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佟嗤笑一声,松开弗里兰:“当然。”
他后撤一步,桀骜地抬起下巴,垂目打量面前沉闷乏味的青年人:“不然呢?”
他转瞬又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不然呢,弗里兰老师,你能给我快乐吗?”
弗里兰的衬衫领口大开,不得体地露出些私密的吻痕——他无奈地理了理领子,不甚在意道:“你要是能听进我的话,我没什么不能。”
年佟却厌恶地后退了一小步。
弗里兰浑然不觉般,抬眼温和地看向年佟,笑了一下:“你总是觉得我是来说教你的。其实不是,我早就不是你的老师了。我是想来救你。”
年佟脸上露出更厌恶、更讥讽的神色。
“你每次续生,都会让自己的样貌在这个年龄段停留最长时间。为什么呢?”弗里兰仍是温和地看着年佟,“我常想,你在这个年纪经历了什么、有什么难忘的、有什么遗憾的。我曾经以为你是被大椿集团资助的育婴舱的孩子,后来我发现资本资助的孩子起名字别有特色,而你的名字像是两个姓氏的组合,这说明你是有过自然人父母的,哪怕是养父母。”
“我的父母是大椿集团最底层的清洁工,”年佟混不吝一笑,“死于一次实验废弃物处理场的病毒泄露,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你今天才知道?”
弗里兰:“是你偷偷做的手脚导致病毒泄露,你因此获得了大椿集团的巨额赔偿金。”
年佟:“是啊,如果不是那样我早就因为寿衰和贫困死在中心城最肮脏的贫民窟,怎么还能有今天?”
弗里兰:“后来你在联大遇见了我,你很聪明,那让我在众多学生中不得不格外注意到你——可能从来没什么人对你好过吧,你说很喜欢我。”
年佟脸上还挂着笑,可眼神已经十分冰冷:“难为你还记得。”
弗里兰:“可我当时已经和唐棠在一起,而且你是我的学生,我向你解释了原因。可你追问我是不是因为你一无所有。”
年佟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不是的,我再第无数次告诉你,不是。”弗里兰摇头轻叹,“不过你想必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了。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年佟,回头看看。”
一支枪口抵上了弗里兰的眉心。
椅臂的锁扣让弗里兰无法逃离。
巨大的星图在年佟身后铺展开来,密密麻麻的飞点正高速向流浪者号所在星系推进——那是家园号派出的预备投放病毒的船舰。
弗里兰的“回头看看”也有字面意义。
年佟不用回头——他的个人终端里下属们在一刻不停地向他汇报一切情况。他不以为意地笑笑:“特研处的小把戏,拿病毒威胁我?别开玩笑了,他们可做不来这种事。”
弗里兰:“特研处是不会像黑十字一样随便投毒伤害无辜,但不是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普通人会害怕的。年佟,你曾经也做过六城联邦中最无助的普通人,你不知道恐惧和绝望的力量吗?”
流浪者号所在第二星系爆发民乱。
在家园号大大小小无数船舰携带815病毒逼近时,流浪者号母舰及三大宜居星全体民众炸开了锅,有人立即要逃往永生号,有人疯狂抢购星系时代产量不多的防护服,有人打爆总长热线或者已经冲到这间办公室外抗议——在信息和交通技术高度发达的星系时代,这一切发生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病毒威慑。
年佟以绝对的武力威慑了家园号,而家园号以无解的病毒威慑了流浪者号。
“呵,”年佟却仍笑得不以为意,“815病毒已被破解。”
他一挥手,身后大屏幕上闪现一个女孩的身影——那是被一台庞大的金属机器架住的阿莱,机器正在强行抽取她的意识。
弗里兰目光一顿:“......”
