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忆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让沈新月挪不开视线,最后感觉到自己的腮帮子被捏了一下,对方说:“不做什么。”
可是你明明看上去想做很多,沈新月想。
饭后他们沿着沙滩散步,已经八九点了,海边的夏天也不再有漂亮的晚霞,好在空气澄澈,月夜的穹顶能看到许多星星。
钟忆还穿着工作时的西装,和沙滩上一群光着膀子穿大裤衩的人比起来有些格格不入,他在一旁看沈新月踩海潮玩,对方急匆匆往回跑的样子很有趣,让他忍不住泛起笑来,等沈新月玩累了,就会上前牵住他的手,一起往回走。
沈新月四处看了看,钟忆还没问他怎么了,就马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恋人踮起脚,吻了上来。
一触即分,却让他们并肩回去的路上都没舍得打破沉默,气氛缱绻。
沈新月想,他确实在和钟忆恋爱,钟忆突然找过来的举动,和站在沙滩上望自己的样子,都让他忍不住产生许多微妙的快乐,好像无论去哪里,这个人都想要呆在自己身边,而他们两个牵着手一起回的地方——就算还没到任何目的地,星月仍然闪耀在头顶,也已经到家了。
真好啊,沈新月牵紧了一些男人的手。
钟忆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大概错解了什么,低头吻了一下沈新月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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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们两个这么像初恋选手
第22章 苔
钟忆是一个人空着手来的,晚上的时候倒是收到了助理远程购买的许多生活用品,直接送到民宿内部,通过钟忆的表情不难看出来,他并没有对助理细致的安排感到满意,拧起的眉头似乎更像自责,流露出没能把握好生活基本秩序的一种紧张感。
沈新月自从听了林歌说钟忆不喜欢让司机开车后,便也渐渐观察起他来,发现钟忆确实不同于他司空见惯的许多领导型的男人——他们常将生活的细枝末节交由他人代理,好为自己腾出宝贵的时间,来做更重要的事。
钟忆并不这样,他似乎很看重个人生活的很多方面,比如更乐于自己开车、准备日用品、决定三餐,这样一想,这个男人其实多么在乎生活最琐碎、最基本的部分啊,仿佛维持平凡的生活,对他而言更有意义。
居家的男人。
沈新月冒出这个形容,没忍住边浏览今天拍下的展会照片,边笑了一下。
他突然理解钟忆对他们联姻的排斥了,不仅因为这具有“典卖”的耻辱,更因为这个男人从前大概也幻想过自己会娶怎样的妻子吧,从钟成宇的迫害以及钟忆对自己说过的“一个正常的男人在跟另一个男人结婚后,就被剥夺了生育权”来看,他大概也想象过自己未来有个孩子。
沈新月在这方面的想法并不丰满,什么家庭呀、爱呀,他从前只想着带妈妈远走高飞,后来又明白就算是母子也各有各的人生,于是赵铭的事也一个人慢慢琢磨:为什么要丢下自己呢?
在外人看来,总归是沈新月自己太耀眼,将原先的恋人驱逐了,谈及此总免不了支支吾吾,好像他才是做错的那个,除了乔荫几乎没有人在那段时间问过他的感受,后来他才懂妈妈为什么能如此迅速地理解自己的处境,因为本质而言是一样的,沈伯文的囚禁和赵铭的放逐没有任何区别,都没有问过他们的意愿。
所以他对钟忆的要求可以说是很低了,如果不喜欢他、要离开他,最好同他说清楚,要是有别的什么想法,也最好跟他说清楚。沈新月觉得自己虽然不聪明,但是确实很能包容其他人呀,尤其是亲近的人。
现在急匆匆来找自己的钟忆呢,很像头脑发热的年轻恋人,然而刻意掩盖自己的急切,有意无意表现得很成熟的姿态,又像一个尽责的丈夫。真想明白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
钟忆披着睡袍出来便看到小月亮神思凝重地望着自己,似乎还有点莫名其妙的雀跃,他端了杯温水过去,问:“想什么呢?”
沈新月喝了口他递过来的水,答道:“钟忆,你为什么过来啊?”
钟忆将水杯接过,自己喝了口便放到床头柜上了,过了许久才回话:“你手机打不通,怕你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沈新月没心肝地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不知道,可能怕你丢了手机,又被岛上的卖手机的骗了吧。”
“……我不会!”
“以前懒得管你。”钟忆跟他面对面坐着,意有所指地说,“现在我们确定关系了,财产共有,不能让你稀里糊涂地吃亏。”
“哦。”他发现钟忆真的很喜欢管他,“干嘛说这么官方,你就是关心我。”
“嗯。”钟忆承认得很自然,沈新月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审问下去了,直觉告诉他不应该这么简单,他试探性地凑上前,亲了一下钟忆,钟忆似乎有点懵,就听到对面的人有些讨好地问:“只是这样吗?”
