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雪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必然来临的残忍审判,他扶着床柱撑着自己的身体,有些神思混乱道:“两页纸……一定是被苏景行换了,他有解蛊之法却不愿意明示我们……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法子……”
项映晚深深看了江怀雪一眼,而后垂下目光,露出几分难色。
“那上面写,双生蛊虫其实是不对等的,与其说是分雌雄,不如说是分主副,施蛊控蛊的一方体内是主蛊,平日里受蛊虫的反噬会轻得多,而且是可控的,副蛊却被动得多,只要不心甘情愿与施蛊人结合便会受无尽痛楚。但是,种下主蛊的一方没有任何退路,只要对方身死,自己也必死无疑,而副蛊却有一线生机,若是施蛊人身死,主蛊对副蛊的控制衰微,只要以一种药物做引,便可以通过交合的方式将蛊虫引至他人体内。也就是说……一命换一命。”
“我去找裴大夫,是希望他能帮我。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也没办法亲眼看着爷你去死,你能将天香回魂丹给我,我也甘愿以命换命。只是裴大夫不答应,他说这样看似是为了救你性命,但实则是在害你,不仅浪费了天香回魂丹辜负你一番苦心,而且让你背负着一条性命,以你的性格余生都不会自在快活。”
“裴大夫的话我记忆犹新,他说‘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江怀雪也不是。你若是真用自己的性命让他套上这样一副沉重的枷锁,实则与曾氏所为又有多大差别?如果江怀雪真的能接受,他也就不会陷入到今日困境了。’”
“彼时我如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可言犹在耳,裴大夫他自己怎么……”
江怀雪再也听不下去,他只觉得黑暗幕天席地向他扑来,他喘不过气来,撑着身子想要下地,刚一动身便整个人摔下了床。
“爷!”
“爷、爷!”
众人赶忙跑来扶他,江怀雪形容奇怪,他的身体彷佛不停自己的使唤,痉挛战栗,连呼吸都像凝滞了,他抓着江逐星的手,颤抖了半天说不出话,原本漆黑的眼眸竟翻出些白仁,额头上甚至有青筋隐隐浮现。
“不好!”曹大夫连忙过来顶住他后背穴位,又吩咐道:“他这是悲恸之下急火攻心导致经脉堵塞、气血凝滞了,快帮他揉开四肢胸口顺气活络!”
众人全都过来抱胳膊揉腿,江逐星慌乱地帮他顺气,紧张道:“爷,爷你别吓我!你冷静些!……”
项映晚也帮着曹大夫顶着江怀雪后背顺气,慌乱之中发现江怀雪嘴唇开阖,连忙道:“爷,爷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江怀雪死死地攥住江逐星的手臂,声音嘶哑:“去、去找书锦……”
“我知道!我知道!”江逐星连忙应声,看着江怀雪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一边抚着他胸口一边着急道:“爷,你不要急,你好好的,我们肯定能找到!我们会有办法的!”
“能找到的,能找到的,书锦……书锦……”江怀雪嘶哑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绝望中这话语好似沾了血沫一般含糊不清,而后身体猛地前扑,一口鲜血就直接喷了出来,围在他身前的众人措不及防,衣襟上都沾了血点,再看时江怀雪早已脑袋一歪直接晕死过去了,众人吓得皆是面无人色,顿时乱作一团。
“爷!!!”
“爷!爷!”
“爷!爷你怎么了!”
“曹大夫!怎么回事!”
“好了好了!这家伙是你们的再生父母吗?嚎丧也不是这种嚎法吧!”曹大夫一看这阵仗头疼道:“放心吧,他虽然吐了血,但经脉通了,出不了人命了,赶紧把他扶上床好好歇歇,找个人去熬药,我来给他施针!”
第140章
江怀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他已经将近七天没有吃什么东西,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苍白消瘦,这次醒来他却听话了许多,哪怕身体更虚弱了,但是一直努力地吃饭喝药,哪怕吐出来也要再喝一次。
如此养了五六天,气色见好,身上的力气刚恢复了些,他竟然就开始收拾行李。
江逐星又急又气:“爷,你才刚能下地,这样出去让我们怎么放心,好歹要等身体养好了吧?”
“来不及了。”江怀雪只是拖着无力的身体收拾东西,麻木地重复一句话:“来不及了……我必须要尽快找到书锦。”
“我知道。”江逐星也是一团乱,无奈道:“可是找人不是件容易事,我们只知道裴大夫走的当天是从北城门出,往西北方向去的,此外再没有其他线索,派人去寻时裴大夫已经走了五六天了,眼下更是有十日之久了,没有惊云楼这样的地方给线报,找一个不知去往何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能用的人都撒出去了,这么多人都找不到,您一个人出去又有什么用?”