而这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被同步传输到唐棠那里,又经由唐棠,都转映到远在母星系的周静水面前。
“不,”周静水盯着虚影屏,“不对。”
转投的影像不太清晰,但阿莱的状态十分怪异,特研处没什么强抽活人意识的经验,但十分熟悉815病毒各种病变者的状态,尤其是初代病变者的状态。
周静水沉沉道:“......疫苗失败了。”
阿莱已病变。
或许年佟还没有意识到,或许他们把阿莱的瞬息苍老当作意识抽离的副作用,又或许......不,阿莱一定是病变了。周静水通过那模糊的影像看进阿莱的眼睛,她在绝望。
不是怕死的绝望,而是梦想破碎的绝望。
“......再回头看看,”弗里兰又对年佟道,“疫苗没这么简单获得成功。即使疫苗成功了,它也无法立即量产普及,无法解决这一刻的问题。
枪口仍然抵在弗里兰眉心。年佟皱了皱眉,语气更加嘲讽:“......呵。正义联盟的好好军师,别忘了你背叛过他们,他们‘请’你‘挺身而出’,难道是考虑到大教育长您的德高望重吗?让你对智慧的公众说出那个荒谬的时空线猜想,就是为了疫苗测试失败后把你推出去——我亲爱的预备替死鬼先生。”
“我欣慰于他们学会报复,就像欣慰于你能学会释然一样。”
“哈哈,哈哈哈......”年佟压抑不住似的大笑出声,一把扼住弗里兰的咽喉,“愚蠢。”
弗里兰无望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你可能已经不在乎普通人的存亡了——即使你曾经也不是一点都不在乎,但是相信我,年佟,相信我。”
这一刻,年佟以为弗里兰是在为普通人的存亡而落泪。直到他看见弗里兰身后走来一人。
琳娜。
与此同时的周静水面前,唐棠的全息影像略一颔首:“很抱歉,刚才琳娜·沃克女士正在通过我设计的秘密通道前往流浪者号,所以一直未能接通家园号信息。”
周静水:“她是......”
唐棠:“正如年佟之于拜德,她是年佟的‘心腹’。”
年佟之所以成为拜德的心腹,是因为他自愿成为精神网试验品,与拜德建立了精神网链接、受制于拜德,那么琳娜......周静水瞬间明白了,她是又一个精神网试验品。是年佟的操线傀儡。
而现在不是了。
周静水不解地问出一句:“究竟是什么条件下,精神网的受制方能反客为主?”
唐棠:“对于自然人年佟,我想是源自他的求生本能与仇恨。对于半仿生人沃克女士,我想是源自她的野心与向往自由。而对于高仿生人路易斯,我想是因为他成为了真正的人——”
此时,戴月来那头的影像正投映在众人面前,艇队从母星系污染区三号实验基地重新列阵,他扶起路易斯登上战艇,报告道:“路易斯清醒了。前方情况已知悉,我们正赶往地月基站,以配合全战线行动。”
击杀年佟。
第113章
......
神的陨落也只要一瞬间吗?
听说死是由很多个瞬间构成的。
心死, 身体死,意识死,记忆死,这一切还可以循环再来。普通人尚且如此, 强大近乎于神的大椿集团正主、横跨六城联邦与星系联盟时代的顶级风云人物年佟, 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很多人问。
那天流浪者号军力疲于应对瞬间爆发的民乱,让永生号和家园号有机可乘, 唐棠在中间联通, 使劳伦与周静水协同遥控了整个战场局面, 琳娜和路易斯分别潜入流浪者号母舰与地月基站。
星海深空,人类三星系联盟最酷烈的战争湮灭快速如漆黑旷野中的风烛, 近乎悄无声息。
戴月来和路易斯带领家园号战舰群杀进地月系后片时,地月基站像一朵烟花炸开,永远地消散在那本就该空无一物之处,而年佟在琳娜的操控下将那支原本指着弗里兰的枪口转向了自己......
弗里兰将永远记得年佟伸手为他擦去的那一滴眼泪。
年佟欣赏着指尖的泪水, 说:“啧。普通人, 弗里兰老师,我不是普通人吗?我们都是普通人。”
弗里兰睁开眼看年佟。年佟并不去看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琳娜, 而是转身看向星图、看向舷窗外更辽远的太空:“你错了, 弗里兰,我从来没忘记普通人的无助和恐惧, 甚至没有真正逃离过它哪怕一秒......看看宇宙吧。”
年佟在舷窗前回望向弗里兰:“看这沉默的宇宙——比我们成为墓地的母星还要死寂。”
“为什么呢,老师?”