钟忆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来了,沈新月还没来得及控诉说好不凶自己,就被对方气势汹汹的吻压在了床上。
钟忆又把自己卡进沈新月的腿间了,这次甚至强制性地将他漂亮的腿缠上了自己的腰。
“呼、呼……”沈新月还和第一次一样,抱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总是亲得这么吓人?”
钟忆冷冷地觑他:“你不喜欢?”
一向能屈能伸的沈新月还没来得及服软,钟忆又换了副态度,很轻地再吻了一下他的唇面,语气带着妥协:“那我下次轻一点。”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沈新月发现自己受不了钟忆这个样子,“我只是说一说,没有不喜欢。”
钟忆看了他两秒,笑了一下,满足地“嗯”了一声,自顾总结:“你喜欢。”
他们维持姿势抱了一阵,沈新月都觉得自己腿酸了,不明白钟忆这是什么特殊的癖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树袋熊,就听到身上的男人似乎考虑完了,说道:“我们确定关系了。”
沈新月说:“是的。”
“你也应该考虑我的感受。”钟忆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这句话,“我联系不到你,这件事很严重,你应该第一时间借别人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你知道我的电话吗?”
“我当然知道,手机里存了的。”
“不行,要背会。”
于是沈新月又用被迫缠着钟忆的姿势,花了两分钟背会丈夫的电话号码。
他背完很记仇地问:“那你知道我的吗?”
钟忆挑眉,颇有些得意:“你的身份证号我都记得,之前有一次保险还是我以伴侣的身份帮你确认的。”
沈新月说:“好吧”他的腿有些酸了,没忍住拧动两下,钟忆看他实在不舒服,便将人放平在床上,还捏了捏酸软的地方,让沈新月又觉得他真是个贴心的丈夫,没忍住问:“钟忆,你要是不和我结婚,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啊?”
钟忆把手搭在他的腰上,反问:“说这个干什么?”
“好奇啊,”沈新月凑近了点,“想知道。”
钟忆于是认真地想了想,声音是一个成熟男人沉默后的沙哑:“我原本想的是跟钟成宇争完钟家的东西,就娶一个性格合得来的妻子,后来……被他下药后,我就很少想这样的事了。”
“那你原先想过的,会和你合得来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温柔的。”钟忆答得很快,眉眼沉敛下去,“我从前幻想过的最好是全职在家的妻子,每天做好饭在家等我。”
“你们会生小孩吗?”沈新月的声音像柔软的触须,摸索着这个男人深处的渴望。
“大概率会吧,”钟忆无意识地揉着沈新月的腰,“你能想到的那种最传统的那种家庭,就是我从前的想要的了。”
“挺好的。”钟忆的答案很符合沈新月如今对他的印象,他又问:“那你从前喜欢的是女人啊,跟我在一起不可能有小孩的,你会不会伤心?而且我也不是那种长期在家的……”他越说越觉得钟忆喜欢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钟忆倒是笑了一下:“怎么,怕我后悔?”
沈新月没有回话,而是又凑近了一点,他们的鼻息离得很近了,一双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
钟忆摩挲在沈新月腰上的手突然施力,将他整个揽到自己怀里,问:“怎么总是撒娇?”
