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莉德盯着玻璃瓶中的不明液体,满脸狐疑地道:“这是什么?”
“一种草药。”约书亚的金色眼睛又开始发挥作用,让人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可靠。“一位朋友交给我的,说在她的家乡,人们就用这种草药治愈了黄磷病。试试吧,总比看着他等死强。”
西格莉德给病人倒了杯水,颤抖着手,用滴管往里滴了三滴这种墨绿色溶液,澄清透明的水瞬间变得像翡翠一样碧绿。她从小窗里伸进手去,喂病人一点一点喝了下去。
"生命之水……!"病人用他干裂的嘴唇嘶哑地说。
没过多久,奇迹就开始发生。
病人发黄的皮肤慢慢开始变得正常,他用手敲着玻璃罐的墙壁,说自己饿了,要喝水、吃东西。
医生来给他做了简单的检测,发现他身体的温度已经降到了正常的标准,换句话说,他远离了自燃的风险,可以回到病房中去了。
这两名病人被推出玻璃罐的时候都欢天喜地。有一位一直抱着西格莉德的手背亲个不停。
晚餐过后,有个护士来叫约书亚去祈祷室。
祈祷室很大,拉着暗色的厚重窗帘,将外面的月光全部屏蔽,室内没有灯具,却在各处都放满了烛台,但即使这样,依旧无法完全将室内广阔的空间照亮。借着昏暗的光线,约书亚似乎看到四周的墙上都挂满了巨幅的人物肖像。房间内几乎没有什么陈设,一只巨大的乌木柜子,像个棺材,上方是黄铜打造的六芒星图案。地上铺着血红的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
西格莉德在一副肖像画下,负手而立,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有些武腔,像个男人,而非窈窕淑女。
她见约书亚进来,便走到乌木柜子前给他倒了一杯颜色深红的酒。
约书亚接过来,道了声谢。
"不,应该是我来谢你,你的药剂帮我救下了病人的命。"
"举手之劳。"
"世人做事皆有目的,那能不能告诉我,阁下帮助我的目的是什么?"
约书亚环视着偌大的祈祷室,问:"现在这个年头,保留着祈祷室也挺稀罕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像您说的,病房如此紧张,都不能容下我们四位家属。敢问,夫人保留祈祷室有何目的?"
西格莉德笑了:"阁下还挺厉害,一下就切中了我的要害。您该不会是警察吧?还是说,有人派您来抓我?"
"夫人为何害怕警察?"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怕警察,自然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这点道理,聪明如阁下难道会不懂吗?"
"夫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又是开学校,又是收病患,在我看来夫人是少见的大善人。敢问夫人说的亏心事,是指什么?"
西格莉德转过脸去,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
"愿闻其详。"
西格莉德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你知道,我开医院的这些经费,都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不是因为夫人生于一个富庶之家?"
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而短促的笑声。
"没错,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是很有钱。我们家最初是世袭贵族,头衔历史可以追溯到两百年前。可是你猜怎么着,贵族头衔在今天这个社会已经没用了。"
"本来我们家的钱依旧可以供我吃穿不愁,优渥地度过一生。可是我却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开办起了学校。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毕竟在过去,有头衔的贵族都是要为自己封地里的臣民排忧解难的。我将所有的家产都投入了学校的运营,我很勤奋,我知道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学校若是想长期运营下去,必须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注入。于是我也举办了私募晚宴,邀请了一些投资人。"
"可是你猜怎么着?这年头,有钱人一听这钱是用来做慈善的,就不乐意了。他们想要见效非常快的回报,而不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种长期而收效甚微的回报。没有人给我投钱。"
"就这样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我把所有的家产都投进了学校,我依然拉不到半点赞助。然后我就想到另一种方式。其实只不过是换一套说辞,换一种更浅薄更容易让人看到收益的说法,去讲一个好故事,扮演一个好角色,有时候需要适当退让,不要让那些男人觉得你是一个充满进攻性的女人,而是一个柔弱无助,被丈夫抛弃,被未婚夫欺骗的可怜的女人,他们就会很乐意帮你。而且事实是,这样的女人真不在少数,人们并不在乎她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只在乎她现在过得多惨,有多么需要救助。"
"就这样,我才有了开医院的钱。"
西格莉德转过头来,盯着约书亚:“好了,讲完了我的故事,该轮到你了。阁下是否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帮我?”
