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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自己对他那种微妙的亲近感到底来自哪里？现在这种奇怪的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大千世界如此广博，而能与自己的旧日记忆稍有联系的，就只有面前这个男人。
到了下班的点，马克率先站起来和他道别。
“明天见了，老大。”
“明天见。”
小汤米也拉着卡梅拉一起向门口走去，最近他们两个像胶皮糖一样黏糊，似乎受伤以后，暗天使小姐也收敛了一些往日的脾气，变得更愿意听自己身旁的这个小男孩说话。
“师父，明天见！”
“明天见，小汤米。”
办公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约书亚才发现，原先下班最积极的娜塔莎，居然还坐在自己的工位上。
他走到她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咦，好几天没看你去约会了。怎么，和彼得闹别扭了？”
娜塔莎叹了口气：“嗐，别提了，他们祈祷回应部快忙死了。”
“怎么回事？”约书亚坐到她桌上。
“你没听说吗？人间的黄磷病？”
“什么病？”
“就是一种会莫名自燃的病，貌似是因为他们食用龙尸引起的。”
约书亚皱了皱眉：“吃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吃一具怪物尸体？”
娜塔莎不以为然地说：“难道第一个吃龙虾的人会知道这个浑身硬壳倒刺的家伙里面是甜美的嫩肉吗？食腐动物才是一切进化的源头。”
约书亚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算你有道理。”
娜塔莎挺直身子伸了个懒腰，两条细细的眉毛扭结在一起：“苦了我呀，这些天来都是孤枕难眠，你看我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他们要加班到那么晚吗？”
“那可不？人间的祈祷量激增，上头又传下命令，要把祈祷回应率提高到50%，可以想象，今天注定又是一个独守空闺的夜晚……”
约书亚把她满口的怨妇牢骚都当成耳旁风。祈祷回应部常年都保持33%左右的回应率，这是根据人类的秉性，经过精密的演算得出的数字，自从施行以来，就从未更改。因为人类，只有在需要实现什么愿望的时候，才会想到“抬头三尺有神明”这回事，而在其他时刻，尤其是作恶的时刻，压根儿想不起来。如果对他们的祈祷回应得太勤快，就容易使他们形成依赖，养成不劳而获的惰性，而太稀松，又容易使他们彻底失掉信仰，而这对潘瑞戴斯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潘瑞戴斯之心周身的熊熊光焰，正是依靠着人们的信仰之力，才得以维持终年不熄的，也正是这信仰之力，维持着整套系统运行至今。
将祈祷回应率提升到50%，意味着每两个愿望中就得实现一个，也意味着原来的回应率已经无法维持住人们的信仰之力，更意味着人间对于光明神信仰的根基已经发生了动摇。
约书亚回头看看还在发呆的崔斯坦，喃喃地道：“可是为什么，你这样信祂呢？”
“什么？”娜塔莎眯着眼，奇怪地追问。
“啊，没什么，属于我的一点闺房情趣。”约书亚也学她的样子，故意油嘴滑舌道。
晚上回到家，约书亚照例叫了飞犬急送，简简单单的菜式，能吃就行。吃完饭，崔斯坦一声不吭地去收拾东西，他就跟在后面，斜倚在厨房的门框上。
“看着我干嘛？”崔斯坦一边在水龙头下冲着碟子，一边说。
“想问你几个问题。”
“嗯，问吧。”
“你说，在你濒死的梦境中曾经看到过光明神，还说你梦见祂将一个国度托付给你，可你却记不得自己和祂之间有什么样的牵绊，也记不得自己的王国在哪里。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些都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幻想？”
崔斯坦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撑着洗碗台，低垂着头，呼吸加速，却不说话。
“不，不是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小小的愠怒。“绝对不是这样！我的王冠，是祂亲手为我戴上，我是祂在人间的利剑，无论生前、死后，都不会改变，我对祂的信仰。”
“可是关于祂，你却什么都不记得？”
“我……”
他忽然颓然沿着墙壁坐了下来，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窄小的厨房，脑袋埋在双膝之间。
看到这一幕，约书亚又不忍心了，他后悔自己不该逼问他，更不该夹杂着自己那点嫉妒的私心，去用冷嘲热讽挖苦他的信仰。
他朝他走去，屈膝坐在他身边，温柔地说：“好啦，我也只是问问，别太往心里去。”
他听见那颗埋在双膝之间的头颅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介凡人，竟然痴心妄想着自己能获得光明神的青睐，能和祂有什么牵绊，简直可笑至极？”
