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
“老大!”
“师父!”
第七小队的其他成员们,一窝蜂地扎向前队长消失的地方,但是海面黑沉,浓稠如刚研出的墨汁,参不透下面有什么,他们就算再心急如焚,也知道刻舟求剑是不会有结果的,只好一个个像热锅蚂蚁一样在海面上空团团转。
崔斯坦可顾不了那么多,他一头扎进水下,看到一串接连消失的气泡。他只发现这一条线索,就跟了上去,也不管是不是皮同留下的陷阱,反正这南墙他今天是撞定了。
背上的翼式背包有些碍事,他直接脱掉,任它自己浮上海面,他把健壮的双臂挥得和鱼鳍似的,跟着那串正在消失的气泡,向大洋的深处潜去。
四周越来越黑,海面上微弱的星光再也穿不透头顶的液体,五感渐渐失灵,清晰地只有心中的那个愿望——
我要找到他!
我要救他!
仿佛是对他挚诚之心的回应,海水深处,忽然亮起一个微弱的光点,慢慢向四周散开,变成偌大一枚光球。
如果说大海是天空的倒影,那这枚光球,就是高悬在夜空中皎月。
光球继续向外扩散,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爆炸似的,照亮了整片海域,无数的海鱼被炸出了海面,翻了白肚皮。
但在崔斯坦眼里,他只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刚才爆炸的强光中,他拼命地睁开双眼,终于在如墨的黑暗大海中,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他急急地潜下去,一边潜,嘴里一边因肺活量不够而漏着气,又苦又咸又涩的海水灌进他的喉咙,他感觉嗓子冒火,眼睛前面又冒着金星,但他已经摸到了约书亚的手,抓住了,就再没放开。
他没有坚持到游回海面,下潜的一路上气已经漏完,他拼尽自己最后的意识抓住约书亚的手,随后就因缺氧而昏了过去。
当他的肺叶重因充盈了新鲜空气而舒展,感觉湿润又有些粗粝的海风刮在脸上时,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海面上。
他焦急地寻找着约书亚,发现他就在自己身旁,白金色发丝柔软地贴垂在颈侧,背后的翅膀湿漉漉地挂在两肋。
等等,自己刚才明明把翼式背包给解了,所以现在不是他在飞,那是谁呢?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头硕大的黑色豹子正叼着他的腰带,背后一双黑雾凝成的大翅膀正吃力地扑扇着,一旁约书亚的背后,也有一头相同的大黑猫,只不过那头更大,也更威武。
大黑猫的背上侧坐着一位绝色美女,一席墨绿色的长裙,直垂至海面,腰部有交叉羽翼状的金色腰带,领口用同样的金色项圈系住,裸露着双肩和整个后背。她发色乌黑,瀑布一样披在身后,肤色却比最冷的玉石还要白。
他听见其他人叫她路西法。
“哟,要不是自家天花板漏水,你也不会想到上来看看。”娜塔莎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尖酸口吻对她说。
黑尔女王大方地接下了这半是事实、半是埋怨的罪状,朝女特工露出了一个有些挑逗意味的笑。娜塔莎立刻别过脸去,假装没看到,她便也从善如流地放弃了尝试。
就在这时,约书亚终于醒转过来,他看见了盯着自己的崔斯坦,也看见了正叼着自己衣服的大猫。
“路西法……谢谢你啊,又麻烦你救了我一次。”他有气无力地说。
路西法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举手之劳。这大雨下得都淹进了黑尔地下城,我就是想上来兴师问罪,正巧看见你漂在水里,就顺手把你给捞了上来。”
“那皮同呢?”约书亚不安的转动着脖子,四下里寻找着。
“你都不记得啦?”娜塔莎在路西法开口前抢答,“应该是被你刚才在水下弄出的大爆炸给炸死了。”
“大爆炸?”约书亚努力回想了一会儿,这才隐约记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被皮同拖下海面以后,他有一段时间因缺氧而精神恍惚,四周的一切都仿若梦境一般的不真实,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美好得不像话的画面浮现了出来。
他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张檀木做的祭桌,他自己明明就坐在后面,却仿佛伸不出手。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走了进来,他长着幼版崔斯坦的面孔,手里拿着半块粗面包,却仍然掰下一大半,放在他面前的祭桌上,转身离开。
半块粗面包,与其他精致的飨馔相比简直无法下咽,但却是他全部拥有之物的一半。他听见一个空灵缥缈的声音在自己脑内炸响:“世人敬神,多有一求半愿,崔斯坦则不然……”
