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镜扶着门的手指蜷缩起来,心中涌起一阵熟悉而强烈的痛苦。
自来漠北起,他们便在无休止的战争中消耗,临到要离开了,他竟然还没有好好看过这片阿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宁镜迎着冷风,一步步地走向城墙,越到高处,便感觉风越大,越冷,直到爬完最后一阶台阶,他抬头,便看到一个身着铁甲的威武身影,正扶着城墙,看着下面点兵的萧玥。
“国公爷。”
萧国公回头,看到是宁镜,神情微微一松:“宁公子。”
宁镜慢慢地走过去,他的目光往城墙下看去,萧玥一身红衣,身着暗金盔甲,正立于众将士之前,面色严肃地看着下面黄金在点兵。
少年经过战场的洗礼,身形已经褪去了稚嫩和冲动,只留下沉稳和冷肃。
宁镜看了许久,忍不住说道:“国公爷,有一事,宁镜一直想问您。”
萧国公的目光依旧在萧玥身上,说道:“宁公子直说就好。”
“国公爷……您不恨吗?”宁镜看向萧国公,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曾经经历的种种,可他却从未见萧国公冲动过。
萧家两位将军,是大渊多少少年心中的英雄,亦是多少人的向往。
自小文韬武略,又深得萧国公真传,继承了萧国公的英勇,为大渊立下无数的战功。
若无意外,他们会戍守边关,娶妻生子,会同萧国公一般,走完不算安定却是幸福的,名垂青史的一生。
可在一年之内,却以这样的方式,丧失在了宣离的手里。
他们是无数人心中的少年英雄,却也是萧国公从小带在身边的儿子。
至亲的血脉。
萧国公看着他,少年修长而纤细的身体哪怕裹在厚厚的狐毛披风中仍然显得单薄,他沉吟片刻,天口说道:“你听说过先帝在漠北之事吗?”
宁镜点了点头,此事人尽皆知,萧国公也是因为当时救驾有功,才能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兵,入了先帝的眼,后来一路升至护国公。
“当时,其实是先帝救了我。”
宁镜惊讶地看向萧国公,这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萧国公心中的遗憾和怀念更重,从未向外人道起的一切,此时却在他面前开了口。
他生于漠北,长于漠北,祖上三代都在漠北与鞑靼抗争,他十六岁上战场,直到二十一岁遇见先帝时,仍然只是一个小兵,哪怕战场之上立下再大的功,请赏的名字里头也从未有过他,他厌恶朝廷的这些无知却贪婪的官,却也只能在兵营里,才有用武之地。
直到先帝来到漠北。
大渊和鞑靼斗了百余年,漠北永远是不平之地,但他在先帝身上看到了驱逐鞑虏的希望。
那一战,他冲锋在前,前锋营被鞑靼包围,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亦杀红了眼。可双拳难抵四手,就在他在尸山中力竭,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弯刀之下的时候,一只羽箭从身后而来,射杀了朝他冲过来的鞑子。
那一战,先帝亦受了伤,可回营后,他却告诉众人,是他救了他。
后来的事便如众人所看到一般,他一路从无名小卒到如今的护国公,先帝就算死前,也仍然嘱咐当今皇帝,倚仗萧家,方可得漠北百年安定。
先帝之于他,乃是千里马终于伯乐,伯牙终于子期。
他们秉烛夜谈,定漠北军事,亲画图纸,建立三关,战场之上,他是挥剑的王,他便是最勇猛的将军。
只可惜这一切都未能长久。
萧国公负在身后手紧紧握成拳,半晌,他才哑声说道:“如果桓王只是宣离,不管他在王府还是王宫,不管他有八百护卫还是八万兵马,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闯进去复仇,会亲手杀了他。”
可漠北还有四十万百姓,城防外还有虎视眈眈的鞑靼十六部。
他知道皇帝的疑心和不公,知道宣离想逼他反。
但他不能因一已私仇而放任这些不顾。
将他与先帝好不容易建立和守护的一切弃之不顾。
“平川和立靖的仇,只能你们来报。”萧国公眉宇间的沟壑越来越深,而两鬓早已生出华发,灰白的头发从头盔中露了出来,让这位征战沙场四十余年的国之护柱,亦生出沧桑和衰老来。
雪已停了,但风中夹杂着的寒意却更加冻人,吹得宁镜本就苍白脸更加如雪般的透明,一双丹凤眼漆黑如点墨,透出一股无人可化解的幽暗。
萧国公拍了拍宁镜的肩,手指指向前方:“看。”
宁镜抬头,远方天光渐明,但大地皆被白雪覆盖,一片银装此时看起来亦有些昏暗。
看什么?
