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的下面,放着一只小足球,那是小汤米生前最喜欢的玩具。
约书亚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卷发。
"看来,你的家人始终都没有忘记你啊。"
小汤米又开始哽咽,他用几乎无法连成句的音节一字一蹦:"我也……好想他们……"
远处的小路上忽然传来皮鞋的脚步声。约书亚赶紧拉着小汤米,躲上了一棵行道树茂密的树冠。只见一个穿皮鞋的小姑娘慢慢从远处走来,手上抱着一束鲜花。走近了,小汤米差点尖叫起来,被约书亚捂住了嘴巴。
"她就是……最后那天被我救下的女孩!"等到终于可以说话时,男孩说。
女孩走到花坛前面,弯下腰,端端正正地把花束放在照片前面,用手指,从唇上接下一个亲吻,印在相框的角落上。
小汤米立刻感动得又抽噎起来,约书亚只好再次捂住他的嘴,感觉到从他鼻子中流出的冰冷黏液,涂了自己满满一手掌。
小姑娘随后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叶,走到门前去按铃。走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清明得发亮。应该是小汤米的外祖母。
她似乎看到小姑娘来了很高兴,侧身让她进屋。二楼的窗户里传出婴儿的哭闹声,应该是小汤米刚出生的弟弟。
约书亚从自己的背心中抽出一副望远镜递给小汤米,这本来是打捞灵魂时,用来观察灵魂状态的。
小汤米将望远镜架在鼻子上,看见了二楼屋里的情景。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还和自己离开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过,甚至床上还铺着雪白干净的床单,就仿佛自己晚上还会回去睡觉一样。在自己房间的隔壁,原先是一间常年闲置的客房,如今成了小弟弟的卧室。小弟弟躺在摇篮里,妈妈坐在旁边,胳膊肘撑着摇篮的围栏,一只手拿着一个会随着拨弄发出清脆响声的小玩具,在逗弄摇篮里的婴儿。她的脸上多了一些岁月的痕迹,扎成马尾的头发里,可以依稀看见几根银丝。
卧室的房门打开了,爸爸探进头来。他看上去比过去消瘦多了,脸颊凹陷下去,有些憔悴。和妈妈一样,年岁也开始在他身上显出痕迹,他的两鬓白了一半,过去不戴眼镜,现在却戴上了老花镜。他还像以前一样温柔,低声和妻子说着什么,似乎在告诉她家里来了客人。于是妈妈站起来,帮摇篮中再次入睡的婴儿掖了掖被子,转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约书亚翻阅着今天要打捞的名单,突然问:"小汤米,你们家姓什么?"
"菲尔德,师父,怎么了?"
约书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他将名单移到小汤米眼前:"你快看看,这个怀特·菲尔德,你认识吗?"
"他是……"小汤米的瞳孔震动了一下,“我爸爸!”
第47章 第三日(11)
显然,祈福券在怀特·菲尔德先生身上并不能起作用。
名单上备注的死亡方式是自杀。由于对长子意外死亡的事实一直无法释怀,他的精神状态长期徘徊在崩溃的边缘,终于决定在今天结束自己的生命。眼下家里来了客人,他还无法立即行动。但他已经在自己房中,准备好了上吊的索套,只等客人一走就要执行自己最终的计划。
小汤米无声地哭喊着,因为约书亚捂住了他的嘴。他甚至朝着师父的掌心狠狠咬了一口,他都没有松手。小汤米哭着、咬着、踢着、打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向树枝的承受力薄弱的末梢,接着,就听见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男孩掉了下去。
“小汤米!”
