉得此生无脸再见挚友,故而哪怕后来江照雪逼萧濯下了特赦的圣旨,云有行都不肯回京。
这一切只是猜测,是与不是,他要亲自去问萧觉。
百姓人人赞叹的仁善太子,背地里又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相识这么多年,江照雪虽不愿与萧觉推心置腹,却也算是在东宫耳濡目染长大。
“你的事,日后再提。”
江照雪说完,唤来十七,匆匆离开相国寺,往一处静谧的别苑赶去。
这里是萧觉在宫外的别苑。
他刚到府门口,便有侍从在前领路,“大人,殿下知道您会来,已等候多时。”
抬脚跨过门槛,江照雪一抬眼,便瞧见萧觉一身轻裘缓带,动作不疾不徐沏茶。
“一路走来,难免疲惫,先喝茶。”
这一次,江照雪没拒绝,在他对面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仍旧是记忆里味道。
堂堂储君,却只喝得起最便宜的绿茶,那卖官的钱,又到底用在了哪里?
“萧觉,你若是不想当这个太子,大可与云叔一起退隐,何必做这种找死的事。”江照雪喝了他的茶,冷嘲热讽仍旧不会少。
“这绿茶看着便宜,一斤也要两百文。”萧觉刮了刮茶沫,笑道,“可朝廷拨给西北军的粮饷均下去,一人一月也不过一千文。”
江照雪一怔,“可上月户部上报的粮饷,一人便有二两银子。”
“户部的确不曾谎报,也的确拨出了这么多。”萧觉笑了笑,“但父皇这些年爱修园子,修完宫里的还不够,还要去修京郊的行宫,国库已然空虚,他便只能从军饷里偷偷抽走一些。”
“至于不够的,镇远侯府便只能自己填,这一填,就是十年。”
“阿雪,两权相害取其轻,我只是做了我能做到之事。”
“我知晓会前来买官的人无非两种,科举无望的平庸之才,以及妄图偷懒耍滑的小人。”
“为官之道可以学,北境却不容有失。”
可卖官,总有到了尽头之时。
到了那时,便只剩下谋反这一条路。
“殿下,你糊涂了。”
江照雪说完,却又沉默下来。
摆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两条路。
若替萧觉瞒下来,那么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又去何处寻公平?被贪官庸官连累的百姓又去何处伸冤。
若他如实禀告陛下,西北军又该如何自处?
“阿雪,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不会让你为难。”萧觉起身,“夜深了,回去吧。”
江照雪谢绝了他的相送,走出别苑时,却没见到十七的影子。
刚觉出不对劲,忽而一双有力的手禁锢住他的肩,将他压倒墙边,炙热的吻随之落下。
他奋力挣扎,抬手一耳光甩偏了男人的头,“你发什么疯?”
“江照雪,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勾引我,到头来连萧觉都要排在我前面!”萧濯用力抓着他的手臂,狠声道,“萧觉做下这种事,你还能压下消息先来这里与他私会,可我呢?我送你的镯子你说摔就摔,我生气委屈你转身就来找别的男人,我像条狗一样讨好你,你却把我的真心丢在地上踩!”
“江照雪,你到底有没有心?”
“有啊。”许是大雨冲垮了理智,恨意在胸腔沸反盈天,江照雪抬眼直直望着他,唇角讥诮勾起,“不过已经被陛下丢掉了,陛下忘了么?”
第49章 重来一次,我只想好好爱你
“什么……?”萧濯浑身戾气一滞,怔怔望着他。
狭长的眼眸里含着茫然。
“当初在观星台上,是陛下亲手写下废后圣旨,只当与我从未爱过。”江照雪重复道,“陛下忘了么?”
其实此刻并非是挑明的好时机。
他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欣赏萧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但自重生来,萧濯一次又一次以受害者的身份来质问他,控诉他没有心,实在让他恶心得无法再演下去。
当年废后的是萧濯,逐他出宫的是萧濯,将江家满门下狱的也是萧濯。
到头来,他还成了萧濯口中的负心汉。
真可笑。
萧濯前世负他至此,重来一次竟还能心安理得倒打一耙,让他做恶人!
江照雪朝前走一步,萧濯便踉跄着后退一步,低头不敢直视他,低沉的嗓音微微颤抖,“你都知道了……”
“是。”江照雪冷冷望着他仓惶的面容,“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却还要看着陛下在我面前再演一出情深义重,看着陛下三番五次质问我为何没有心。”
“我实在觉得恶心,无法再陪陛下演下去,故而挑明。”
“当年陛下分明厌极了我,无论我如何哀求,都不能为江家求来半分怜悯,如今重来一世,陛下又何必再假惺惺?”
“难道陛下只是窃喜我无前世记忆,便想再如法炮制前世,再次让我对您爱得欲生欲死,而陛下便只需享受这份爱便好?”
“我爱陛下时,陛下觉得我蛮不讲理,如今我不爱了,陛下却又不肯放过我了。”
江照雪的面容在大雨浇筑下越发苍白冷冽,“我与江家满门对陛下从来尽心尽力,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皆未有过半分异心,可最后又得了什么好结果?萧濯,到底是谁没有心?”