沈新月红了一点耳朵:“我没有。”
他有的,他甚至意识到自己有了,只要表达一点对钟忆的亲近,对方就一定不舍得为难自己,偶尔还能得来几个吻,他已经懂得和自己恋人相处的规律。何况有时候就是忍不住想这么做,真是恶劣啊,每次等到钟忆难以自控的吻或拥抱,都让他漫上奇异的满足。
钟忆也不深究,回答方才的话题:“我不想要小孩,也不喜欢女人。从前只是会那样想象一下,就算不和你结婚,我也不会和别人在一起吧。”
沈新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很矛盾。”
钟忆揉了揉他的后脑勺,仿佛在回味毛茸茸的、干燥的舒适感,才接着开口。
沈新月已经知道的,钟忆被徐幼佳偷偷养大,小学之前一直跟她一起挤在女工宿舍。
“六人间总是很湿,每个月有三分之一的日子会有血腥味,通常是上旬。”
电灯泡是九十年代的橘,熏黄天花板上常年晕着边缘的水渍,铁床栏杆上斑驳着红黑的锈,屋子很挤,钟忆三四岁的时候常常被她们不小心撞到,就像胯部无法注意到的一个矮小的箱子,她们会有些嫌碍事地笑一下,将他推到别处,因此手臂上常常冒出被铁锈刮出来的脏痕,又湿又粗糙,还有一股血的味道。
女人们谈论头发、皮肤、男人的窸窣声局促地嗡在宿舍里,钟忆则趴在妈妈身边睡觉,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错误的卵里,但是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小时候的他耳边是女人时而尖刻的咒骂,时而温柔的哄劝,眼前则充斥着成年女性的肉体,有裸露的松弛的大腿,也有挺拔白嫩的胸脯。在孩子眼里这些并不具有特殊的意味,钟忆只是觉得这同自己不一样,他也不讨厌她们,因为多数时候姐姐阿姨都对自己很好,愿意给他削苹果,偶尔还帮他改裤子。
直到某个朦胧的傍晚,一个年轻的阿姨在其他女工的帮助下生孩子,痛苦的嘶吼和分娩的赤红充斥在宿舍内,妈妈去帮忙接生了,嘱咐他守在门口,不让其他看热闹的姐姐阿姨们进去。
“我们也进去看看,钟忆,你让让开。”
“不行。”钟忆甚至记得自己当时执拗的心情,“你们不能进去。”
他是看着那个阿姨的肚子慢慢变大的,阿姨在怀孕的时候对他也格外好,常常抓住他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肚子,念叨着:“钟忆,快摸摸,是不是弟弟?”
钟忆并不懂她在期望什么,他只是单纯地盼望起可以有小孩在宿舍里陪自己了,这个阿姨也没有结婚的。
等到门打开,最先扑面的是腥味,紧跟着便是“是个女娃”的议论声。
徐幼佳也独自分娩过,因此一直陪着,这会儿抱着小婴儿出来了,钟忆一直跟着她,看妈妈把血呼呼的不怎么好看的妹妹洗干净,徐幼佳看他这么上心,还笑着牵他的手,让他摸了摸妹妹。
湿湿的。
真是奇妙啊,一团小小的生命,他也作为守在门口的人贡献了一点力量吧?这个小女孩,应该也会和自己一样从女工宿舍长大吧。他比所有帮忙的女人都要热切地盼望起妹妹的长大,凌晨了还翻来覆去睡不着,被徐幼佳掐了掐手心:“别闹了,快睡。”
天还没亮他又醒了,将脑袋往床下探,头一次不嫌弃铁栏杆上的锈,去望底下的妹妹。在新生来临的这天,锈斑多么像充满生机的苔呀。
不过他没能看到刚降生不满半天的小女孩,简陋的婴儿床上铺着被褥,婴儿却不见了,钟忆将头继续往外探,才发现那里鼓鼓囊囊的,被闷在被褥下面了吗?他有些着急,脖子继续往外伸,开始疼了,等看到怀孕的阿姨用力扣在被褥上的手时,脖子仿佛要断掉了。
妹妹死了。
工厂里一整天都在谈论这件事,为呛死的婴儿感到惋惜。
只有钟忆知道,她被自己的妈妈杀掉了。
“我头一次害怕起女人。”钟忆将自己和沈新月拉开了些许距离,似乎怕自己身上的血气沾染上对面纯粹漂亮的人,“也担心我妈也跟那个阿姨一样杀掉我。我开始更多地去和打牌的男人待在一起,不敢接各种阿姨送来的吃的……当然,她们大部分都很好,我只是被吓怕了。”
沈新月主动牵上他的手,说:“你对妈妈很好。”
钟忆笑了一下:“她把我带大很辛苦,我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对所有女人都产生畏惧。”他顿了顿,“只是确实对她们失去了很多……到了青春期,产生的反应会让我觉得恶心,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让我很厌恶生育这件事。
“女人怀孕、流产,都是很不容易的事,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比大多数男人都看得更多她们的不容易。”钟忆说,“她们很脆弱,也有着无解的强大。”
沈新月想到了那只想要吃掉自己孩子的母猫。
“你是怎么想的呢?”沈新月问,“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对女人?”沈新月点了点头,钟忆便接道:“其实没那么特殊,虽然听上去很可笑,但我只希望自己可以不要经历被她们控制的感受了……你可能知道,来讨好我的女人并不少,但这也并不会让我觉得自己赢了之类的。
“……这一切都很可悲。”
钟忆垂着眸子:“所以,就算不和你在一起,我大概率也不会和某位女性结婚,生下孩子。”
沈新月了然地点点头,有些固执地往钟忆怀里钻,男人似乎有些僵硬,他能感受到,此刻的钟忆也很否定,不是对某个性别,而是对自己,他讨厌这样偏激又很悲观的自己,甚至常常觉得身上泛着咸湿的味道,下意识有些抗拒恋人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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