“看到了什么?”
宁镜怔了一下,说道:“雪。”
“再往远处看,有什么?”
“天。”
“更远呢?”
宁镜不知道萧国公让他看什么,除了被雪覆盖的茫茫天地,他什么也没看到。
“看到永安了吗?”
宁镜转头,看向萧国公。
萧国公继续问道:“看到王宫了吗?”
朝阳升起,晨光洒落到层云堆雪之上,一瞬间天地都亮得刺人眼,而这光芒之中,皆是天地之色,浩渺云霞之中,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宏伟城池,都显得如此渺小,更何况千里之外。
而漠北与永安之间更是隔着万里,他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宁镜张了张口,心中陡然一片震动,突然间便明白了萧国公的意思。
“木生于四方之院,便只可成一个困字,人若困于四方之院,便永远只能是囚。”萧国公拍了拍宁镜的肩膀:“仇,要报,可永远不要将自己困住,做仇恨的囚徒。”
城墙下的点兵之声在此时停下了,也让萧国公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宁镜的耳朵。
宁镜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朝他看过来,他垂眼,便看到底下的萧玥正抬头望着他。
萧平川,川乃山河之意。
萧立靖,靖乃镇守四方。
萧怀煜,煜乃心怀光明。
平定山河,镇守四方,心怀光明。
“怀煜,以后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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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宁镜心头一惊,转回头,却见萧国公面色平静,目光中有一丝忧虑,却更多是柔软,而他说话时,是如此坦然。
萧国公看着他,目光沉稳而平静:“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便将他托付给宁公子了。”
若是其它人,宁镜并不在乎,可萧国公是萧玥的父亲,是他最尊敬的人,他不由地想开口:“我和萧玥……”
停了一停,在萧国公了然而难得温和的目光中,最终也只说道:“会好好的。”
萧国公极轻以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宁镜身后,目光一瞬间便严肃起来:“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宁镜回头,就看到萧玥正朝这边过来。
萧玥走到宁镜身边,先是看了看宁镜,才说道:“即刻便可出发。”
萧国公负着手,晨光斜斜地照了过来,将他沧桑的脸上沟壑勾勒地更加深刻,那双曾让鞑靼十六部都为之惧怕的眼看了萧玥好一会儿,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最后也只沉声说道:“记得我说的话,最多,一年。”
萧玥面容亦是严肃的:“我知道,爹。”
萧国公朝着宁镜点了点头,便转身下了城楼。
“在聊什么?我看你在上面好一会儿了,不冷吗?”萧玥的手伸进斗篷里,捏了捏宁镜的手,眼中瞬间便有愠怒:“手都凉成什么样了。”
宁镜任他将手抓进手心捂着,说道:“国公爷知道我们的事了。”
萧玥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便又恢复如常了:“嗯,那正好,不用我多说。”
若说之前他们还有所收敛,宁镜受伤之事后,他们也太明显了些,就连那日在场的士兵们,也在私下里说着,宁公子和将军到底是什么关系。
虽说好男风一事在大渊并不稀奇,特别是永安,许多勋贵也会在家中私自豢养男宠,但那些也只是玩意儿,他曾经想过,既然两相情好,便珍惜当下时光,但从未想过真的有一天,此事会让萧国公知道。
而萧国公也接受得如此坦然。
这反倒让他生也一些愧疚来。
萧玥看向他的眼,突然抽出手捧住了他的脸便亲了下来。
温热的吻遇上他冰冷的唇,一瞬间便将面上的寒气驱散。
萧国公来时遣退了士兵,此时此地,就他们两人。
“我告诉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萧玥捧着他的脸,眼中光芒炙热如朝阳:“现在也算是见了父母,此事就算定下了,容不得反悔了。”
宁镜刚张开口,又一个吻便落下了来,直接将他所有话都吞入了口中。
迎着朝阳,艳丽的霞光铺满天地,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中,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恍若一人。
萧玥带着三万兵马,护送宣煊,一步步走出了嘉临关,宁镜撩开马车帘,抬头看去,城楼之上,萧国公和国公夫人却一直未曾离去,一直注视着他们离开。
任其风云千般改,总须英雄戍沧海。
