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万西北军皆驻守在北境各个关卡,不仅因为北边诸多蛮夷虎视眈眈,亦有帝王忌惮的原因在。
大梁历代倾尽全力,只打造出这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可身为帝王,又如何会不忌惮。
五十万西北军,能跟随主帅回京的,最多不过两千人。
“那我就更不懂了,太子殿下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干嘛还要遵守这破规矩,直接让五十万大军偷渡入京,哪里还有这么多事?”无杳嘀咕道。
江照雪斜睨他一眼,抬手,曲起指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哎哟!”无杳吃痛,捂住额头,“大人你打我作甚?”
“从北境到上云京统共要经过十八座关卡,守关之人要么与朝中关系匪浅,要么便是陛下亲信,如何像你说得那样简单?”江照雪淡淡道,“况且……”
无杳眨眼,“况且什么?”
况且北境还有云有行。
镇远侯愿意帮助太子,却不会愿意让云有行牵扯进来。
西北军是西北军,镇远侯府是镇远侯府。
大梁可以没有镇远侯,却不能没有西北军。
而如今的云有行,就是西北军的魂。
只要他不参与进来,无论是赢是输,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一如前世。
“那大人觉得,太子与三殿下谁会赢?”无杳好奇道。
江照雪垂下眼皮,没马上回答。
萧觉的确是位无可指摘的太子,既不缺城府又不缺手段,但有时,不够心狠,也不够果决。
一个足够心狠果决的人,绝不会在私下里用卖官去填补西北军的粮饷,隐忍度日这么多年。
若足够心狠,早在宣熙帝抽用粮饷大兴草木之时,便该快刀斩乱麻,而不是自以为在西北军与良心之间饱受折磨,白白给了敌人成长的机会。
根据卖官记载的年限,十年之前的萧觉十八岁,其余皇子皆不过总角之年,天时地利人和。
宫变要想大获全胜,无非是快准狠。
萧觉并非他心目中的帝王,故而他从未想过要对这位太子殿下鼎力相助。
前世他亲手教出来的萧濯倒是让他满意,岂不知,教得再好,疯狗也是养不熟的。
“方才我从养心殿出来,你不是便抱怨午睡不曾睡好么?”江照雪没有再谈及方才的话头,“此处僻静,外面有十七守着,睡会吧,到了明日,可就无法睡了。”
“大人不睡么?”无杳揉了揉眼睛。
“不必管我。”江照雪将床榻让出来,坐到窗边,开始盯着窗外的秋雨出神。
也不知,阿姐今夜还有没有做月团。
到了后半夜,或许是东宫实在太过安静,江照雪逐渐有了困意,手撑在鬓边,不知不觉间竟睡了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到了榻上。
江照雪撑着身坐起,正欲唤无杳,一偏过头,透过床幔,却看见一道朦胧高大的黑色身影坐在窗边。
“十七?”他拧眉唤道。
黑色身影闻言,起身朝他走来,床幔打开,露出一张让他厌憎的脸。
长眉入鬓,眼眸狭长黑沉,是萧濯无疑。
“醒了?”男人低声道,语调里的柔和让江照雪恍惚想起新婚那一年。
但随即他就清醒过来,冷下脸,“怎么是你。”
“不是我,阿雪还想是谁?”萧濯俯下身,凑近他耳边,一只手却轻柔地替他将鬓边挡住眼睛的发丝绕到耳后,“那个离了娘就什么都不懂的废物?还是那个分明喜欢你却连说都不敢说的懦夫?”
