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生困于深宫,再也不得解脱。
如今重来一世,江照雪忽而发觉,哪怕他提前知晓一切,有些事也永远无法改变。
看似是他发觉了太子卖官一事才让萧觉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可萧觉仍旧是在走前世的路,只是走得快一些罢了。
那江家……还会走以前的老路么?
江照雪离开御书房后,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僻静无人处,正出神着,忽而一柄伞盖住了他头顶的烈日。
他掀起眼皮,恰巧对上萧濯仓惶避开的目光。
“日头很毒,打把伞……会好些。”萧濯低声道。
江照雪抬眼四望,才发觉自己走错了路,竟走到了冷宫附近,而无杳又被他留在宫外,是以无人提醒他。
“你为何会认为,你的伞会比毒日头更让我痛快?”他冷声道。
萧濯眸中浮起沉痛,“阿雪,你别这样……”
江照雪已经不似最初那般会被恨意牵动思绪,已经能淡然地望着男人的眼睛,“萧濯,回答我一个问题。”
萧濯呼吸略显局促,在他冰冷的眼神下没敢上前做什么,只眼巴巴撑着伞,一眨不眨地注视他,“你问。”
最瞧不得男人这般惺惺作态,江照雪厌恶地偏过头,道:“前世你到底有没有对江家斩尽杀绝。”
“当然没有!”萧濯急切道,下意识想要上前攥住江照雪的肩头,又克制住,“阿雪,我怎么可能会对你的亲人赶尽杀绝,我只是——”
江照雪打断他,“你只是想要吓唬我,想要我离不开你,然后像金丝雀一样攀附你,讨好你,承受你所有的好与不好,对么?”
萧濯唇瓣翕动,喉结艰涩难言,“阿雪……”
“不过也可以理解。”江照雪讥诮一笑,“冷宫废妃之子,年少时在冷宫受尽冷眼,什么都不曾拥有,但凡有些什么宝贵的东西,都会被宫人抢走,骂你不配这样金贵的物什。”
“所以后来哪怕有了我,你也始终怀疑我与萧觉,与云有行,哪怕我对你予取予求,你也不愿放下心,因为在你的认知里,只有将我彻底变成与你同样的人,染上和你一样的脏污,才永远不会离开你。”
“陛下,臣说得对么?”
萧濯闭上眼,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疼意。
先是胀痛,然后变成密密麻麻地刺痛,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在啃食他的血肉。
“萧濯,你该庆幸我父亲最后还活着。”江照雪冷声道。
“阿雪,我知错了。”他强忍着剧痛,艰难开口,“我会改,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江照雪睨着他,缓缓勾起唇,“好啊。”
萧濯眼睛一亮,竟连胸口都不那么让他痛苦了。
“不过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萧濯唇边不自觉勾起一丝狼狈笑意,“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为你去做,只要你愿意再信我一次。”
“你能查到萧觉卖官之事,手里定有部分证据。”江照雪直直望入他眼底,淡淡道,“我要你将证据销毁,然后将我手中这份册子,用你的字迹誊抄一份,去与陛下请罪,说卖官之事皆是你所为,让我去追查,也只是想逼迫我为你陷害给太子殿下。”
萧濯唇边的笑淡了下去,牙关咬紧,“你让我去做的事,就是给萧觉开脱,让我去顶他的罪?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江照雪眉眼讥诮,轻声启唇:“你不是说想要好好爱我么?帮我替萧觉顶一回罪怎么了?”
“还是说,这些只是你的客套之词。”
萧濯心脏又开始痛了,眼前阵阵发黑,就连说话都迟钝起来,“我没有……我是真的爱你……阿雪,我只想爱你……你别生气……”
“话谁都会说。”江照雪乜了他一眼,“我凭什么相信你?”