“不不不。”约书亚连忙否认，“我认为，我能透过祂的眼睛，看到你身上的可贵之处。就比如，你很勇敢，也很忠诚，有的时候尽管有点傻气，但总体来说还算可爱。”
崔斯坦抬起头来看着他，暖棕色的眼睛里柔波荡漾。
“往好处想，光明神住的那间屋子哪里好？又大又亮，终年不熄灯，在里面住久了搞不好会得神经衰弱，而且高处不胜寒。哪里比得上我这间小屋子？有水有电，虽然小了些，但架不住它暖和呀！”
崔斯坦无声地笑了笑，他忽然倾身过来抱住约书亚，两条手臂紧紧在他身后合拢，将他贴近自己的胸膛。
约书亚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这个拥抱会来得那么突然，双手犹犹豫豫地扣上他的脊背，却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他感觉到他的嘴唇正贴在自己耳边，感觉到他呼出的温暖气息吹拂着自己的颈项，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力和身后那对不断收紧的臂膀……
他屏住呼吸，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
“谢谢你……”
第46章 第三日（10）
只一夜，人间黄磷病的事已经在珀迦托雷传得沸反盈天。
为了彰显人性化关怀，潘瑞戴斯的大天使长老们商议决定，针对肆虐人间的黄磷病疫情，颁布一条新政：每一位在珀迦托雷服役的灵魂，无论资历和年限，都将获得一张祈福券，用于佑护尚在人间的血亲或后代，远离可怕的黄磷病，由祈祷回应部统一执行。
这对于本就忙得目不交睫、脚不点地的祈祷回应部来说，简直是火上浇油！
人群聚集在祈祷回应部所在的这一层，手里高举着刚拿到的祈福券。
“只有一张怎么够？”
“就是就是啊，我们天天在这里效劳，连死后都逃不过加班，现在只给我们一张祈福券？”
“我在这儿工作了30年，结果和新来第一天的小伙子待遇一样，这像话吗？”
“那像我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让我怎么抉择？难道选择了一个家人，就要让别的家人去死吗？”
……
所有的大天使都被调到这一层维持秩序，约书亚不得不穿过拥挤的人群才能找到米兰达领取今天的打捞名单。
“今天这是怎么了？”
“祈福券。人人都想多要一张，可要是真按每家每户的人头给，岂不是要全乱套了？”米兰达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伸开翅膀拦下一个想要强行突破的灵魂。“其实也可以理解，不过就是生时愿未了，身后人难忘。”
约书亚叹了口气，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空洞：“这时候就想到我们组的好处了。我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娜塔莎人间亲戚都死光了，马克似乎一直是一个人，小汤米……对了，小汤米！”
约书亚在左右人群中看了看，果然发现了那孩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随着人群一道潮起朝落。
“把他带回去吧，替我照看好他。”米兰达道。
“可是，他还有家人……”
“他现在的家人是你了。”大天使将一沓名单交给到他手里。
“你们天使不需要祈福券吗？”约书亚忽然问。
米兰达摇了摇头：“不，天使不能许愿。”
“为什么？”
“因为天使的愿望里，包含着必然实现的魔法之力，而一个必然实现的愿望，它的威力是十分惊人的，意味着如果这不是一个好愿望的话，将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潘瑞戴斯就把禁止天使许愿写进了律法里。”
“那如果天使自己偷偷地许了呢？又没有人会知道？”
米兰达苦涩地笑了笑：“和蛰了人的蜜蜂一样，许了愿的天使，会死。”
约书亚在离开的时候，从人群中一把捞起了小汤米，尽管那孩子哭天抢地着要放自己下来，可约书亚还是想方设法将他塞进了电梯，带回了办公室。
果然他的办公室今天是人到最齐的，一个都没少。
他半抬着眼皮，用一种异常冷淡的声音，隔着众人朝崔斯坦喊话：“怎么样？你要用那张祈福券，保佑一下你在人间的那位养子吗？”
崔斯坦摇摇头：“我认为他并不需要我的祈福，他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娜塔莎和马克立刻察觉到其中有情况，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约书亚转向一直在抽抽搭搭的小汤米：“那你，打算将你的祈福券给谁？”
小汤米憋了半天，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
约书亚看了一眼崔斯坦，朝他勾勾手指，后者立刻将自己那张祈福券交了出来，娜塔莎和马克也纷纷将自己的放到约书亚手中，他最后又添上一张，全部塞给小汤米。
“喏，这样一来你就有五张了。”
男孩感动地吸了吸鼻子，发出湿润的巨大噪音，低头看着手里的五张祈福券，却又滴下泪来：“可是，还不够……”
“还……不够？你家里到底有多少人？”