第57章 萧濯,被火烧死的滋味,我永远不会忘
江照雪不曾遮掩眸中厌恶,扭头避开他的指尖。
“是谁都好。”他冷声道,“只要不是你。”
“阿雪就不好奇,我为何会在这里么?”萧濯瞧见他眼中的厌恶,眸光微微暗淡。
何须好奇。
江照雪冷漠地想。
从萧濯堂而皇之出现在东宫开始,一切都已经明了。
“阿雪还记得么,以前我曾带你去浮云赌场时,你分明不曾来过赌场,却看了几场就道出了赌场背后的真相。”萧濯自顾自说着,忆起过往,禁不住勾起唇角,“赌局没有赢家,只有庄家通吃。”
“萧朔也好,萧觉也罢,他们都只是赌场上有幸拥有了砝码的人,所以阿雪并不愿意掺和进来,因为注定不会赢的。”
江照雪闻言,淡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八年同床共枕,萧濯的确了解他。
可既然了解他,如何会在成婚多年后还质问他与萧觉的关系,又如何会不知道,当着他的面发落江家满门,他会做出怎样的事。
无非是明知故问,找一个废后的理由罢了。
说到底,在萧濯心里,皇位高于一切,再多解释都是为了让他的私心看上去不那么丑恶。
“我似乎之前就告诉过阿雪,只有我才能与你相配。”萧濯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蹭了蹭,又没忍住轻嗅他腕间的香气,喟叹一声,“阿雪,你前世教给我的手段,这辈子,我仍旧记在心里。”
江照雪讥诮勾唇:“四殿下的手段,臣曾亲自领教,的确是杀人都不需自己染血,此等手段,臣实在惶恐,不敢与殿下相配。”
萧濯措不及防又被他在心口扎上一刀,面色骤然僵住。
“阿雪,前世是我的错,可是……”
江照雪不想看他再露出那副令人作呕的愧疚模样,抽回手,打断了他的话,“骁翎卫,是你的人。”
骁翎卫永远只效忠帝王,替帝王搜集情报护卫左右,更可绕过刑部与大理寺直接将官员带回诏狱审讯,但在帝王驾崩后,却鲜少参与夺嫡之争。
他们只会效忠于下一任从夺嫡中杀出来的帝王,这是大梁先祖立下的祖训。
前世并未出现太子与三皇子交锋的场景,萧觉在太庙伏诛后,其手中势力便尽数被萧濯收揽,除了西北军。
萧濯与他都从未想过要处理那些禁卫里的酒囊饭袋,擒贼先擒王,用萧濯埋伏在宫中的暗卫拿下文贵妃与萧朔,禁卫军便不值一提。
但是今生萧濯人都被关在诏狱里还能出来,只有一种可能,骁翎卫早就是他的人。
“是。”萧濯哑声道,“若阿雪愿意,他们也可以是你的。”
见江照雪不说话,他又忍不住伸出手,试探地攥住那片白色的衣角,低声哀求,“阿雪,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江照雪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那我要你将夺来的皇位拱手让人,对旁人俯首称臣,你愿意么?”
“阿雪,皇位只有在我手中,我才能保护你。”萧濯艰涩道,“萧朔即便登基也会被文贵妃掌控,若你不肯娶萧宁,文贵妃定不会轻易放过你,而萧觉他——”
“他便是和你一样想对我做什么,也不会到让我在大理寺里自焚的地步。”江照雪轻声补齐后面的话,“一个不够心狠的帝王,未必就不好,至少不会将心悦之人逼到绝地,你说对么?”
“……”措不及防又被插了一刀。
萧濯阖上沉痛的眸,低头跪在榻边,“对不起,是我没能珍惜你,我真的……”
他真的知道错了。
在亲眼看见江照雪葬身于火海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错了。
可重来一次,他就像一个做了坏事正欲投案自首却又被无罪释放的犯人,一边窃喜,一边又怕江照雪发现异常,怕江照雪知道前世后不要他,是以竭力装作前世一切仇怨都不曾有过,就像他们仍旧是相爱的帝后。
而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让江照雪如前世那般爱上他,然后弥补前世一切错失。
但他不曾想到,他的君后也记得。
“若是道歉有用,上云京哪里还有命案,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明日便可请辞返乡。”江照雪讥诮一笑,“萧濯,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肯割舍,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萧濯沉默半天,看了他一眼,又立马垂下头,小声为自己辩解,“你以前教过我,只有弱者,才需取舍。”
江照雪微微颔首,面色不变,“这话我是说过,所以此刻我若不愿留下来,你是想用江家威胁我,还是直接将我关起来?”