下一个画面,他看见似乎是少年的模样的自己,穿着一件镶金边的白色丝袍,在花园一样的宫廷里奔跑。他的脑子里有一条非常不好的消息,必须立刻去警告那个人,他的身后有两名杀手追逐着他。他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在自己的掌心汇集,只要伸手便可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但他似乎有什么顾虑,迟迟不肯出手。就在他快要被追上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斜刺里穿出,挡在自己身后,比他稍微健壮一点的少年赤手空拳拦住两名杀手的去路,朗声说:“是王子派你们来的吗?他是我带来的人,殿下要动他,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再下一个画面,似乎与前面完全割裂开来,无论是年代、建筑、服饰、还是文化,都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就像突然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他是个清瘦的青年,穿着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袍,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身边是一圈高高的椅子,一群身穿红色法袍的长者端坐其上,却像没有城府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我看把他卖给萨默斯国王好了,萨默斯正在扩张,而他的开价也大方。”
“不,我主张把他留下来。诸位阁下难道没有听说过‘囤积居奇’吗?像他这样的能力,流出去是打破诸国局势的杀伤性武器,而留在这里不仅可以确保世界和平,更可以让不少国王为了不让敌对国家得到他而不断向我们教会纳贡。”
“可他到底是个定时炸弹啊!谁知道哪天他突发奇想就把我们全都杀死了,想想都觉得心慌,不如把他给卖了,祸祸其他人去。”
“还是卖给莱昂诺国王吧,莱昂诺生性软弱,易操控,这样既能将他趁早出手,又能让他仍然为教会所用,可谓一石二鸟。”
“诸位阁下,你们觉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崔斯坦国王没有提出过要买他?难道他认为他自己的王国能永立世界之巅?他不怕被别的国王抢走吗?”
“或许他只是不相信我们放出去的传言。”
“过于自负是一种傲慢,走着瞧,后面有他苦头吃的。”
会议结束,他被穿着铠甲的侍卫押送过门廊,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门口。侍卫将他拉到一边,给贵客让道。他斗胆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马车上下来的人,那人分明和崔斯坦长得一模一样,他却仿佛才第一次见他似的,断定他与其他买家别无二致。
他匆匆走了过来,腰间的长剑撞击着小腿,他扶着剑柄,在两名侍卫面前驻足,眼睛掠过他们穿着盔甲的宽阔双肩,直落到自己身上。
“他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那名‘妖僧’?”
“呃……是的,陛下。”两名侍卫抖抖索索地承认,推搡着他赶紧离开。
他脸上露出一个极难懂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怀念又像憧憬。手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声音颤抖:“慢着,去请你们院长过来,我要买下他……”
第84章 第五日(15)
这些幻境过后,他像忽然充满了电一样,一团光在他手心汇聚,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至膨胀为一枚巨大的光球后炸裂。
而后他就彻底失去了知觉,任重力将他带向海洋深处。
幸好,崔斯坦找到了他。
他偷偷向那个人投去一瞥,小心掩饰着刚才在幻境中看到那些画面后的心绪起伏。他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看到的这些是回忆还是梦境,所以不想贸然告诉任何人。
路西法接上女特工的话道:“皮同没那么容易死,只是被炸晕了而已。”
她话音未落,脚下阴沉的海面忽然又翻滚起来,一段黑鳞覆盖着的躯干,在白浪里时隐时现。
“这杀不死的‘大强’啊!”马克发出一声悲叹。
皮同却不急于露面,它优哉游哉地在水面下徐行,藏头露尾,像一个庞大的鬼影,谁也说不清,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跳出藏身的黑暗。
茫茫黑海上,零零星星漂散着寡妇湾沿线的难民,情绪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刚被救上方舟,又被甩回水里,其间又目睹了巨大的“海怪”捕食天上的“神兽”,无不胆战心惊。他们不知是被海风吹傻了,还是被皮同吓傻了,这么长时间来,居然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出一声,以致近在咫尺的马克他们都没有发现有人还泡在海里。
一道黑影自他们脚下掠过,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海面上凝固的空气,响亮地足以让任何人为之颤抖。
一名泡在水里的老妇人猛地沉了下去,海面在她头顶四合,然而紧接着,她又随着一串气泡浮出海面,只不过身体已断成了两截。
“……它口味是变刁了吗?浪费粮食是要遭雷劈的呀!”马克的脸比月亮还要惨白。
“别急,它下一口吃你,一定会囫囵吞的。”娜塔莎‘宽慰’道。
约书亚挣脱赫尔墨斯的保护,挥舞着他潮湿的翅膀,透明的水珠从发光的白羽尖端洒落,就像落下九天银河的星光。