说罢,转身要走,手腕就被人死死抓住。
“我去!”萧濯颤声道,“我去,只要这样能让你高兴,我就去。”
“嗯。”江照雪抽回手,不紧不慢用帕子擦过指尖每一寸,“正好今日你也进宫,陛下就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罢。”
“……好,都听你的。”萧濯低着头,分明还如从前那般高大伟岸,却再没了那股桀骜难驯的气势。
见江照雪转身要走,他又没忍住唤住,“阿雪,这里就是我与你说过的,以前住过的冷宫。”
他仍旧试图唤起他的君后的半分心软。
“哦。”江照雪回过头,不耐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第53章 咬我做什么?有本事去咬别的男人
“……没关系么?”萧濯失神道。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他似乎永远地失去了。
江照雪的心软,江照雪的心疼,都不再独属于他。
面前的人并不搭理他的喃喃自语,转身离开的身影,削薄,修长,一如记忆中最令人心折的模样。
回不去了。
萧濯神色怔忪,盯着冷宫墙脚那块已然褪色的墙砖。
回不去了。
可等江照雪的脚步声全然听不见后,他怅然若失的面容又忽而一变,眉头下压,狭长的眸子凝聚着浓稠的黑雾。
“萧、觉。”他缓慢地从舌尖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恨意,“当初你母亲替你抢得太子之位,如今,你还想抢走他?”
“汪!”一只体型高大的獒犬自冷宫的狗洞里挤出来,灰棕色的毛发灰扑扑的,尾巴兴奋地摇晃,不停地围着他打转,像是从他身上闻见某种喜欢的气味。
但很快就失落地垂下头,呜咽一声,犬牙上叼着一根红绳,红绳下方坠着一个已然陈旧的月白色香囊。
它叼得尤为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的舌头弄脏了香囊,只可怜巴巴地叼着末端的红绳。
这只獒犬赫然就是阿柴。
男人掀了掀眼皮,从它口中取出香囊,蹲下身,一只手搭在阿柴头上,随意摸了摸,“阿柴,有人想抢走我们的阿雪,该怎么办呢?”
“汪!”阿柴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亮出尖牙,一口咬在萧濯指尖。
“啧。”萧濯吃痛,眉头一皱,抬头狠狠拍了下它的脑袋,咬牙道,“蠢狗,就会窝里横!你咬我做什么?有本事去咬别的男人。”
阿柴自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寻到了主人遗失的香囊,不但没有奖励,还被打了脑袋。
当即尾巴也不摇了,张嘴就要去抢萧濯手里的战利品。
萧濯冷冷扫它一眼,伸手捏住它的后颈,方才还凶狠的獒犬顿时乖顺地趴在了地上。
男人这才低头望向掌心的香囊,低头深嗅,丝丝缕缕浅淡的药香钻入鼻尖,令他一瞬痴然。
“阿雪……”
下一瞬眸光又阴鸷下来。
“我的。”
若江照雪还在这里,便能发觉,这个香囊赫然是那年他被关在东宫暗室里,遗失的那个由阿娘亲手绣好的香囊。
……
江照雪回了刑部,一边处理卷宗,一边等待宫里即将传来的消息。
终于在散值之前,等到了消息。
一个刑部官员行色匆匆,从外头走进来。
“诶,你们知不知道,宫里出大事了!”
两三个无所事事正等着散值的官员连忙凑过去,“什么事?”
“听说是今日四殿下遛狗时,那獒犬突然发了狂,竟一路跑到御书房,险些就要冲撞陛下,还好李公公挡住了。”
说话的官员叹了口气,“若只是这样便罢了,偏偏在混乱之中,四殿下袖里的一本卖官名单掉了出来!”
“我的老天呐,半数朝臣的名讳都在上面,这四殿下平日里看着对朝中事务不闻不问,暗地里却做尽了这般令人不齿的勾当!陛下当即就让骁翎卫将人送去了诏狱。”
这官员顿了顿,以手掩面,压低声音,“据说,就连尚书大人都在上面!”
“现在这事闹着人尽皆知,那些好不容易高中却没官做的进士,现在都聚众蹲守在皇宫午门外,嚷着让陛下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这回,四殿下怕是真的栽了。”
几人说着,其中那个带来消息的官员又小心翼翼凑到江照雪面前,“诶,江大人,听御书房的侍卫说,四殿下不仅私自卖官,还逼迫您将此事嫁祸给太子殿下,此事当真?”
