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你,跟我去祠堂。”
萧洄:“?”
那您刚才都是在干嘛呢?
祠堂在主院,萧洄跟他爹一路走过去都没人,应当都是被清退了。
真好,还知道给他留面子。
二人走到祠堂,他大哥萧叙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萧洄拼命给他使眼色,然而萧叙平视前方,跟没看见似的,目光径直越过他,喊了声:“爹。”
萧怀民点了下头,回头见到萧洄那样,没忍住皱眉:“你眼睛有问题?进来。”
看来今天逃不过一劫,萧洄叹了口气,默默走进去。
萧怀民原是金陵一家普通农户之子,金榜题名后将祠堂搬到了京都。萧家祖宗的灵位满满摆了一屋子,每座牌位前都点着一盏长明灯。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灯火不绝。
还挺震撼的。
“跪下。”
萧洄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
“长渊,告诉他,你第一次来祠堂受罚是几岁。”
萧长渊,也就是萧叙,垂手站在一边,说:“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时,那时候他还在刑部当差,因为亲弟弟被人陷害得昏迷不醒,萧叙利用官职便利,带着人抄了京都一位官员的家。
仅仅是因为那位官员的嫌疑稍大。
“你那不肖二哥,初次进祠堂受罚是在十八岁。”萧怀民脸上的神情平静得出奇,就像被厚厚浮萍遮住的湖面,你看不清里头到底是无波还是巨浪。
萧珩十八岁时,扬言这辈子非温时一个男人不娶,那时满京都的人都在看萧家的笑话。
自那之后,萧珩跟萧府一刀两断。原以为不会再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了,但如今——
“你今年多少岁。”
萧洄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十六岁。”
“你们三兄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萧怀民神色看不清喜怒。
他当年从来没进过祠堂受罚,这三个儿子倒是厉害,一个比一个进得早。
“你二哥做出那种事已经够为惊世骇俗了,也不知道你这个子今后会不会比你二哥还气人,做出更加离经叛道的事来。”萧怀民莫名说起这句,像是在提前给他敲警钟,又像仅仅是在开玩笑。
萧洄和萧叙听着,各有所思。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将你带到祠堂?”
萧洄隐约猜到了一点,但他不太确定。
“……不知。”
“不知?”萧怀民久经世故的眼神恍若看穿一切,一切伪装都将无处遁形,鹰隼一样盯着他:“当真不知?”
“……”
“你不是聪明得很、将所有人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吗?”
萧洄怀疑萧珩和晏南机之所以如此会审讯,全是从他爹这儿学的。
他好像知道昨天晚上晏南机要跟他说什么了。
一阵风吹过,萧怀民的怒喝声劈头盖脸砸下——
“为何一回京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你,真当我不知?”
第25章 满庭芳 01
为什么搞出那么大动静?
真当我不知?
萧洄以一个没骨头的姿势软软跪坐在蒲团上,听到这话后默默坐直了身子。
瘦削的身板绷得笔直,数盏长明灯火映在他的眼底。
瞳孔比墨还黑,有光。
如黑夜中晕染的点星。
“我以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萧洄轻声说。
到了此刻,有些事即使再不想提,也不得不提。
萧家势大,早已引起皇帝的忌惮。朝中势力纷纭,阉党之乱刚过去不久,守旧派与革新派的矛盾一日比一日凶猛。
危机四伏之下,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谁先冒头谁就是众矢之的。
比如,六年前的傅家。
就像一盘棋,朝廷百官是棋子,皇帝是执棋人。一局棋若想下得久,就需要场上各方势力平衡,而这股微妙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势必会有人被舍弃。
傅家作为革新派的先驱,在六年期的清缴中首当其冲遭了殃。
只是有些不明白的是,原身那时候才十岁,虽早早成名,性格也有些偏颇。
但根本不足以到让这些人忌惮的地步。
为何也会被拉下水?
为了明哲保身,萧洄甘愿放弃前程。
反正他是个穿越者,对权力没什么欲望。家里势力又这么大,保他衣食无忧完全没问题。
所以他这些年干的事,萧家人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是因为这个原因。
萧怀民从祖宗们的牌位前一一扫过,目光似有松动,他回忆道:“我萧家,代代农耕,自我父辈起,出了个不爱做官的举人。”
萧家在金陵也算得上是个富农。
萧怀民的爷爷率先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养出了一个举人儿子。但奈何其没有雄心远志,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种地上。
好在萧怀民从小便极致聪颖,十八年寒窗苦读,终得金榜题名,如愿娶了金陵城秦家女。
“你爹我,是真真正正从寒门一步一步走上去的。如今朝廷中,寒门出身的官员又有多少?”
“我们做官,为得就是一个‘贤’字,忠君、忠于百姓亦在此列。我或许知晓你心中所想,但你既然决心不再入仕,那便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和你哥,护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萧怀民顿了顿,说:“但前提是,你自己得惜命。”
昨日的情况,他早已打听清楚。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竟然为一个青楼女子和东国人大打出手。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萧怀民痛心疾首道:“昨日,要不是西川刚好在楼上与人议事赶到得及时,今日我们爷俩再见是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自你十岁那年出事后,虽忘记不少事,但至少性子沉稳了些,我原以为你是懂事了,可怎么去了金陵一遭回来还是这副模样?”萧怀民眉间闪过一丝惊怒,后怕如海浪般席卷而来:“为了一个青楼女,连性命都不顾了,你可对得起你娘,对得起你爹我?”
“我们生你养你,不是让你用命去救这种人的!”
这话有些刺耳,萧洄忍不住反驳:“这种人是哪种人?”