他向弗里兰露出一个慧黠的、恶作剧的、知道却偏不说的笑容。
旋即饮弹。
就像年佟杀死拜德、像他们曾经杀死六胞胎那样, 他们杀死了年佟。
但......但, 弗里兰眼前挥之不去年佟最后一刻的音容——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
唐棠从流浪者号接走弗里兰时, 戴月来看到弗里兰失魂落魄, 口中喃喃不休。
全星系高仿生精神网系统转由琳娜总控, 特研处赴流浪者号暂时接管了母舰及其治下三大宜居星。
家园号母舰休眠室里,戴月来看着要重新躺回休眠舱的路易斯:“你不留下来吗?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你。”
路易斯吊腿坐在休眠舱边上:“怪物。”
戴月来:“你不是怪物。你很酷。”
路易斯:“不,虚影。”
戴月来:“你是说你在地月基站打的虚影是怪物?是的,你第一次打的拜德是怪物,第二次打的年佟也是怪物。”
路易斯:“三次。”
戴月来:“啊对,你一共在那里打过三次架——年佟还在基站打过你一次。”
路易斯一捶休眠舱:“!”
戴月来拍拍路易斯的肩:“好好,是你打他。”
路易斯偏过头去:“哼。”
戴月来默了默,坐到路易斯身边:“怎么?”
“奇怪。”路易斯嘟囔一声。
“害怕吗?”戴月来放缓语气,“什么感觉?”
路易斯:“奇怪!”
戴月来一掌掰正路易斯的头,看着路易斯的眼睛,笑:“你的语言表达能力有待进步,我需要看着你的表情。哪里奇怪?你还记得吗?被操控的时候有记忆吗?”
“没有。”路易斯目露懊恼。
“现在奇怪吗?”
路易斯低着头:“奇怪。”
戴月来耐心地等着路易斯再说下去。
路易斯抬眼:“我......像,一颗星。”
“......”戴月来琢磨了片刻,“你感到自己像一颗星星。”
戴月来明白那种感觉。
曾经在云楼A封冻舱发生病变时、从死场生还时,还有最近一次驾驶战艇把自己当炮弹一头撞向三号实验基地的隔离层时,自己像洪荒宇宙中一颗孤寂的星。
“是‘场’。”戴月来拍了拍路易斯的头顶。
他回头,和外面的周静水隔着窗玻璃对视了一眼。
“......死场中林究的精神网和年佟的精神网都是来自大椿,”戴月来以一种并不含恶意的目光打量面前的路易斯,“——那大椿的精神网技术又来自什么呢?路易斯......你又是如何诞生的。”
耳骨通讯频中周静水:“琳娜说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来历,现在她认为自己找到了。高仿生人的精神网技术,是‘场’带给人类的第二个奇迹。”
而第一个奇迹,是“星汉3号”。
戴月来垂眼笑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路易斯顺着戴月来刚才的目光看向窗外,忽然皱起眉,对戴月来说:“他,看我!”
戴月来给了周静水一个警告的眼神,又转向路易斯解释道:“他是担心你。”
路易斯:“担心你!”
路易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讨厌。”
戴月来看向窗外直接说:“你先走吧,路易斯不会怎么样,他没事了。”
周静水点点头,从窗边离开。
“路易斯,”戴月来拍拍路易斯紧紧攥起的拳头,“看看我。我和你一样。”
路易斯抬头,眼眶瞬间通红:“......”
戴月来握起路易斯的拳头:“我和你一样,如果你是怪物,那我也是怪物。你不奇怪,也不讨厌,谁会讨厌你呢?谁讨厌你,你就也讨厌他,就像年佟欺负我们,我们就欺负回去,对不对?”
路易斯喉咙翻滚,嗓子里呜咽一声。
戴月来掰开了路易斯的拳头,抠出他手心的那粒钢珠:“我们需要你,疤叔也需要你去找他,如果你醒着,我们可以一起去找,还可以回地球。黑森林的沼泽地已经消失了,水干了,树下的地面上长满了草,会开花......”
路易斯的姿态一点点松弛,别开眼,缓缓把额头抵到戴月来的肩膀。
路易斯吸了下鼻子。
戴月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是了,是了。你以前叫过我什么来着?也......也为我醒着一会儿吧。”
“......哥。”路易斯回抱住戴月来。
-
“哥......”戴月来推开身上的人,“我......我不行了......”
“......”周静水沉默而不知疲倦。起初拥抱与亲吻发生得不容人抗拒或逃离,最后耳鬓间的厮磨犹嫌不够,全星系欢度新年的太空烟花轰轰烈烈炸响在空旷的宇宙时,私密的小小休息舱室中只断续有低不可闻的喘息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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