“不……不是这样的!”萧濯脊背微微弯下,上前攥住他的衣袖,哑声道,“我从未想过要处置江家,我——”
“陛下的解释,还是留给午夜梦回之际,去给前世的江照雪说吧。”江照雪缓缓抽出自己的袖角,唇角扯了扯,“此刻活在您面前的我,并不在乎陛下那些说不出口的苦衷。”
“此事既已挑明,我与陛下,日后再见面,便是仇人。”
说罢,江照雪只觉浑身轻松,转身便要走,却被人死死拽住手腕。
“别走……”冰凉的雨滴自男人额间成股流下,他双眸泛红,露出哀求,“江照雪,你别走……”
江照雪回过身,已然不耐,“萧濯,当初是你厌弃我在先,如今为又为何不肯放我走?”
萧濯猛地用力,扯他进怀中,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因为我后悔了!”
一道惊雷自天际劈下,男人的声音恍若隔靴搔痒,隔了万重山。
江照雪几乎是温柔地,扯掉腰间碍眼的手,转过头,不动声色试探,“后悔?”
“阿雪……我从未想过要真的废后,我只是想逼你服软。”萧濯漆黑的眼瞳好似要碎了,眼角雾气升腾吞噬了所有桀骜凶戾,“我后悔放你走了,是我离不开你……是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我错了……阿雪,我错了。”萧濯唇瓣抖了抖,近乎仓惶望着他,“重来一次,我只想好好爱你。”
“是么?”江照雪险些要笑出声,“我挑明一切,你就知道要爱我了?”
“那今日之前,我不曾挑明身份时,你好像不但没有好好爱我,还气势汹汹将我堵在墙角,问我有没有心?”
萧濯眼底神色一僵。
“实在抱歉,那些陛下不肯好好爱我的日子里,我已然看清陛下,是以不难猜到,陛下重生过来时,一定高兴极了吧?”江照雪抬手,指尖抚上他的脸颊。
“凭着陛下两世的记忆,想要拿捏一个十八岁的江照雪,然后享受他的爱,不过易如反掌。既不必丢掉架子认错,也不必去挽回什么,就可以再次拥有我的爱,就可以弥补陛下心里那点所谓的‘后悔’。”
“陛下,我说得对么?”江照雪冷声道。
“不……阿雪我——”
“啪!”
萧濯急切开口,话未说完,便被江照雪一耳光甩偏了头。
江照雪收回手,于袖中蜷了蜷发麻的掌心,“萧濯,你满口虚情假意,自己听听便罢了,莫再说出来恶心我。”
这一次他转身离开的很顺利,身后的男人隐没在雨幕里,保持着被他打偏的姿势,静默如同高大沉重的雕塑。
又一道闷雷透过乌云轰然炸响,雨越发大了。
……
重雪院里,灯火如昼。
“大人,刚煮的姜汤,仔细莫烫着。”无杳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绕过屏风,递至江照雪面前。
江照雪侧头望着窗外零碎了一地的鸢尾出神,半晌才道:“放着罢。”
替他擦拭头发的十七一顿,闷闷道:“公子,姜汤要趁热。”
还要再劝,无杳冲他摇了摇头,拽着他走了。
屋中安静下来,唯有雨珠砸在窗户上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缓慢,搅得人心烦意乱。
雨再大,也浇不灭那夜大理寺的大火。
江照雪后知后觉,烈火焚身,怎会不疼。
真的,好疼。
他经受过的疼,萧濯又怎会感同身受。
静坐须臾,江照雪关上窗户,端起桌案上尚且温热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一路滚进心肺,像被火烤一样。
他没再唤无杳,兀自放下床幔上了榻。
雨声进了梦中。
江照雪再睁眼时,如魂体般飘在空中,而映入眼帘的是,巫山殿里那几颗从观星台取来的夜明珠。
再转身低头,透过床幔,便看见在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一对人影。
他心头不自觉浮起厌恶。
萧濯竟在他死后,带着别人躺在他的榻上?也不怕他变成鬼来索命。
他飘进了些,终于看清了被帝王拥在怀里的人。
乌发如瀑,眉目疏冷清绝,皮肤细腻如白瓷,唇上还涂着艳丽的口脂。
江照雪不会不认得自己的身体。
只是与先前那副被火烧得面无全非的焦黑尸体不同,这具身体不知用了法子,竟完全恢复成了身死前的模样。
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第50章 人都死了,还抱着尸体做什么?
早知死后还要被萧濯抱在怀里侮辱,他就该把自己烧成灰。
江照雪飘近了些,下意识伸手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萧濯怀里抽出来,却摸了空。
只能眼睁睁望着萧濯又搂着他的腰,再往怀里拢了拢。
殿中无任何侍从,再装样子给给谁看?
江照雪冷笑。
既然无法解救自己的身体,他转身就要朝巫山殿外飘去,却发觉自己无法离开巫山殿的殿门。
巫山殿里仍旧是他死前的模样,一应摆设都被擦拭得干净亮堂。
唯独没了他往日离不开的红罗炭与殿外冻得刺骨的茫茫大雪。
春光从窗棂倾泻进来,带着融融暖意。
不过也是,若是再烧炭,尸体定会腐败。
江照雪只觉好笑。
人都死了,还抱着尸体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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