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竟思亦知晓此中凶险。他们一探再探之下,只为谢璟掌握宫禁之牢固心惊,费尽千辛万苦才在万寿节这日找到一个小缺口。就算如此,他来见余桃这一面,也是提着脑袋,稍有不慎就会落入谢璟之手,并不敢促膝长谈。
确认余桃身份后,临别前吴竟思拍拍他反握住自己的手,安慰道:“殿下莫要紧张,再等一些时日,待臣等准备就绪,先将您接出宫。”
余桃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
迎着吴竟思不解神情,余桃越发觉得这是谢璟的陷阱。可无论是与不是,他都是不能离开皇宫的。莫说他走了谢璟定要发疯,就算他真逃掉了,接下来怎么办?用吴竟思、李家、谢曕和齐月央的鲜血来为他遮掩吗?谢璋的落败已经连累了许多人,难道还要他们为区区余桃肝脑涂地、流血牺牲?
况且,就算他真逃出生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逃到哪去。陈国?梁国?何异于予敌以利刃。
他的念头始终没有更改,比起另立山头、为祸江山,他要留在宫中,辅佐谢璟。
为此,他只能辜负这帮老臣。
“今日我只当没有见过您,接我出宫这种话,您不要再想,也不要再说。”余桃脑中念头百转,沉下脸色,郑重道,“我不知您与何人达成共识,帝位尘埃落定,璋无意再起纷争。”
余桃言及此处,看着吴竟思沧桑脸庞,心有不忍,却还是狠下心肠,别过头道:“您就当谢璋,在杞县死了罢。”
第6章 06.恰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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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各家大人皆乘车马而去,宫中又恢复一派宁静。宸安殿外,谢璟下了御撵,借着廊下火光,远远看见等在丹墀上的余桃,遂提着衣摆拾级而上,脸上笑意难掩:“爱卿是在等朕?”
余桃行过礼,同样借着夜色中不甚明亮的烛光回望过去。谢璟一身酒气,洁白如玉的面上浮了红,煞是好看。听说今夜有他许多旧部回京祝寿,谢璟一时高兴,喝得多了些。余桃却难以分辨他是否真的醉了,如同他不知谢璟是否真的对今夜御花园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他不信仅凭吴竟思和李之昌,能在铁板一块的宫禁守卫中找到破绽。
可看着谢璟笑意吟吟的模样,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早先在御花园中,面对余桃的拒绝,吴竟思哑然。余桃虽愧疚自己无法回应老师的期盼,却绝不会因为这更改自己的决定。只能以沉默应对吴竟思可能的指责与批判,可吴竟思无语半晌,又流下两行清泪,只说:
“臣老了,如今所愿,不求功名利禄,惟求殿下自由康健。”
他不要余桃再和谢璟争,他只是想放余桃出宫,哪怕用他自己的命来换也值。
谢璋是吴竟思看着长大的皇子。他看着他成人、成才,如今一朝受催折,困顿于深宫之中,连名姓也失去,何等痛心疾首。
余桃亦眼中含泪,长揖至地:“还请大人如待璋一般善待曕儿。”
吴竟思只能点头。
吴竟思离开了,过往东宫的一切,却随着这位老大人的到来缠上余桃,让他回想起往日大臣鸿儒于东宫辩论时事,互相笑骂,行酒取乐之盛景。
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没有党派之念,跟着谢璋,只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谢朝熠熠生辉的未来。
余桃不愿再想,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沦入谢璟的怀抱。
云雨之后,谢璟倚在床头闭目养神。他心情着实很好,往日他都有些男子所共有的毛病,爽利之后便不想再碰余桃,这会儿却依旧有一搭没一搭抚摸余桃赤裸身体。余桃一向不怎么受得住他折腾,今夜格外费力,趴在软枕上轻轻喘息,尚且敏感的身体不住颤抖。
正困难理清思绪时,他忽听见谢璟问:“爱卿今日,就没什么想对朕说的?”