“还敢顶嘴?!”萧怀民气得在原地转了三圈,最后走至他身旁,“手伸出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不同于方才在院子里,萧洄这次二话不说便伸出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萧怀民见他这样,更来气:“我说过不打你。”
他把戒尺塞进萧洄手里,冷着脸道:“你第一次受罚不知道我萧家的规矩,你先前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是这样。”
“萧家信奉言语教育,所以,我不打你。你自己打你自己。”
说完,萧怀民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而平时前方,冷声道:“打。”
若是之前,萧洄肯定会打马虎眼混过去,但他看到萧怀民和萧叙严肃的神情,知道这次是真的有些严重。
这是两个朝代的思想碰撞。
他们谁都不能说服谁。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争斗。
所以他得为这件事负责,他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占了别人的身体,就得为原身负责。
为一个不合时宜的灵魂负责。
萧洄狠狠地抽打自己。
一下、两下……第四下时,萧怀民让他停下,问:“知错了没有?”
他虽然甘愿受罚,但不代表认罪。萧洄跪得笔直,掷地有声道:“我没错。”
萧怀民说:“再打。”
啪!
又四下后,萧怀民还是问:“知错否。”
萧洄:“……不知。”
“再打。”
“啪!”
“知错否。”
“不知。”
“……”
祠堂非常安静,数十盏长明灯灯火摇曳,如同数十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萧洄受罚的的声音顺着风飘了好几圈,仿若整个萧府都听得见。
他没一下是敷衍的,娇生惯养出来的细嫩皮肤哪能禁得住这样,萧洄受罚的那只手掌心早已红肿不堪,他打得狠,已经见血。
萧怀民虽没再看他一眼,但用耳朵听也能听出来。
终究是心疼了。
又是四下打完,他没再问那句“知错否”,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
“我知你心善,但你不能愚善。”
你可以为天下百姓而死,可以死在你最爱的岗位上,可以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
你可以卑微地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但就是不能因为一条卑贱的命而死。
因为你是我萧怀民的儿子。
“你的命,比她们值钱很多。”
萧洄虚弱地笑了下,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受罚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但仍旧不肯放下,颤巍巍的伸着。
像一个孤独的卫道者。
他忽而轻笑一声:“命而已,没谁的比较尊贵,大家都一样。”
萧怀民转身,眼神示意萧叙。
萧叙便走过去站在萧洄身后,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
良久,萧怀民道:“怎会一样,哪里一样,如何一样?”
一连三个问。
萧洄没有靠过去,反问道:“如何不一样?”
在有阶级之前,众生平等。
但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如此,阶级观念根深蒂固,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如此。
萧洄咳嗽了声,动作牵扯到伤口,细细密密的疼。
额上出了些汗,脸色又白了些。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跪着,不欲再说。
他既不会强迫别人改变观念,也不会改变自己去迎合这个时代。
人的一生会多次遇到这种情况,有争执和分歧是正常的,因为你们不同道。
漫漫人生路,能有一同道人已是难得。
如若没有,亦不会强求。
萧洄单薄的背影中透露出一股难言的强大,他双手将戒尺举过头顶,平静道:“来吧。”
继续。
如果非要争出个胜负的话。
萧怀民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看着挺乖一人,犟起来是真的犟。
……
祠堂门开了又关。
先前还好好的天瞬间暗了下来,厚厚的云层盖住了半边天,青白色的闪电在天边亮了几下,闷雷声滚滚。
看起来是快要下雨了。
萧怀民望着天色,忽然说:“今日别去上值了,照顾好你弟弟。”
“要下雨了,别把膝盖跪出毛病来。”
萧叙应了声是,见他不像是要回主院的样子,便问:“父亲,您是要去?”
当然是去给这倒霉孩子擦屁股,萧怀民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扶摇宫,行思堂。”
“对了,昨晚你去谢过西川没有?”萧怀民问。
萧叙说:“谢过了。”
不仅谢过,还讹了人一顿饭。
“那就行。”萧怀民点头,看向身后紧闭的大门,低声道:“这事,别让你娘和奶奶知道,不然又要闹。”
萧叙有些为难的说:“这恐怕很难。”
毕竟阵仗有些大。
“那就拦着不让她们见!”
萧叙无奈。
怎么还闹上脾气了?
轰——
打雷了。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在萧家人的视角中,萧洄因为一个青楼女子差点丧命是非常非常不理智的行为,说白了就是认为萧洄的命比那一条卑贱的命贵。
这是旧时代的封建思想,没有人人平等的概念,也没有尊重生命的概念。
奴才而已,想杀就杀了。
第26章 满庭芳 02
雨将近下了一天。
这是京都自入春以来,头一次下这么大,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渐起的雨雾模糊了视线。
整个萧府死气沉沉的。
南院,所有下人聚在主屋前的屋檐下,围着火炉,神色担忧地盯着院门。
雨珠从檐边落下,落在台阶上、青石砖上,砸出一道道水坑。
太冷了。
百安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不知道公子在祠堂怎么样了。”
香荷坐在一个小凳上,手里穿着针线,闻言无不担忧道:“是啊,公子身子骨本就弱,身体底子又差,这么一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养好。”
“现在又下了这么大的雨,祠堂那么冷,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香圆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仅仅是一小会儿,她便脑补了她家公子此刻一个人跪在祠堂有多凄惨了。
没吃没喝,还冷。
几个下人一边担忧一边闲聊,萧怀民上一次动用家法还是萧珩那事。那次他违背了规矩,亲自动手打了人,那天,萧府上下也像今天这样,全缩在各自的院子,不敢冒头。
“你们说公子到底犯了什么错啊,老爷非得动家法不可。”
“为一个青楼女子差点把命搭上还不够啊?”
“啊,那不是没事么……”
“怎么没事。”香荷理着针线,抬头一片冷漠:“我都听说了,要不是晏大人到得及时,咱公子可能就没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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