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应该是一座庄园,门口斑驳的牌子上,却显示这里是一所学校,只不过组成校名的字母已经脱落。
庄园很大,有一大片绿色山坡和清澈湖泊,一栋灰扑扑的老旧大宅坐落与山坡的最高处,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进行修缮工作了。
汽车驶过一条漫长的上坡道,最后停在大宅门口,她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
房子里很热闹,几乎热闹得有些嘈杂。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走来走去,房间里传出孩子的哭闹,以及明显是属于成年人的呻吟声。
她边走边脱下外套、帽子,换上一件式样朴素的粗布外套,小跑着追上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子。
“医生,他们的情况有好转吗?”
“西格莉德夫人,很难说。我们尝试了许多种办法,可病情还是在恶化。目前最有效的还是冷水浸浴,可是一直将病人浸泡在水里也不是事,有人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了。”
“那现在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西格莉德迅速在旁边护士递来的消毒液里清洗了双手,戴上手套和口罩。
“西格莉德夫人,您能把自己的学校提供给我们作为治疗场所,能持续供给我们研究和设备所需的经费,您给我们的帮助已经太多了。”
"好。那您先忙,我去病房看看能做些什么。"
西格莉德向里面走去。走廊两旁的房间——不难看出这里原先是教室,因为在房间的最前端都有一块黑板,如今上面写满了各床病人的最近查房时间和医嘱事项——密密麻麻放满了病床,护士在其中穿行,甚至有年纪看起来特别小的护士,应该只有十四五岁。
"西格莉德夫人!"
一名小护士看见她兴奋地跑过来。西格莉德摸摸她的脑袋说:"对不起,你本该是来上学的,现在却要你照顾病人。"
小护士仰起脸笑嘻嘻地说:"没关系,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等到这场疫情过去,我们还可以继续在这里上学的。"
西格莉德拍拍她的后背,小护士继续忙碌去了,她走近一张床边,弯腰检查病人的情况。
病人蜡黄而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夫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西格莉德抬头看了眼黑板,对着床号找到他的信息。这位病人的病程已经到了最后一阶段,不过,他依靠着每两小时一次的冷水浴,硬生生地挺过了三天。
她对着病人的耳朵轻声说:"不会的,你已经坚持了三天,你只要再坚持一天,或两天,然后病就会好了。你先闭上眼睛,很快就会有护士推你去冷水浴。"
从病房里出来,她只觉身心上压着千钧重担。她急促地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快步登上楼梯,走进了她的祈祷室。
约书亚回到办公室,他的队员们正在攀比谁能把牛吹得更天花乱坠。
"我们有新任务了!"
他大声宣布,随即将那张照片拍在桌子上。
队员们都挨过来看。
"嘶,好漂亮啊!这么早就上来陪我们了,真可怜。"马克嘴上表示惋惜,脸上却露出了憧憬的表情。
约书亚拿起一支笔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谁说她要死了?我们的任务不是打捞她。"
"灵魂打捞部不打捞,那这算挣外快吧?"马克一边揉着头上被约书亚敲疼的地方,一边财迷心窍地说。
"做梦。想挣外快自己找大天使说去,看她拿什么奖励你。"
他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事情的大概,期间娜塔莎一直盯着照片,手指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任务都清楚了吧,还有什么问题么?"
女特工说:"这个女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怎么这么眼熟?"
马克插嘴道:"你当然眼熟,这不是当年鄙人那惊才绝艳的未婚妻吗?"
"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娜塔莎评价道。
约书亚对这两人的吵嘴已经见怪不怪:"既然大家都没什么问题,那我开始分配任务了。"
马克举手道:"头儿,我有个问题。既然这任务没有外快可挣,又是大天使派给你一个人的,为什么要拉上我们啊?"
约书亚又照着他的脑门给了个脑瓜崩:"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知道不?"
女特工也从另一方向给他来了一下:"这福我也要享享。"
"你们……!"
