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梁猝死的那个下午,我在陈旧的小卖部买了一堆度数最高的酒,因为我知道那天他吃了抗生素。
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张着手狰狞地要向我扑过来,眼白布满血丝,挣扎着让我去叫厨房里的丁梅,让我拨打急救电话。
我站在原地看见他身后的天空飞扬的雪花渐渐停下这是几年来第一回下这么大的雪日光洒在雪上,给世界镀上一层玫瑰金般的迷人色彩。
我应该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原始的狂喜充斥在身体里面每一寸血肉都在翻腾叫嚣。他从椅子上滚到地上我知道自己在笑但手也在颤抖我的额角流下汗来。
也许是畏惧,或者不甘,或者意犹未尽……林梁死了,但在那一刻,我也看见了攥住我命运的枯藤一般的手。
天花板和地砖在眼前晃动旋转的时候,小黄豆闯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积木,爬上二楼的阶梯,看见了我房间里那个狰狞的身影。
我要厉声让他滚开,因为我始终没有像学会丁梅那样,轻轻捂住别人的眼睛。
但我还没说出口的时候,小黄豆只是转过身,跳下了阶梯,话语很自然,“哥哥,我想吃冰激凌。”
渡舟答道:“走吧,我带你去。”
他走进厨房,牵着丁梅径直往外走。丁梅还穿着围裙,却没有停下脚步,问他去哪里。
渡舟说他要吃冰激凌,就像外面,阳光洒落在晶莹的雪上。
三年前,丁梅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看着我。她不是我的母亲,但我希望她能留下来。
十几年过去,她已经长出零星白发。渡舟先前每一两个月会回到县城,丁梅让他帮忙染头发。要把花白的发丝染成乌黑,她说这样看上去能陪渡舟更久一些。
我看着病床上她虚弱的模样,用目光为她细数白发,染发膏该买新的一瓶。
丁梅从洁白而死板的被子里伸出手那双长着茧的、瘦弱如枯藤的手她攥住了我,声音轻得只在我们之间回还。
“谢谢你,”丁梅含着泪的双眼凝视着我,我感觉到了指尖覆盖在眼睛上的温柔,“不管你是谁……谢谢你。”
我第一回体会到浑身变麻像过电一般的感觉,我听见她的话,“那天上午,我悄悄增大了抗生素的剂量。林梁睡着的时候,我把闹钟调快了四个小时。下午一点,我就开始准备晚饭,我知道他一定会喝酒……我听到了阳台上酒瓶打碎的声音,还有他滚在地上的震动……我都知道。”
小县城的冬天没有冰激凌卖,那天下午,丁梅带着渡舟在街道里走了很多遍,一直到太阳西斜,地上薄薄的积雪化开。
她的声音在寂静得无比接近死亡的病房里响起,我看见晶莹的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滑下,她说:“是我杀死了他,是妈妈犯下的罪。我该用命来偿还,我死后活该被千刀万剐……但人活着的时候,不要折磨自己。麻烦你教教小舟。”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她的孩子。原来这件事,或许她比我更早知道。
而我怎么又完全不是她的孩子呢,我是渡舟的一部分,她死死攥着我的手像一句沉重的嘱咐,一直到咽气也没松开,在那一刻,我也想叫她妈妈。
丁梅的墓碑在县城最好的墓园里,那里祥和、宁静。我在碑前放下了洁白的花,舅舅说正值清明,一起去祭拜我的父亲吧。
好啊。
反正那座渡舟曾经被遗弃的山,正是我第一次与世界相会时看到的景象。山间杂草丛生的小土坡里,骨灰盒中放着一捧干瘪的泥土。
渡舟十六岁那年,遇见了落水的成顺平。渡舟曾经被林梁推在水缸里险些丧命,他怕水。我跳进河里把人捞起来,那天渡舟回到房间,第一次看见镜子里的我。
既然他已经发现,我也就不需要继续隐藏。我看向墙壁上挂着的琴盒,那是成顺平为了感谢他送的。我得给他一剂定心针,告诉他我一直都在,所以和他许下了琴音的约定。
我会和他在琴音里相见,直到渡舟十九岁那年,在学校里5号楼的天台,我看见了另一个身影的来临。
他穿着白色的卫衣、简单的直筒裤,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飘动,他有一双琥珀一般的眼睛。走向我,靠近我。黑夜中盛放了迷人的桔梗花琥珀透亮的光照射着我不堪入目的阴霾……你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放心,林沉岩就是那个为我们揭开疑惑的好心人。另外实在对不住大家,他还要再疯一章(鞠躬)。
第63章 【4天】林沉岩自白。
我还记得叶清川带渡舟回到他家里的那个夜晚,他攀着渡舟的肩膀,恍惚地问道:“林渡舟,你吃过糖人吗?”