谢璟向来有的放矢,余桃心中有鬼,霎时紧张起来,好半晌才道:“臣祝陛下千秋万岁。”
谢璟嗤笑一声,似是不满:“只有这个?”
余桃不知他是何意思,小心翼翼答:“陛下富有四海,臣还能祝陛下什么呢?”
谢璟竟也不生气,只是道:“敷衍。给朕想,若是想不出,今夜便不许睡了。”
余桃无奈,觉得谢璟真不似有什么花花心肠模样,或许是醉了,像个小孩一般撒赖。他想了想,小声说:“臣把自己送给陛下。”
谢璟心肝一颤,垂头看他,眼神复杂,既有审视探究,也有困惑不解。
余桃没有抬头,他说完这话,似乎把自己臊着了,将头更深地埋入软枕中。
谢璟缓缓倾身压上余桃后背,低声道:“爱卿早已是朕的,岂可再送一次。不作数,重新想。”
余桃最后也没有送出让谢璟满意的礼物,自己被翻来覆去吃了个遍,次日天光大亮也没法起床。
万寿节本有三日不朝,谢璟往日勤勉,加之初承大统,时运不顺,更不敢懈怠,早早起身往御书房去了。皇帝走时未唤醒余桃,李德贤便警醒了偏殿宫人仔细伺候余统领。
是以当余桃自枕榻上幽幽转醒时,立刻有宫人上前为他布菜,饭毕后侍奉他漱口濯手,将人照顾妥当了,才说:“皇后娘娘宫中的素梅姑娘早先往玄鉴营中请余统领,现正在玄鉴营中等着呢。谈副统领说,您得空回去一趟。”
余桃怔住,不可置信地望着殷勤侍奉的宫监,心道那可是皇后的差使,旁的人接了,便是家中居长辈丧事也得立刻觐见,这帮子家伙居然还等他安心用完膳才告诉他皇后要见他?
他立时想通其中关节,只觉五味杂陈,若是别处宫殿,恐怕还会对齐月央权威敬重几分,然而宸安殿的宫人,却是最能摸清圣宠门道的。在这些人看来,立后以来,皇帝从未宿过启祥宫,反倒是余桃隆宠不衰,自然轻皇后而重余桃,前朝的制衡与象征离他们太远,讨好皇帝看重的人才是正道。
如此不知轻重,犯到谢璟手里,必然是要丢命的。余桃不忍苛责太过,训斥几句,叫人拉下去打几板子也就罢了,匆匆着衣回玄鉴营去。
齐月央入宫已有四五月,平日养育谢曕、执掌宫闱,从不在意玄鉴营中独得恩宠的余桃,如今突然要见他,必是已知晓他身份。余桃心知躲不过这遭,又怕她贸然行事触怒谢璟,恐除了自己以外无人劝得住她,所以明知不该应召,却还是硬着头皮也得去。
往日车马来回,不过一刻钟路程,昨夜余桃宿在侧殿,青天白日之下,既坐不了承恩车,也没有宫中策马的恩准,凭着两条腿,足足走了快两刻钟,入营已是巳时末。
素梅是李家给齐月央入宫的陪嫁,本就心向皇后,看这不知廉耻的男子不起,知他昨夜宿在帝王寝殿,背地里白眼快翻到天上。她卯时便在玄鉴营,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有余,直等得满肚子火气,见余桃终于姗姗来迟,不等人说话,便先忍不住抱臂冷笑:“余统领好大的架子,我还道今日是见不了您尊容了。”
皇后召见外臣本就不合常理,也就是余桃不清不楚的身份,加之宫中没有太后坐镇,方才能让素梅进玄鉴营来召人。见她对余桃发难,玄鉴首先不乐意了,余桃摁住要发火赶人的少年人,淡淡道:“辛苦姑娘久等,娘娘传召,臣不敢不接。”
素梅从前未见过余桃,只在旁的宫人口中听过一二,以为此人必定骄矜跋扈、恃宠而骄,方致使皇帝不御后宫。这会儿见他不卑不亢,温文儒雅,与想象中不同,也弱了三分气势,冷哼一声,带他去了。