约书亚接着说:"我了解下来发现,这名女士在人间开办了一所学校,现在作为医院使用,专门接收一些看不起病的黄磷病人,因此我觉得她并不是什么坏人。记住,我们只是去了解一下情况,为什么她的祈祷回应率会高出别人这么多,我们不想搅乱她的生活,也不想破坏她的事业,所以,我们需要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接近她,比如,乔装成普通人。"
"这都不用装好吗?脱掉翼式背包,你我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马克说。
"我指的是,我们其中最好有一位,能假装成黄磷病人,这样才能更方便地潜入她的医院。"
约书亚的眼睛在自己的队员中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崔斯坦身上。
"他?"马克立即咋咋呼呼起来,"有他那么壮的黄磷病人吗?头儿,这种只用躺着,不用花任何力气的任务还是交给我好了,我装尸体最像了!"
"你不能做病人,因为你比他有用。"
配合上约书亚脸上的迷人微笑,马克觉着这句恭维话让自己非常受用,遂放弃了继续争取扮演"尸体"的机会。
约书亚托着下巴,盯着崔斯坦那张脸道:"得给他化个妆,否则确实看起来太健康了。"
娜塔莎自告奋勇:"这个我拿手。"
约书亚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给他画丑点。
一直处于讨论中心之外的卡梅拉忽然走过来,撑着桌子,用一种非常勉为其难的神情,仿佛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叫她感觉羞愧难当:"黄磷病也是龙惹出来的吧?黑尔有种药草对这病有点疗效,只不过数量非常稀少,不可能救得下所有人,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拿点上来。不过人间我就不去了,我这翅膀没法藏起来,普通人我是装不成了。"
约书亚抬头感激地看着她,同时也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小汤米,男孩正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励。他知道,是小汤米改变了她,用自己温暖的灵魂,去融解暗天使冰冷的心。
他用口型对他说:做得好。
西格莉德从祈祷室出来,已经接近傍晚。
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得了吧,你是个唯物主义者,一个满口谎话的女骗子。你相信什么神?即使真的有神,祂难道不应该惩罚你吗?毕竟你骗过那么多人,即使你把骗来的钱都花在了正经的用途上……
说实话,她并不经常祈祷。过去,也只是在遇到事情走头无路的时候,才会选择这种荒唐而可笑的方式,比如在自己父亲被宣布身患绝症的那天。
她还记得自己的母亲,那位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高贵女士,她总是向自己吹嘘祈祷的力量,告诉自己,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只要走进祈祷室,向神灵轻声呢喃出你的请求就可以了。
她第一次走进祈祷室,就是向神灵祈求,让自己在病床上被癌痛折磨的父亲,走得更轻松一些,没想到当她走出祈祷室,回到父亲床边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安详地睡过去了。
那天,她第一次认认真真思考起了母亲的话。
如今,也算是一种走投无路的情况。她无法走进实验室,亲自参与研究如何战胜这种可怕的疾病,她只能祭出这种古老而可悲的行动,期望能获得一些来自冥冥的帮助。
她下到楼下,刚好看到一位病人被推出水疗室,垂在病床一旁鸡爪似的手上,滴滴答答地淌下水珠,肘部的皮肤已经泛白,看起来应该是无法再承受一次浸泡了。
一名护士走来对她说:"西格莉德夫人,刚才又来了一位病人。"
"好的。你帮他安排好病房了吗?病程到哪一步了?"
"都安排好了,病程应该刚开始,不怎么危险,不过……他的陪同家属有点多。"
"跟他说过我们这里最多只允许留一位家属吗?"
"说了,他们就是不走。"
"那我去说。"
西格莉德大步走向那间病房,迎面而来的风吹开她的衣襟,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威风凌凌的大鸟。
她在门上扣了两下,就推门进去,立刻被屋内的景象震惊到了。
小小的病床上,躺了一位人高马大的病人,脸色蜡黄,眼眶深陷,紧紧抿着双唇,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病床周围,足足围了四名家属,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
她望向唯一的一名女性家属道:"很抱歉啊,因为我们这里空间实在有限,每位病人最多只能有一位家属陪护。要不你们自己商量一下,谁留下来照顾?"
娜塔莎换上她浓重的东欧口音道:"不行啊,俺们都是他最最最亲的家人,哪个走了都不放心。"
西格莉德强忍住怒气,尽量耐心地对她说:"那您是他的……"
"小姨。可怜的娃儿,他妈妈走得早,都是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娜塔莎一边假装抹泪,一边信口胡诌道。
"小姨父。"马克立刻拍拍胸脯,占下这个便宜。换来女特工一记狠狠的白眼。
"……儿子?"小汤米犹犹豫豫地说。
西格莉德最后将目光投向仅剩的一位家属,她发现这位先生长得非常有魅力,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她见过的最为俊美的男人。她不由得放软了语气:"那您是……?"