暧昧的光线在空气里升温我看见他含着笑意的嘴角起伏的胸口潮热的吻我的桔梗花。他在天台走向了我在宁静的校园里回响着悠长的琴声他有琥珀一般的眼睛。桔梗盛放的时节。你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我也记得他在热切的拥抱和深吻里跌进浴缸,热水搅得人心旌荡漾。渡舟怕水,面对摇动的水色,应当退后应当逃避。难道他不记得林梁将他按在水缸里时恶毒的咒骂吗?难道他忘记冰冷的水充斥着所有感官,脏腑剧痛到窒息的感受吗?
渡舟没有忘记,我察觉到了他颤抖的手。
我就要冲出去,占据我们的身体,但这一刻一只手拉住了我们,那只白皙漂亮的、好像与所有贫瘠和肮脏划清了界限的手。
水从他的指尖滴落,滑入我们的掌心里。水是热的,甚至发烫。我听见了渡舟的心跳,怦怦,怦怦,急剧而高扬。呼吸变重,渡舟跨入浴缸,一池热水泡得人心慌,我们看见了面前的脸,汗珠从他的鬓发上落下来,他的眼睛透着狡黠,澄澈又诱人。我知道今天逃不掉了,我知道不必逃了。
我对于叶清川的欺瞒不仅仅在于我的出现、我的存在、我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尽管它已经在我的心里澎拜了许久。
许多个与他相拥而眠的深夜,我悄悄醒来,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闻到他的味道,属于他自己、属于渡舟的味道。这味道不属于我……不属于我吗?可他分明也贪恋地沉溺在我的怀抱里。他不属于我吗?可他分明看着我的时候也透出爱欲……
此刻又是这样的夜里,我拥抱着叶清川,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腰身。
亲爱的宝贝你可曾有一瞬宽恕我的狭隘和罪过,我的爱不见天日,我恳请你让它更光明更磊落,我厌倦了居高临下的掌控和自以为的上位者,我也会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祈求你热切的爱。你可不可以属于我。
怀里的身影轻微地动了片刻,我听见他睡意浓重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林沉岩?”
“嗯,”我应了声,埋头在颈间,又闻到他的味道,“我在。”
“过了晚上12点了吧?”他伸腿绕着我,好像这样我就会被完全禁锢,“今天是10号了,你千万不要消失掉。”
“还没到时间,”他身上淡淡的馨香钻入感官,好像悬崖绝壁缓缓引向了柔软的丛林,“根据第四次循环的经验,要到晚上,去校友会之前才会消失。”
透亮的月光落在被子上,月色刮过叶清川的耳廓,一层冷寂的银白色。他醒了些,在昏夜里悬起了心,“那怎么办呢?今天还是不要去校友会了,你就待在家里。”
我提醒他,“渡舟收到了学校的邀请,要上台讲话的。”
空气里飘浮着轻轻的叹息,他仰头看着我,双眸在月色里晶晶亮亮的。琥珀。
“你不能消失,不然我怎么办呢?”叶清川松开手,懊恼地坐起身,“大半夜想得胆战心惊,我都吓饿了。”
我习惯看他的时候板着个脸。我习惯对全世界都板着个脸。
但此刻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身边,被子被他牵连起来,支成了漏风的角。闷闷的感受又充盈了我的胸口,此刻我明白这是欣喜与幸福。
我掀开被子起身,兀自走到了厨房。后面有浅浅的脚步跟上来。我同意渡舟的话语,叶清川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常年舞蹈的身躯总是柔软而轻盈,脚步声淡淡的响在身后,我忽而停下脚步,期待他撞上我后背的无措。
叶清川如愿地撞到我身上,就势环抱住我的腰身,我感受到他的脸庞紧贴着我的背脊。声音在紧贴的身体中传来轻轻的震动,“你别去校友会了吧?”
我拖着他走到冰箱前,在里面翻翻找找,拿出青菜仔细冲洗。我曾在丁梅那里学习过做饭,当丁梅不在家的时候,我给渡舟下过厨。等到渡舟长大了,丁梅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学做菜的时候,渡舟却十分茫然。他当然不记得,他只知道吃我做好的饭。
面条在沸腾的水里起伏翻涌,沸水的声音像是泡腾片溶化,或者绿皮火车启动着慢慢开远。那年我们坐着这样的火车来到大学。
这些声音我都记得,或者在许多时候我能够辨认和联想,不过在更多时刻,我是茫然的。我欺瞒了叶清川,这个从身后拥抱着我的人。
很早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患有听觉失认症,右颞叶对于声音、旋律、曲调的认知障碍,使我在面对许多音韵的时候无所适从。
我喜欢听叶清川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呼唤来到了我的脑海,我听出了他的声线,然后这声线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摇晃着,飘浮着,我辨认着声音里的内容,却看见他的双唇一开一合,语词从我耳畔狡猾地掠过,剩下他话语的余温。
他在说什么?