约书亚缓步踱到那只乌木柜子前,双手抚着上面的六芒星浮雕道:“夫人,你相信天意吗?”
西格莉德不置可否。
“如果我说,你姑且可以把我看作是天意的一部分,你会作何感想?。”
她居然如释重负地笑了。
“哈!我就知道!”她毫不迟疑地说,"我让我的医生拿了你的药剂拿去化验,成分报告出来,却只能检测出苦根草、食蚁花、没药等几种再普通不过的植物成分,而剩下的,把仪器都烧坏了,仿佛不是来自人间的物质。"
"夫人不觉得荒谬?"
"有什么好觉得荒谬的?这世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可太多了,有时候不得不叫人转向鬼神之道。毕竟,就连牛顿晚年,都成了个宗教狂人,不是吗?"
西格莉德忽然拿起了一个烛台,转身走向了墙边的巨幅肖像画。
"好运,是我们家的天赋。"她举起烛台,照亮了墙面上的一排画像。画像上描绘的好像都是同一个女人,但仔细看时,会发现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们都和西格莉德惊人相似。
"在我们的家族中,母亲这一系的基因异常强悍。但凡下一代中出生的是个女儿,就会和自己的母亲极其相像,我当然也不例外。"
"而所有的女儿们,也都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异禀。我从小就幸运得出奇,简直可以说是开挂人生。还在穿尿裤的时候,和随便什么人玩游戏都能轻松获胜;读书的时候不用花什么力气,成绩就很好;谈婚论嫁的时候,也轻轻松松找到了门当户对的理想配偶,可是我却反悔了,我不想被束缚在妻子的角色里……有时候太过幸运,是会让人产生贪欲的。坦白说,就是一旦有什么事不顺心,就开始怨天尤人。"
她回过头来看着约书亚:"所以你说你是天意的一部分,我并不吃惊。"
墙面上还有一幅画象停留在阴影之中,透过稀薄的光线,约书亚可以辨别出画像上画的应该是个男子,这在墙面上的一众女性肖像中非常突兀,应该是个突破口。
约书亚感觉胸前藏在衣服里的胸针在轻微震动,但他决心予以漠视。
他指着这最后一副画像道:"请问夫人,这幅画像上画的又是谁?"
西格莉德回头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哦,他呀。"
她觉着烛台朝画像走过去。
约书亚感到胸针震得越来厉害,最后,隔空传讯的语音竟然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听见娜塔莎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头儿,我求求你,这件事咱别再查了!"
西格莉德举起烛台,暖黄色的烛焰照亮了整幅肖像的脸。
约书亚起先愣了一下,随后认出,肖像上的男子居然是彼得,那个他认识的,在祈祷回应部担任掌事大天使的彼得,娜塔莎的男朋友。
西格莉德不以为意地道:"他是我高祖母的孪生兄长。我们都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的画像从建造这间祈祷室起就一直在这里了。"
第50章 第三日(14)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不知不觉竟和你讲了那么多,而我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啊?"西格莉德摸着自己的额头道,“一定是酒的关系,见鬼,这酒以后再也不能碰了,比吐真剂还厉害。”
约书亚看着杯中剩下的液体,他几乎动都没动,刚才一直在集中精神听她说话,这会儿倒有些需要放松一下,于是抬起头来,一饮而尽。
"阁下,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西格莉德忽然转过来说。
约书亚沉默地点点头。
"如果,你真的是天意的一部分,可不可以告诉我,未来,我们的命运会是怎样?我们能不能战胜这场可怕的疾病?我的学校——医院只是权宜之计——还能不能恢复原样?我……"她顿了一下,略微低下头去,"会不会被抓住?"