小汤米开始掰着指头认认真真地算起来：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后来生的小弟弟、学校里被他救下的那名女孩……
约书亚开始挠头。
小汤米立刻察觉出师父脸上的难色，及时闭了嘴。安静了几秒，又搓着双手，可怜兮兮地说："没有祈福券也没关系，师父可不可以让我去人间看看他们？这样，我至少能知道他们过的好不好。"
约书亚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知道，按照律法，来到珀迦托雷以后，就不能够再去接触自己以前的家人了。"
"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发现的！求求你了！"
男孩抬起他清澈的浅灰色眸子，里面水光汹涌，约书亚实在招架不住，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他无奈答应道，"不过有个条件，我得和你一块儿去，否则万一你被发现，我会被纪律检查委员会那帮人大卸八块的。"
趁他在准备东西去人间的过程中，娜塔莎挤到他身边，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赶时间。"约书亚眼皮都不抬。
"呵哟，看来气得不轻啊！是哪个没眼色的东西惹得我们头儿动这么大肝火？快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约书亚白她一眼："关你屁事。"
说罢，就要往外走。
娜塔莎赶紧小跑步追上他："头儿，你今天很不对劲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昨晚傻大个忽然要在上位了？"
约书亚走到走廊上，四下看看没人，就快速把女特工拽到一处墙角。
"你说气人不气人？我为了救他，不惜去黑尔转了一圈，还不得不从此带上一个拖油瓶，惹恼了米兰达。为了让他活命，我把所有认识的天使都给求了一遍，欠了一屁股人情。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家伙倒好，绝对是中了什么邪，醒过来以后不仅变得比以前更神棍，整天把张大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光球，还三句话里两句不离那个睡美人光明神……"
女特工咯咯笑了起来："头儿，原来你也会吃醋啊？"
"我没有吃醋，我就是……"约书亚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比吃醋更能准确表达他此刻心情的词汇，只好先勉为其难地接受下这个说法。
"反正我就是受够他了。明天我就去再申请一套公寓，把他从我家里赶出去。"
"就因为这事？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娜塔莎笑得没有了眼睛，露出一口白牙。
约书亚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当然就是因为这个，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女特工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你早就知道他是个神棍，但你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你不在乎那一点。这说明你曾经抱有希望，就是自己终会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从而换得他的真心。但现在，你自己不能确定了，你发现他的心就像用石头做的，根本无法撼动。他不想把心给你，而你又非强取豪夺之辈，为了避免进一步受伤，只好自己先收回付出的感情，假装对他毫不在意。我猜的对吗？"
约书亚冷着脸道："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我想把他扫地出门，完全是因为受够了他每天的神神叨叨。"
说完，他便像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样，快速逃开。
和小汤米到了人间，约书亚让他带路，到了他生前的住处。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坐落在一片宁静的街区。带个不大不小的花园，花园里设有一架秋千，秋千后是一小片用鹅卵石围起来的小花坛，花坛里种着各种各样颜色的鲜花，非常整洁，没有一根杂草。
鲜花的中央，有一小方空地，矗立着一座简单的迷你凉亭，顶棚之下，放着一张被裱在相框中的照片。
小汤米落下来，将翅膀收回背包里，屏住呼吸，走向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比现在还小一些，一张带着婴儿肥的笑脸笑靥如花，鼻子上的小雀斑由于照片长时间放置在外，被太阳晒得有些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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