齐月央入宫以来,余桃虽抱着些微侥幸的心理,希望谢璟只是用她来刺激自己,可他心里明白,终有一日是要和齐月央相认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再见竟是这样的场景。
素梅带他到启祥宫时,齐月央正领着谢曕在一处凉亭歇息。她将谢曕放在膝上玩耍,予他一套玉制九连环摆弄。听闻宫人来禀余桃到了,她嘴角噙着冷笑,任由素梅将人领过来,只垂眸温柔看着谢曕,低声与他说话,一派慈母模样。
谢曕正是喜欢新奇玩意儿的年纪,胡乱套了一阵玉环,很快失去兴趣,弃置一旁,嘴里含糊叫着“娘”、“阿娘”,眼巴巴想要齐月央的东珠耳坠。
齐月央抓住他挥舞的小手,低声哄他几句,予他一个玉制小马玩。谢曕皱着小脸抓紧了,看了一阵,又嫌弃地丢掉。
玉马落在走入的余桃脚边,自脖颈摔成两半,发出一声脆响。
余桃停下脚步,看着亭中和乐妻儿,胸中一阵泛酸。
若没有那次变故,他现在就能上前抱抱曕儿……
自谢璟说他可以派玄鉴去谢曕身边后,他私下见过谢曕几次,但皆是远远一观,待不了多久便得走。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很快,往往余桃几日没见,就会觉得谢曕又长大了许多。
作为父亲,无法陪伴儿子成长,心中到底是遗憾的。
他这厢望着齐月央与谢曕出神,素梅立刻不虞,挑眉斥责他:“见了娘娘,为何不跪?”
齐月央还在低声和谢曕说话,似是根本不在乎他。
余桃明白这不可能,他知道齐月央恨他。自他今日踏入启祥宫,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有齐月央的默许,包括谢曕将玉马摔碎在他脚边,包括素梅叫他冲她下跪。
余桃不能不跪,这是国母,是皇帝的妻,她怀中抱着的,是皇帝的长子。
在这宫里,她是李氏,他是余桃。
正当余桃屈膝准备行礼时,齐月央突然出声:“都退下吧。”
皇后召见外臣已是出格,若要独处,更为不妥,素梅一愣,急忙低声劝道:“娘娘。”
齐月央只是抚摸谢曕后背,素梅只好抿着唇,领着伺候宫人皆退至亭下,远远注意上边动静。
亭内,这对曾经的尊贵夫妻,这年内一个经历强掳囚禁,另一个遭遇家破流亡。时过境迁,牢牢将他们绑在此处的,竟是个一岁的稚儿。
待到侍人全部离开,齐月央先开了口,眼神隐含怒火与怪责。她确实恨余桃,恨他心软放过谢璟酿成大祸,恨他不争气屈居深宫无所作为,恨他明明知晓自己母子在此处却视而无睹。然而她开口,却只是问:“昨夜你为何不答应吴阁老之请?”
余桃料到如此,但真听见齐月央如此问了,还是失望透顶。他太了解齐月央,她不会追究余桃以往的选择和过错,她只是责怪余桃,怪他为什么服软投降,为什么不肯继续和谢璟争。
吴阁老说要助你了,有人助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余桃冷声道:“事已至此,我答应与否又有何益。昔日全盛之时尚且败了,现在你又要拿什么和皇帝斗?李家还是萧家?你非得让旧臣落到家破人亡才肯罢休?”
齐月央怒道:“你说我不该与他争?我丈夫先帝嫡长,我儿亦为嫡长,那位子本该落于我家,我凭什么不能争上一争?如今旧臣俱在,臣子唯你马首是瞻,只要你还活着的消息广布南北,顷刻门下便有投诚。他谢璟算个什么东西!”