约书亚想了想,说自己是他爹肯定不合适,说自己是他兄弟未免又有些不够亲密,毕竟这里已经有"小姨"了,如果再有个兄弟恐怕会被赶出去,而“姨父”又被马克占了。
最终,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选择:"我是他丈夫。"
第49章 第三日(13)
小汤米瞬间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在他有限的生命中,他还不知道男人也可以成为男人的丈夫,而女人也可以成为女人的妻子。
娜塔莎尽力维持着悲伤的面具,面具底下是一张幸灾乐祸的笑脸。
“那儿子是……?”
“啊,是收养的。”
西格莉德看看约书亚,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果然,漂亮的男人都是属于别的男人的。
她抬起眼睛,直视着这群来者不善的"家属":“我们这里的规定就是一位患者只能有一位家属陪同,如果你们执意不从的话,我只好请你们离开医院了。因为病人实在太多,我们不可能围着一位患者转。而且你们都挤在病房里,也会影响其他患者的休息。”
约书亚道:“院长夫人,您看这样行吗?只要您让我们留下来,我们愿意在医院里帮忙。什么打扫卫生、搬运病人之类,这样的力气活就都交给我们好了,我们很乐意做点什么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
西格莉德注意到他有一副罕见的金色瞳仁,在听着他说话的时候,很难不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让人想陷进去,特别愿意相信他、听从他,照他的吩咐办事。
她也没能挣脱这种力量,于是点点头:“好吧,你们可以留下来帮忙。但有一点要求,如果有医护人员跟我反应你们影响了他们工作或者其他患者的休息,你们就必须离开。”
“好说好说!”
她让年轻的小护士拿来几件干净的防护服,给约书亚他们换上,又叮嘱了一遍安全事项。
“非常重要,如果你们不想自己也感染上黄磷病的话。”
走廊里忽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护士和医生飞奔起来,西格莉德丢下他们,扭头往外走。
约书亚对崔斯坦做了个“好好待着”的手势,也跟了出去。
三张病床同时被推进了一间空屋子,病床上的人看似平静,皮肤却黄得发亮,嘴里传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呻吟。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医生分别将他们推进三个全透明的玻璃舱室,关上舱门,将病人完全隔绝在里面。玻璃上还留了个小门,供全副武装的医生们伸进手去做一些简单的操作。三间舱室用屏风隔开,以防他们看到彼此影响心情。
西格莉德在他们中间看到了那个好不容易捱过三天的病人。
“他们真的不能救了吗?”
一位医生说:“你看他们的皮肤,都已经泡烂了,再用冷水浴治疗只怕会使他们更痛苦。”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玻璃舱室内就忽然冒出一阵黑烟,紧接着,躺在其中的病人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干瘪下去,他甚至来不及呼救,整个过程持续不到三秒钟。灰白色的不明粉尘在玻璃罐内飘荡,病床之上只留下了一套人形的病号服和一摊黑色的污迹。
这是约书亚他们第一次目睹黄磷病患者的自燃,听别人描述和自己亲眼看到时的那种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西格莉德扶着额头靠在后面的墙上。
等到烟尘散去,尘埃落定,所有的颗粒都成为玻璃罐内静止的粉末之后,护士们拉开舱门,开始用扫帚清扫,给病床换上干净的床单,然后推出去。
另外两名病人看到推出的空病床,似乎也能猜到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命运。
西格莉德又走到那位捱过了三天的患者身旁,她俯下身,趴在玻璃罐子上,手从小门里伸进去,想要握住病人的手,没想到病人却躲开了。
“谢谢您,好心的夫人。但您还是最好离我远一点,我不希望让您染上这该死的病。”
西格莉德的眼睛湿润了。
她转身和医生说:“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哪怕有一点可能,试一试也好啊,总不能就这样等他们自己原地爆炸吧?”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回病房照顾别的病人去了。
约书亚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小瓶子,里面装着一种墨绿色液体。
“或许,你可以给他们试试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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