约书亚不及下树,男孩就连滚带爬地向房子奔去。他想要救下自己的父亲,想要不顾一切地告诉他,死亡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而是一种具有丰富层次的状态。他想让他们亲眼看看,自己并没有真的"死去",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人会真正从这座星球上消失,但如果他通过这种方式抵达另一个世界,那他们将会再也无法见面,因为潘瑞戴斯拒绝接受不珍惜生命的灵魂。
可小男孩不知道的是,如果他这么做了,那等待他的,将是一种更为肯定的结局——他的灵体将被粉碎,意识将被清除,灵将被回收——真正意义上的寂灭。
没有人能将死后世界的秘密透露出去,这是刻在潘瑞戴斯律法戒石上的第一条。
他跑到门边,拼命按下门铃,屋里的人起身准备开门。约书亚展开翅膀,像一只鼯鼠那样飞身扑去,决定即使自己暴露身份被看见,也要护下这个年轻的孩子。正在这时,天空闪过一道金光,一片朦胧的,像羽翼一样轻柔的东西,拂过他们头顶,将他们藏匿进一片纯白的薄雾中。隔着如烟似幻的纱雾,他们看见房子的门开了,怀特·菲尔德先生走出来,左看看,右瞧瞧,却发现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奇怪地嘟囔了一句,又关上了门。
约书亚看到自己身旁的小汤米此时已泪流满面,他的声道被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消失在那扇门里,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白雾散去,他们看到大天使米兰达站在他们跟前,墨绿的眼瞳似刀锋凌厉,红色的头发如怒火喷张。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了一句:“随我回上面去。”
紧接着,就又掀起一阵云雾,不管三七二十一,裹挟着他们,一路向上。
回到珀迦托雷,约书亚像个犯错的学生那样规规矩矩地站着。他决意不管米兰达这次怎么骂自己,或是直接把自己交给纪律委员会处理,都不顶撞一句,只希望她的怒火不要延伸到小汤米头上。谁知,米兰达竟少见地直接无视了他,而是对跪在地上,倔强得像头牛一样的男孩,率先发难。
“你知不知道,在神圣的潘瑞戴斯律法戒石上,清清楚楚地写明了,禁止珀迦托雷上的灵魂与生前的家庭有任何接触?”
“我知道,师父都教过我,是我自己执意要去救我爸爸的,这不关师父的事,您惩罚我一个人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男孩把脖子挺得笔直,仿佛在等待空气中飞来的铡刀会突然结果自己的性命似的。此时时刻他居然不哭了,倔强的小脸上,显出一点誓死如归的神气来,这让约书亚心底涌起一丝奇怪的自豪之情。
“那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你知道假若刚才我没能及时阻止你,将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那样做。他是我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而且我明明可以告诉他,只要让他看到我还好好的,即使以后再也不见面,我想他也会放弃自杀的念头。”
米兰达的口气更加冰冷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希望能阻止亲人的死亡,或者帮助他们交上更好的运气,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贪心,我并不想把好运全带给他们,我只想阻止这一次,就一次!"
男孩跪在地上,双手在胸前合十,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可显然,这一招对约书亚屡试不爽,对大天使却无效。
“在一个灵魂和活人混行的世界,死后的人可以影响活着的人,而活着的人,也可以左右死去的人。一切的自然规律,一切的信仰,一切的道德,都会被打破。人们不会再向光明神祈祷,而是向自己死去的先祖祈祷。那些死去的人,是否会为了满足自己家人的愿望,去铤而走险,去打破潘瑞戴斯的禁令,去损害其他灵魂,乃至是活人的利益?”
“小汤米,我一直很喜欢你,因为,你让我想起自己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不得不给你上这残忍的一课。”
米兰达手掌一挥,他们面前立刻就出现了一方烟雾汇成的屏幕,屏幕中反映的正是小汤米家中的景象。
来拜访他父母的女孩正站在门口和他们道别,她非常有教养地依次和每一位家庭成员拥抱,挥手,说些宽慰的话……
小汤米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约书亚对米兰达说:“天使姐姐,最美的天使姐姐!我求求您,您这次怎么罚我都行,天气区出差?我去!抽我几鞭子?我领!要不,您把我交给纪律委员会?求求您了,帮帮他吧!”
米兰达冷酷地像一尊石雕,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这是他应该得到的教训,否则,他永远无法记住。”
屏幕中,送完客的外祖母,回到客厅坐下,小汤米的妈妈和爸爸分别和她说了什么,接着就并肩一起上楼。两人在二楼的楼梯口分别,母亲走向那间婴儿室,而父亲,则走向自己那间布置了绳套的卧室。
“米兰达!”约书亚大声呼唤着大天使,“求你了!你说他让你想起你自己的孩子,难道你会让自己的孩子亲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去吗?”