漠北是大渊最坚固的盾,萧国公亦是他们最坚固的盾。
国公夫人于萧国公相识于战场,礼成于漠北,如今萧国公重新披甲上阵,镇守嘉临关,国公夫人亦相伴在左右,不曾离开。
而城楼之上,萧国公看着渐行渐远的人,一直未曾表露过情绪的面容上终于是露出一丝不舍来,他扶着城墙,身体却探出了城墙,似乎这样就能再看远一点,再看清一点。
国公夫人的手扶上萧国公的肩,眼中有泪,却是笑着:“玥儿不会有事的。”
萧国公久久望着远处的眼睛这才转过来,他望着国公夫人,伸手将她的手抓到了手里:“是我拖累了你。”
三子已丧其二,唯一的儿子如今还要一步步朝着危险而去。
国公夫人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无一丝怨怼:“我当初嫁你之时,便发过誓,无论将来如何,此生不悔,如今仍是这一句。”
此生不悔。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是漠北最为明显的标志,一路上万树成冰,皆是一片白茫,行路更加难上加难。
宣离的登基大典定在二月二,命宣煊和萧玥在二月二前只身到达永安,他们连年节都没能在漠北过,便提前离开了漠北,宁镜整个身子都偎在狼裘里,车厢内壁已封得严实,他手中更是一刻不停地捧着暖炉,而脚下,是萧玥给他塞进来的两个热水囊,这才能感觉到身体稍稍有些暖意。
路上颠簸,萧玥直接在马车里铺上了厚厚的被子,车厢上更是铺着软软的垫子,就怕他碰到背上的伤口,连姜老,在出发前过来看宁镜,都被这车厢里的布置惊呆了。
“这小子……还真上心了。”
这简直仔细地都颠覆了他对萧玥过往的印象。
这倒也让与宁镜同坐一车的辆马车的方舟沾了光,坐在柔软的被子上,左右摸着,说道:“三公子真是贴心。”
行路难,特别是这样的日子里再遇风雪,便更难,大军还在漠北的地界,但逢下雪,便走不了,只能待风偃雪止,天放晴之时,才能动身。
就这般走了半个多月,才终于是走出了漠北的地界,眼前着雪也开始小了起来,大军留驻扎营时,还能偶尔就地打猎捕来一些吃食。
这一日是晴日,夜里时繁星如缀,宁镜下了马车走到篝火边坐下,火上正烤着一只兔子,宣煊亦坐在旁边,见宁镜过来,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柴,让火烧得更旺些。
宁镜感激地冲他一笑,伸出手烤起火来。
不多时,萧玥便走了过来,手中还拎着一尾鱼,已经去了鳞片内脏,用树枝穿好,走过来便放到了火堆之上。
“这么冷的天,就不要去捕鱼了。”宁镜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忍不住心疼地说:“行军路上,没那么多讲究。”
萧玥却不在乎,他朝着鱼上撒了一把盐,说道:“你受了伤,这半个月你都没吃什么好东西补身体,姜老每次给你把脉那样子,紧张地都要把我吃了,你敢紧多吃点,下次争取让姜老少皱一次眉就行。”
宁镜当然知道姜老皱眉是为什么,一来是因为他身上的伤,二来是因为他身上倾世之花的药性。
不过这一次十二月七应当发作的药性,却没有发作,当时他才刚刚能下床,可能是血流得太多了,身体里那维持着他性命的一点气血再沸腾也激荡不起来了。
这时,宣煊将那兔子取了下来,取了一只兔腿递给宁镜。
宁镜还未开口拒绝,那边的萧玥便直接伸手接了过去:“殿下给我吧,他不吃肉。”
面对宣煊看过来疑问又有些受伤的目光,宁镜只淡淡地说道:“我确实吃不了这些,殿下多吃一点吧。”
萧玥啃着兔腿,还将手里正烤着的鱼翻了个面。
靠着篝火,身体也渐渐暖了起来,宁镜食量小,萧玥抓的鱼很大,就这一尾鱼,他也没有吃完,萧玥很自然地便接了过来,把剩下的吃掉了。
吃完鱼,萧玥又给他盛了些热粥,宁镜喝了些粥,坐在篝火旁,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这时,黄金走了过来,看向了萧玥。
萧玥站起身,对宁镜说道:“我去前面看看。”
宁镜笑着点点头,萧玥便又朝宣煊点了点头,随着黄金一起走了。
篝火旁便只剩了宁镜和宣煊两人,刚才吃完东西之上,上面便又架了起烧水的锅,用来给宁镜灌捂脚的水袋。
他们的篝火与其它士兵的不在一处,这里停着宁镜的马车,平日里也只有他们三人和个自的亲随。
“宁公子的水袋用得还好吗?”宣煊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目光盯着那上面烧水的锅,却是问宁镜的。
宁镜并未多想,只答道:“挺好。”
空气又是一阵沉默,宁镜这时也查觉到宣煊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宣煊看过来,眸中映着越发浓烈的火光,让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冲动的侵略之色来:“有萧将军,还不够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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