然后我开始恍惚,又一次好奇,这是谁的声音?
渡舟演奏小提琴的旋律在我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在天台的那些日子里,我看见叶清川在刺耳的、杂乱的乐声里舞蹈,似乎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滑稽而荒诞。但当他走近,我听见了他的喘息,落在我耳边,一呼一吸,我听见了他。
叶清川在说话,这是他的声音。
他陪伴在我们身边的那四年,我已经完全记住了他的嗓音。他在我身边说笑,清泠泠的嗓音唤醒了我,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好像都在表达同一句话——他说:“林沉岩,是我。”
嘈杂的、纷乱的世界里,我听见了他。
在叶清川离开的几年之中,我将外界所有人的嗓音都认成他的,全世界都是叶清川在和我讲话。在所有的声线里我再度迷失——这是谁的声音?
我没有辨别声音和音调的能力,我很早就知道,我很早就习惯。
我习惯了自己的怯懦和卑弱我厌倦无知无觉的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在于憎恨与承受可你拯救了我……花园里盛放的桔梗花清淡的香味摇荡的阳光你呼唤着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让我听到你,听到你的呼吸和话语你轻柔的笑意……
渡舟,再去一次剧院,他的每一场舞剧都让我们一起去看,你可以欣赏他翩翩起舞欣赏我们贪恋的蝴蝶但当落下帷幕,当最后谢幕的时刻来到当他拿起话筒,当他的喘息和感谢被放大,当他终于在杂乱而无序的音乐声中说话,我听见了他。
我听见了世界,我听见了他。
我度过了那些燥热的夜晚,汗水和液体打湿衣衫。如果说在和叶清川分离的日子里,渡舟以回忆作为性与爱的慰藉,那么对我而言,我只要找到他的声音,我只要听见他说话,将我从混沌和无序中拉扯出来。漆黑的深夜、急促的呼吸、打湿的衣物、可耻的贪心、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我听见了他。
吃过面条之后叶清川又在我身边睡着,我看着怀里的身影,我希望他属于我,我希望他唤醒我。清浅的呼吸落在耳畔,指针嘀嗒,到来了第二天的日光。我为我的贪婪和欲望请罪。
叶清川在夜里呢喃了几回让我不要出门,也让我好好地看住林渡舟。我当然还是会去,我只能在每一次的按部就班里捕捉蛛丝马迹。我穿上熨烫好的大衣,看见镜子里的身影。
叶清川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我从镜子里看见他无奈的神色,他盘起双腿,还穿着宽松的睡衣,靠在扶手上,低声喃喃,“我真的想把你锁在家里。”
我通过镜面和他对视,忍俊不禁,“金屋藏娇?”
“如果你要这样想的话,”叶清川笑得眉眼弯弯,赤脚走了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你要是不去校友会,说不定这一次就不会消失了。”
我垂眸注视他深长的眼睫,“是谁前段时间还信誓旦旦,说有你在我就不会消失?”
“小黄豆听了都知道是哄人的话,你倒是信了,”叶清川纵然插科打诨,眼底的无措却没藏住,“你要是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么?”我覆住他环抱在我腰上的手,“你前段时间想一出是一出的,我看你主意多得很。”
我掰开他的手向外走,手压下了门把手,叶清川倏然拉住我。
安宁的午后,阴沉的天,树叶沙沙的响声轻飘飘地晃进屋里。
“林沉岩,”叶清川慌忙地靠近,琥珀一般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点,他使用了并不算磊落的手段,“万一你今天就要失去意识,你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
我没应声,他的手钻进我的大衣,狡黠得像一只鹿,他的气息落在我耳畔,我听见了他,“林沉岩……你不介意刚熨好的衣服被我弄皱吧?”
我在并不磊落的手段里上了钩。
秒钟在行进,嘀嗒,嘀嗒,无比清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唤醒我。我点燃了烟,褶皱的大衣里,烟灰落在他的肌肤上。
琥珀一般的眼睛仰望着我。我在燥热中止息,手指上轻微按压的动作唤起胸口的疼痛。我按住他的手,看见琥珀里盛着晶莹的水光。
叶清川确实满脑子的主意,他又一次用这样的方式叫醒了叶帆,他也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了要去参加校友会的我。
“对不起,林沉岩,”叶清川倾身向前,吻落在我的鼻尖,他的呢喃变得混乱,“这一次你听我的话。”
他的嘴唇又在张合,我分辨不出声调和语言,秒针的声音烦杂且刺耳。我握住他的手腕,周遭霎时间变得昏暗。我四处环顾,身边又是二楼那个阴沉封闭的房间,一整个屋子的旧照片,厚重的窗帘,缝隙中依稀的光,身后那个狰狞的背影……以及低头,我看见自己握着门把的手。
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线、什么内容,越来越辽远,直至完全消失。
世界堕入死寂。我按下门把手,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不见尽头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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