小汤米的哭声越来越大,他闭上了眼睛,双手牢牢地捂在上面,几乎不敢看。
米兰达还是一脸铁青,双手抱在胸前。
“米兰达,做点什么!”约书亚再一次恳求。
大天使依然没有动作。
约书亚将哭泣的男孩搂入自己怀中,将他沾满了泪水和鼻涕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别看,别看。”他一边低头亲吻着他的额角,一边低声对他说。
怀特·菲尔德先生走进了房间,他四处巡视了一圈,又将门反锁上。然后拖来了一把椅子,放到绳索下面,踢掉拖鞋,光着脚站上去。
他站在椅子上,最后一次,隔着窗户,俯瞰了一眼楼下的花坛,儿子的照片静静躺在凉亭里,陪伴他的,有小足球,和他暗恋的女孩送来的花束。一瞬间,这位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个凄楚的笑意,仿佛为马上就能见到儿子而欣喜,又为即将离开其他亲人而痛心。
他深吸一口气,将绳圈套在了脖子上。
约书亚感觉脖子里的衣服被揪紧了,一阵钻心的痛楚传来,他不经皱了皱眉。怀里的男孩无法遏制自己的心痛,他只能咬紧约书亚的肩膀,好让自己不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约书亚没有退缩,他安抚地托着男孩的后颈,强忍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剧痛。
一道吉光闪过。
卧室的门忽然被敲响,寻死的父亲再一次睁开眼睛。
他疲惫地将脖子从绳圈中探出,小心翼翼地踏下椅子,寻找拖鞋,然后走过去开门。
他的妻子站在门口,手里怀抱着年幼的婴儿。她一眼就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绳圈,发出一声惊叫,随后情绪激动地和丈夫争执起来。怀里的婴儿被吵醒,开始哭闹,可是夫妇俩此刻都没有理睬他。
约书亚轻轻地在小汤米耳边道:“你快看!”
妻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她颤抖地举在手里,展开和丈夫一起阅读。透过那朦胧的影像,小汤米认出,这是那封,他和小金建立喂养关系那天交给米兰达的信。
他看见如释重负的泪水自父亲眼眶中涌出,看到父母亲热切相拥在一起,看到父亲站上椅子去拆掉那个绳结,母亲则在下面为他扶着椅子……
最后,他看到他们,搀扶着颤颤巍巍的外祖母来到屋外,在放着自己照片的凉亭前停下脚步。父亲单膝跪下,将相框拆开,将那封信重新裱了进去,和自己的照片并排在一起。
他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眼望向米兰达。大天使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悄悄把食指,抵在两片薄薄的唇上。
“谢谢。”约书亚会意。
接着,米兰达面色忽然一沉,转身向外走,并示意约书亚跟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好,我没有起到应尽的管教作用,任凭您处置。”
约书亚垂头丧气地承认错误,他就猜到这件事想要翻篇没那么容易,心里盘算着什么样的惩罚会落到自己头上,还有没有与米兰达讨几还价的余地。
“我要你去帮我查件事。”
没想到大天使竟会以这句为开场白。
“自从提高了祈祷回应率的标准数值以后,潘瑞戴斯就一直密切监测着各地区的情况。在这过程中,发现了一处异常。”米兰达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约书亚。
照片上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大约有三十多岁,留着俏皮的金色卷发,眼神睿智,脸蛋上透出一种说不清的魅力。
大天使接着道:“这名女子的祈祷回应率高达89%,远远超出了我们规定的数值,而且这种情况自她出生起就一直存在,前段时间的数值甚至还要更高。上面怀疑是有人在暗中庇佑她,而且此人应该在祈祷回应部中地位不低。我需要你帮我查证一下。”
第48章 第三日(12)
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件驼绒大衣,戴了一副夸张的墨镜,金黄色的卷发藏在歪戴的贝雷帽下。大衣的领子竖起,遮住半张标致的脸。
她正横穿街道,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人行道上的电子显示屏正在滚动播放一则新闻,她在显示屏前站住,半低下头,让墨镜沿着鼻梁自然滑落,然后从镜框上方打量着屏幕上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新闻播报员用字正腔圆的音调说:"该女子自称安娜,假冒所罗门集团首席执行官大卫·扬斯先生的前未婚妻身份。据悉她曾混入本周早些时候在所罗门集团总部召开的一场私募晚宴,并通过诈骗的手段卷走了多位投资人的资金……"
一名过路的行人也停下来加入她,专注地看着这条新闻,一边嘴里喃喃地点评道:“都是些有钱人,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是九牛一毛吗?就这也值得上新闻?现在写新闻的都是些什么白痴?"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摇头。女子回头和他对视了一眼,但由于墨镜的关系,他没有认出她就是电视新闻里的那名女骗子。
"现在外面黄磷病人那么多,政府也不知道管管。医院都不接收黄磷病人,说治不了,还会危害其他患者的生命安全,我呸!有钱人还可以花钱把自己弄进专门的治疗机构,可怜的穷人得了这种病就只能自生自灭咯!”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他义愤填膺的慷慨陈词。
女子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又重新戴上墨镜,弯腰钻进汽车。
汽车一路向城外驶去,沿途的风景越来越冷清,行人逐渐稀少,最后连建筑物也稀稀拉拉,只有一大片一大片光秃秃的旷野。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她将车拐进了一处荒凉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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