“阿雪。”萧濯无声绷紧牙关,“你明知我舍不得这样对你。”
“我以前的确是这样以为的。”江照雪淡然回望他压抑着戾气的眸子,“不过死过一次后,便不敢这样以为了。”
“萧濯,被火烧死的滋味,我永难忘却。”
萧濯呼吸逐渐急促,眼瞳凝聚起血色,怔怔望着他,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心脏处传来被啃噬的疼痛,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若能触碰到他的君后便能得到缓解,可他还未伸出手,那人便因他吐血而犯了洁癖,嫌弃地缩回了榻上。
萧濯心头一片恐慌,却因疼痛倒在了地上。
他捂着胸口,唇边的血迹来不及擦,脑海中唯有江照雪方才说过话。
他的君后,是被他亲自逼死的。
平时连磕碰一下都会让满宫人慌乱,一年四季炭火都不能停,那么病弱的一个人,却敢把自己活生生烧死。
该有多疼。
都是他的错。
他想弥补,可江照雪就连机会都不肯再给他。
萧濯眼前逐渐模糊,身体相贴的地板寒凉,让他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冷宫。
在冷宫,便是打扫宫殿的宫人吃穿用度都比他好。
而他年纪小,但凡想要抢走一堆馊饭里唯一干净的馒头,就会遭受一顿毒打,就像现在这样狼狈躺在地上。
而那个宫人便会与同伴嬉笑着,将那些菜倒在他的头上,告诉他,像他这样的下贱之人,不配吃干净的馒头。
后来他就学聪明了,在宫人发觉之前,提前将馒头踩脏。
最后也如他所愿,被他弄脏了的馒头,没有人会抢走,终于就属于他了。
第58章 臣错就错在,当初瞎了眼爱上你
床榻上,江照雪垂眸欣赏他痛苦的模样,知晓这是蛊虫发作的缘故。
原来萧濯也是知道疼的。
原来只有自己的心被捅,才会知道疼。
待欣赏够了,他又觉得萧濯再痛苦,看起来都像是在装模作样。
江照雪探出脚,正欲俯身为自己穿靴,某双滚烫的手就率先一步攥住了他的脚踝。
垂眸,只见男人已重新单膝蹲在他面前,眉间因未消散的疼而隐忍蹙起,唇上血迹未擦,望向他时目光期艾,“阿雪,我帮你穿靴。”
“不必。”江照雪欲抽回脚,禁锢他脚踝的手却越发用力,让他挣脱不得。
“求你了。”萧濯呼吸里夹着些颤抖,“以前每日醒来,都是我为你穿靴……”
不待他话说完,江照雪倏然抓过床头的玉如意,随手一扔,砸在萧濯额角,继而滚落在地,碎成几块。
额角鲜血成股流下,与男人眸底的猩红汇聚。
“萧濯,你也配谈以前。”江照雪语调可谓淡然,丝毫瞧不出用玉如意砸人时的狠劲。
“你这么想谈以前,不如我与你好好谈谈,当初你是如何一步一步将我废后逐出宫的。”
“我不说了,我错了……”萧濯闭了闭眼,呼吸微促,嗓音沙哑,“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瞧瞧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江照雪越瞧,便越觉得前世忍辱负重的自己像个笑话。
萧濯趁他没有挣开脚踝上的手,连忙捧起一只雪白缎靴,小心翼翼替他穿好,然后又熟练地替他穿好另一只。
这种事,前世刚大婚时,萧濯的确经常做,但自从他离宫一段时日再回宫后,就再也没有过,哪怕有,也是因为他们大吵了一架,萧濯没办法只能服软时才会做。
“穿好了。”萧濯哑声道,直勾勾盯着他。
鞋底传来的暖意难以忽视,像是被人提前在香炉上烘好。
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抽回脚起身走出内室,才发觉满屋的画像都被人搬空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阿雪你看,我说的没错罢?那萧觉对你的心思——”萧濯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江照雪不耐打断他,“萧觉呢?”
萧濯垂眸道:“在诏狱。我照着阿雪前世教我的,等他们两派精疲力尽之时,以勤王之名将萧觉与萧朔两党一网打尽。”
“你父皇人都死了,太子本就是名正言顺,你勤哪门子的王?”江照雪冷嗤道。
“父皇死没死,他说了可不算。”萧濯不动声色上前,贴近他背后,低头用鼻尖蹭过他脑后发丝,眸中不自觉沉醉,“谁赢了,谁说了才算。”
江照雪扯了扯唇,抬步欲走出屋子,门刚一推开,雨后泥土的气味混杂着桂花清香迎面扑来。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血腥气。
放眼望去,整座东宫的亭台楼阁都被秋雨清洗过,干净得没有一丝朦胧的尘埃。
哪怕是昨夜于梦中,他都未曾听过兵戈相击的声音。
“每年这时,阿姐都忙着做月团,我便让无杳先回府报个平安,免得她担心。”萧濯跟在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阿姐也是你能叫的?”江照雪冷声道,回头时眉间夹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萧濯,你但凡长了颗心,都该知道你根本没有脸面再唤她阿姐。”
前世自他入宫,江照璧虽不太喜欢这位看起来过分凶戾的新帝,但看他如此欢喜,也渐渐接受了。
尤其在听他说了萧濯年少被宫人欺凌的往事时,更是觉得萧濯可怜。
每逢过年过节,阿姐亲手缝制的过冬衣物,有他一份,就会有萧濯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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