江照雪放下卷宗,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继续垂眸看卷宗,“此事牵扯过大,几位大人还是莫随意谈论为妙。”
几人讪讪住了嘴。
但江照雪避而不谈的态度,以及陛下紧急宣他入宫的口谕,都让他们越发认定真相就是这样。
刚走至御书房外,江照雪迎面便瞧见一同在等候的父亲。
“阿雪。”江相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与为父商量一下?那四殿下就算在私下里胁迫你,我们相府未必就怕了他,你若告诉我,我定不会让他欺负你。”
江照雪眸光微暖,“父亲,我不会任何人欺负我。”
“唉,这四殿下行事实在过于荒唐,日后你还是离他远些好。”江相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这党派之争,咱们江家能不参与就不参与,否则这些年我们刻意与东宫避嫌的意义又何在?”
“嗯,我知道。”江照雪颔首。
未久,便有宫人来宣他们入殿。
“江侍郎,你可知罪?”宣熙帝端坐于高台龙椅之上,垂下的目光喜怒莫测。
江照雪面色淡然,跪在殿中,“臣明知真相却隐而不报,是臣之错。”
“哼。”宣熙帝又看向江相,“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朕还以为是个聪明的,怎么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分不清?”
看似是说这件事,却又是在敲打他,四殿下在怎么都不过是皇子,而宣熙帝才是天子,才该是他江照雪效忠的人。
江照雪缓声道:“臣知错。”
“朕那个儿子,刚关进诏狱,就一直闹着要见你,犯下此等忤逆大错,还丝毫没有觉着自己有错。”宣熙帝冷笑,“你说,朕要不要放你去见他呢?”
江照雪淡声:“雷霆雨露具是君恩,陛下让臣去见,是全父子之情,不让臣去见,亦是全君主之责。”
“连江侍郎都学会说漂亮话了。”宣熙帝意味不明望着他,“罢了,你去见见罢,朕倒是好奇,他还想做出什么事情来。”
江照雪应声退出了御书房,径直往诏狱去。
跟在他身侧的无杳没忍住问:“为何大人看上去……心情甚好?”
江照雪讥诮勾唇,“我只是在想,有些刀子不砍在自己身上,便永远不知道疼,此话果然不假。”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见萧濯愤怒痛苦的样子,就是不知比之他前世如何。
第54章 萧濯,我与你不会再有第二个八年了
诏狱还是那样阴冷,与地狱或许也无甚差别。
还未踏入大门,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就幽幽传来,裹挟在迎面吹来的阴风里,令人脊背发寒。
无杳往他身后躲了躲。
“在外面等我就好。”江照雪低声道。
无杳不曾见过里面的血腥,还是不要脏了眼比较好。
无杳有些担忧,“那大人快些出来,诏狱里那么冷,容易着凉。”
“嗯。”
江照雪走了进去。
也是巧了,关押萧濯的牢房,就在萧霁与萧昭的中间。
他于牢门前站定,曲起指节,在冰冷的铁栏杆上短促地敲击了两下。
角落里闭眼假寐的男人倏然睁开眼,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眼中迸发出欢喜的光亮。
趴在男人身侧的獒犬也吐出舌头,尾巴开始摇晃。
“阿雪。”“汪汪!”
萧濯步子急切,起身走近,隔着牢门与他相望。
“你让我做的,我做到了。”萧濯身上华贵的黑色长袍在牢房里也蒙上了灰尘,与阿柴站在一起,像极了丧家之犬,“这次,你可愿信我对你的心意了?”
阿柴也跟着走过来,冲江照雪唤了一声。
江照雪上下打量他一圈,眸中划过遗憾。
可惜,诏狱那些狱卒顾及萧濯身份,不曾用刑。
这点狼狈,远远不够让他愉悦。
“嗯,信了。”他不咸不淡道,“但我再也不会接受你的心意。”
萧濯眼中笑意一滞,“为何?难道我做得不够好么?阿雪,宫外那些进士已经联手讨伐我,但我听你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反驳,乖乖进了诏狱,一切都如你所愿,你为何还是不肯……”
江照雪打断他,“萧濯,这样你就受不了了么?”
“‘就受不了’?”萧濯自嘲一笑,“阿雪,入了诏狱的人,又有几人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你难道……半分都愿心疼我?”
“不过是进一次诏狱,在殿下心中竟也是要心疼的。”江照雪讥诮一笑。
前世江家满门入狱,即便是假的,可萧濯又何曾想过,于他而言会有多么痛苦。
前世废后,即便也是有所谓苦衷,可萧濯那一脚,又曾有过几分心疼?
如今轮到自己,付出了一点真心得不到回报,便口口声声说旁人不心疼他。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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