有那么一瞬间,约书亚从这个充满自信的女人眼中瞥见了恐惧和忧虑,瞥见了她对虚无缥缈、无法把握的运气的怀疑,也瞥见了她坚强外壳之下,想要寻找一份安稳的心愿。
"很遗憾,关于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因此无可奉告。"他温柔地说,放下手中的酒杯,"我能给你的建议是,保持乐观,继续祈祷。哦对了,别光顾着为自己和病人们祈祷,也要祝你高祖母的兄长在天堂里身体健康。"
西格莉德笑了,她以为他最后一句话是在开玩笑:"我会的,谢谢你。"
约书亚刚退出房间,被他藏在衣服里的胸针就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娜塔莎,而是大天使米兰达。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带着你的队员们回来吧。"
"任务完成?可我还什么都没对你说啊?"
"不用说了,我一直看着。"
"……你……在监视我?"
"怎么?你原本不打算告诉我么?"
约书亚急匆匆地回到病房,他的队员们在这里等着他。
娜塔莎一言不发,低着头在收拾东西。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此事会涉及到彼得。"
女特工用很低的声音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他,他从未对我提起他生前的家庭。"
“那你是如何想到提醒我的?”
“因为……他听到了西格莉德和你的对话。”
病房里尴尬地沉默着,连马克也少有地不再揶揄。崔斯坦和小汤米一起整理了病床,把一切都恢复成他们来之前的模样。
“娜塔莎,对不起。”
约书亚站在她身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拉拉她的衣角,声音里即有些讨好,又有些试探。
女特工低垂着金色的睫毛,看都不看他一眼:“头儿,你知道吗?彼得是个少有的好男人,我恐怕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
“对不起……”
约书亚极少惹人生气——除了米兰达的吹毛求疵以外——他习惯于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样子。可是这一次,他似乎真的让别人生气了,生气的人还是对他来说像家人一般的娜塔莎。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不,任何解释都是辩解,是为自己如此鲁莽而犯下过错的开脱。最好的取得她原谅的方式,就是尽快赶回珀迦托雷,在纪律委员会作出任何行动之前,挽回这一切。
约书亚暗自下定决心,就算这次要被米兰达永久派去天气区刷厕所,也要帮助彼得从这件事中脱身。
赫柏通天塔内,祈祷回应部迎来了稀客。
一头雕塑般银发的天使长路易,带着几名纪律委员会成员来此视察。名曰视察,一行人却径直往大天使彼得的办公室方向去了。
“看他们表情好严肃啊,该不会是老大有麻烦了吧?”一个在祈祷回应部工作的普通灵魂道。
“别瞎说,这几位长老天使平时一直就这幅表情。老大人这么好,怎么可能有麻烦?”
“说不准,我听说米兰达在查他的事。”一个戴眼镜的灵魂推了推反光的镜片,神秘莫测地说。
“祈祷回应部的大天使米兰达?她为什么要查我们老大的事?她自己手下的事情管好了吗?”
“听说就是为了今年的天使拔擢,他们两个想要争一个进入长老会的席位。”
“这样吗?大天使也会用这种损招?太恶心了吧?”
“不是不是,我听别的部门人说,是米兰达被纪律委员会盯上了,因为她已经好几次枉顾职守,包庇底下的人逃脱制裁,所以她必须找个篓子捅得比她还大的,才能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
"我们老大能捅什么篓子?我看整个珀迦托雷,没有比他更一心为公的天使了。"
"就是就是!"
“哎,你们有没有注意过米兰达手下那个约书亚?长得简直像天使一样!”
“我知道他!听说他就是灵魂打捞部今年打算推举的天使候选人,现在就这么好看,以后成为了大天使都不知道要好看成啥样呢!”
“对了,我们老大的女朋友是不是就在他那一组?”
“对啊对啊。”
“啧啧啧,她也不知道通风报信一下,哪有这样大义灭亲的啊?”
"就是。"
……
彼得还在办公室内忙碌着,他盯着巨大显示屏上不断亮起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人正在祈祷——冷静地估算出紧急程度和实现难度,再参考自动跳出的过往回应率,决定要不要对这一次的祈祷作出回应,然后下发给外面那些普通灵魂进行处理。
他听到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而来,脸上却丝毫也没有露出慌乱。
办公室的门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给弹开,砰一声撞在墙上。
他并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有条不紊地计算着屏幕上的数字,又将几件需要回应的事件分派下去。
"大天使彼得,"天使长富有磁性却毫无感情可言的嗓音忽然响起,"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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