谢曕被她激动情绪吓着,突然哭吵不休。齐月央按捺怒火,抱住怀中小儿轻摇低哄,嘲讽道:“我知你素来妇人心肠,被他锁了一年更添胆怯。这事本也不需你出面。既然你没那胆子,就继续做你的缩头乌龟,莫要来挡我的路。”
被齐月央如此评判,余桃同样不快:“你入宫身不由己,我不与你深究,但你既打算谋反,为何要将曕儿也送进宫来!”
齐月央横眉,想起旧事,眼中迸生恨意:“我不送曕儿入宫,难道要等他哪日暴毙而亡无人知晓再后悔么?我告诉你,我的儿子生来就是要堂堂正正高居明堂,绝不可能像他父亲一样,至死了连尸首也寻不见!”
余桃也有些怒了:“你如此猖狂,先是送吴竟思入宫寻我,又要借谢璋之名生事,你当皇帝软弱可欺?今日我走出启祥宫,安知明日我与曕儿还有没有命在!”
齐月央哼声道:“我能让吴阁老瞒天过海找上你,自然也能将你二人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宫去!”
“荒唐!”余桃要被她气笑,齐月央找他之前,昨夜之会是否是谢璟圈套尚需定夺,如今齐月央能毫无阻拦地在玄鉴营传召他,答案呼之欲出。谢璟在前朝处理政事是不够圆滑老练,可他的战功哪场不是实打实拼出来的,岂能容齐月央之流如此小觑?若是齐月央以为自己处处称意,那必是谢璟骄兵之计。
思及如此,余桃更添半分心焦,只恨不能立刻骂醒齐月央,道,“你当皇帝还是那年的髫龀小儿?你如此小看他,来日吃亏,岂不是要大家一同陪葬!”
他话音刚落,只见齐月央怒而起身,一手还稳稳抱着儿子,另一手却重重挥落,掴上他的脸:“我看你是被他肏傻了!”
齐月央扇完耳光,指着余桃,声音都怒到颤抖。她真的不想如此不体面地提及皇帝和她丈夫的腌臜事,可如今余桃不但不帮她,反倒处处向着谢璟,她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你是谢曕的父亲!不是谢璟的男宠!你如此自甘堕落,对得起母后、对得起你的母族吗?!”
余桃的母族,正是齐月央的父族。他与齐月央,本就是亲缘极近的表姐弟。
齐月央蓄着长甲,怒极一掌,不止将余桃打得半面通红,颊侧还留了两道极明显的血痕。余桃半张脸都木了,脑袋晕了一下,扶桌站好,本能捂住脸侧,松开时,血迹便印在了手心。
看着掌心的斑斑血迹,余桃心中升起一股极烦闷的厌恶。母族、母族,他的母亲和舅舅只将他视为争权夺利的工具,他是宣化帝血脉的延续,皇权的具象体、皇位的继承人,他们要他坐卧有度,要他谦逊贤德,又筑了个模具,将他框在其中,要他如此生长。谢璋曾经是甘心的,也是感激的,他负山戴岳,便要吃这样的苦。
可这不代表齐月央能藉此绑架他,夺嫡是一场博弈,博弈便会有输赢,没有赢不了便掀棋盘发疯的道理。他自问身为谢璋已做得足够好,当初代天巡狩,虽是避祸,又何尝不是迫使谢珲分兵,险之又险的招数?何来对不起齐家一说!
他看着齐月央,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他自觉没有对不起齐家,但他确实有愧于齐月央。
可他所求的不过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在他的设想里,龙椅上的人,本就不是非谢璋不可。
然而齐月央不接受,她始终走不出曾经的噩梦和幻影。
她抱着谢曕,接近于无措地站着原地,手心是麻木的胀疼。她不肯放过余桃这个天然的助力,她本以为自己能压住他、劝动他,就像曾经无数次东宫中发生过的那样,事实却是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那颗心已经完全偏向了她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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