“快救人!”他嘶声喊道,“马克,把你的方舟调过来,无论如何,要先把人救起来。”
后背撕裂的伤口依旧很疼,他咬牙忍过了最开始的尖锐痛楚,渐渐进入了一种麻木状态。手里紧握着那柄双刃宝剑,将光明之力注入剑刃,一时间,光华璀璨,坚韧破空处,如长尾流星。
剑刃斩碎白波,发出清脆的锵鸣,蛇头从海中探出,望着夜空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啸,可还没等约书亚赶过去,蛇头便又藏进了幽海里,掀起一阵漩涡,又带下去一位难民。
天空中雷声滚滚,元气大伤的风鲸们似乎缓过一口气来,又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电光在云层中勾勒出它们庞大的身影,约书亚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它们从来不飞那么低。
马克驾驶的方舟又开了回来,它始终没能走远,只不过躲在稍微平静一点的海域。上面被搭救的那些乘客,显然对自己又回到了这险恶之地非常不满,所有人都想挤到相对安全的中间去,方舟重心不稳,几次险些侧翻。
约书亚从水中救起几个难民,扔到方舟上,第七小队的其他成员们也纷纷加入救人的行列。
然而随着方舟的满员,那些推推搡搡的人群就越来越不可控,先来者怪后来者侵占了他们本就不富裕的空间,局部的争吵不断爆发,进而演化成肢体冲突。
方舟的平衡越来越难以为继,马克的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但依旧阻止不了人类的自取灭亡。
一阵微小的骚动演变成一波大混乱,起因是一个新来的难民凭借敏捷的身手来到了最中间,一路上挤掉了不少“竞争对手”,那些身在边缘的人们不幸又落下海去,重又回到生死未卜的境地。
在生存竞争面前,谁也不愿意放松好不容易咬住的救命稻草,那些昔日的文明礼仪外衣都脱去,露出本质上自私的魂灵。
在这场没有对错的混战之中,越来越多的人落下海去,恰恰是那批最与世无争的,他们本来安静地占据着边边角角的狭窄一隅,却被那些争强好胜、不知餍足的殃及,成了牺牲品。于是,更多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加入这场争夺更优位置的无意义的战斗中。
明明大家都可以得救,只要你本本分分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不要乱动,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可就有人听不懂,他们的吃相就好像自己不跳一跳、蹦一蹦就不能证明自己活着似的,多动症老鼠一样地乱钻,处处煽风点火。
所谓的“鲶鱼效应”,所谓的“倒逼”,所谓的“走出舒适圈”,人类的语言中有那么多词汇教唆着安逸的坏处,仿佛生怕一旦舒服得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皮同早就在方舟下方盘桓,聪明如它早就看出这简直是一台自动投食机,它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长着大嘴等在下面,食物就会从天而降。
约书亚又要时刻留意威瑟维尔的动向,又要及时搭救掉进海里的难民,还要提防皮同冷不丁发起进攻,实在是身心俱疲。他抬眼望向高处的路西法,嗓音嘶哑。
“帮帮我吧!”
黑尔女王摇了摇她黑发如瀑的脑袋:“我是神弃之子,曾被公然宣布叛天,这些又是祂的子民,我为何要救?”
“至少,帮我应付皮同。”
路西法粲然一笑:“哦,我可不敢。连始神都奈何不了它,你怎能指望我一个小小的天使?”
她倾身从赫尔墨斯背上跳下,大黑猫立刻化作一团轻雾飘然散去,她背后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翩然来到约书亚身边。
她拉起他的手,抚摸着那把宝剑的剑刃。
“你知道,这把剑是始神留下的吧?”她的声音甜美如蜜,能够叫人暂时忘掉身体上的伤痛和疲惫,“你既能得到它,至少说明你有某些过人之处。相信自己,跟着自己的直觉走,唤醒那些沉睡的力量,掌控那些四散的元素,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
说完,她忽然发力,一道至阴至暗的黑气忽然沿着剑刃向他爬过来,他像触电一样感受到了那股力量,如风般刺骨、如电般酥麻、如影般阴沉,几乎就在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内,有与之相冲的力量暴涨,刺目的白光一瞬千里,摧枯拉朽般逼退那阴邪的黑气,直奔向路西法的手掌。
黑尔女王白皙的手忽然就变成了焦炭,血肉都来不及融化,就被炽烈的光焰烧成了一团,吱吱叫着糊在一起。
“母亲!”
正在救人的卡梅拉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她的箭头一转,直直插向约书亚的后心。
“住手!”路西法挥动仅剩的那只手,隔空打落那支羽箭,“是我先试探他的。我没事,你看。”
她向女儿抬起那只烧糊了的爪子,只见骨头正一截一截舒展开去,皮肉也渐渐生长弥合,很快就恢复如常。
她转向约书亚,微微欠身:“现在,你明白你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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