江怀雪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他扶着桌子坐下来,内心的慌乱几乎将他吞噬,他捂着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逐星,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江怀雪笑容凄然:“他说以命换命会让我心有负累,可如果是他的话,我又何止负累。其实人死了倒也干脆,且还有个下辈子的念想,可他这样是让我生不能死不得,日日油煎火烹,连魂魄都不配得超度。他太残忍了……”
“爷……”江逐星陪他经历了这些日子的波折,也感到心力交瘁。曾经的江怀雪是向死而生的,哪怕时日无多但也从容不迫,而如今,他不必死了,却像是在炼狱一般受尽了煎熬,这些日子以来,他再没有看到江怀雪谈笑风生运筹帷幄的样子,他比之前更像一个将死之人。
“爷,事已至此,照顾好自己,方不负裴大夫一片苦心。”
江逐星沉默片刻,与他比肩而坐,目光悠远,声音清冽:“爷,我知道你不会再呆着这里了。行李我帮你收拾,江家的事我帮你善后,你将身体养好,然后就走吧。”
“军粮之事还未平,眼下曾家的事传出风声,各路掌柜都有了异动,江家近来日子不会太好过,我会尽力周全。爷,以后我不能跟在你身边了,你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江怀雪转头去看江逐星,他俊朗的面容上尽是历经波澜的平和镇静,可是那双眼睛里却是异常的执着。
江逐星对于江家的执念,竟比他还要深。
江怀雪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更值得去守护的人和事吧。
次日一早,九月十一,慕云洲竟来了府上拜访。
他们从前暗中交往合力收拾曾家,一向往来从密,大事已成后也默契地避免过多交集,如今他突然登门倒是稀罕,江怀雪自从京城回来就没再接待过外客,如今他已经要走了,此后不知身向何方,便破例见了他。
慕云洲一见他,便关切道:“脸色怎地如此苍白,是病了吗?看过大夫了吗?”
“不碍事的,已经看过,养几日就好了。”江怀雪示意他坐下,不愿再多谈自己的身体,扯开话题道:“看你穿戴周全,这是要出远门吗?”
“是啊。”慕云洲点头道:“慕云深的儿子九月十六起名受礼,我受金陵宗族之托去京城主持观礼,之后还要回金陵开祖祠迎主府添丁。”
“我记得我尚在京城的时候那孩子便出生了吧?怎么现在才起名受礼?”
“是啊。”慕云洲叹气道:“你也知道,慕家一直不太平。他夫人胡氏产后血崩而亡,慕靖南又身陷肃州,慕云深独撑大局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事便只能拖着,金陵宗族催了好多遍,如今慕云深身体稍有了些起色,我爹这才让我赶紧过去。”
江怀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一直知道慕云深是有家室的,后来还意外得知了慕云深和楚怀壁之间有些纠葛,他少时总把自己和慕云深比较,如今更觉得他们之间有种被命运捉弄的诡异相似感,不免心有戚戚。
“怀雪,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知道搬倒曾家你付出了多大代价,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也不会躲在后头独占好处。曾家的事今后免不了要闹得沸沸扬扬,外人不知内情,肯定会连累到你,金陵慕家现在也是岌岌可危,不能冒然出手帮你,你可能要吃些闷亏了。但你放心,等缓过这阵,我和我爹一定不会亏待你,你照样可在江南呼风唤雨……”
江怀雪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搬倒曾家以后金陵慕家,准确的说是慕云洲之父慕长庭,就是最有希望继任之人,他也相信慕家在江南运作的能力,眼下慕云洲尚有赤子之心,踌躇满志,甚至还愿与他有福同享,可是日后呢……
一切停在这里便刚刚好。
“云洲,官场海海,当初我之所以愿意找你,是因为你的端方正直,我希望日后不论荣辱祸福,你都能一心为民,莫忘我们锄奸时的心气志向。”江怀雪笑着叹了口气:“至于我,你不用惦记了,也什么都不必为我做了。”
“怀雪……你这话什么意思?”慕云洲有些错愕,解释道:“你是怪我来迟了吗?还是觉得我在敷衍你?你相信我,真的是因为慕靖南那里局势未明,我爹也不敢轻举妄动,不是不想……”
“云洲你多虑了。”江怀雪伸手打住他的话,摇头道:“我是说真的,我很快就要走了,那些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了。”
“走?”慕云洲皱眉道:“你要走到哪去?江家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江怀雪眼前似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霭,他低头道:“我余生都会用来找他,直到找到,或者再也找不到。”
慕云洲一愣,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四下环顾了一圈,若有所思道:“上几次与你相见,你身边都是那个年轻大夫,你说的……该不会是他吧?”
江怀雪点头默认,慕云洲看他魂都丢了似的,匪夷所思道:“不是吧怀雪,你这是什么戏瘾犯了?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吗?你这么大家业,祖孙三代的心血,旁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你说不要,就什么都不要了?”
“好了云洲。”江怀雪感到疲累,打断他道:“知我者谓我心忧,这些就不必再说了。”
曾经叱咤风云,占尽世间风流的江怀雪,看起来竟真的像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慕云洲诧异不解,脸色也有些凝重。
“从此往后,你我怕是也再难相见了。若你有心,只有一事相托。”江怀雪将一盏茶推给慕云洲,叹道:“你自有无量前途,能比京城慕家兄弟走得远。逐星是实心做事之人,日后他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能帮就帮衬一些。”
第141章
送走了慕云洲,手下人来回禀他,终于找到了裴书锦的一点线索,他九月初七,也就是四日前,在淮南一带被抽查过路引,江怀雪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定了,即刻便启程赶赴淮南。
他整理好行装要走,临出门之时项映晚却牵着江湛找来了,江湛一见他便甩开项映晚的手跑来抱住他的腿道:“爹,你要去哪,湛儿一起……”
江怀雪心中一酸,他抱起江湛,江湛立刻环绕住他的脖颈,稚子信任而依赖的姿势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负疚,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爹……”江湛拍着他身后的包袱道:“你是要去找大哥哥吗?你可以把我装进去吗……”
江怀雪一块百炼钢也被化为绕指柔,可他终究只能苦笑道:“湛儿太小了,你要好好吃饭,要念书写字,要学骑马射箭,要强身健体,等你长成小男子汉的时候,就可以和爹一起出去了。”
“哇。”江湛这个年龄远不懂许多,只单纯地点头道:“那湛儿会吃很多饭,会好好念书骑马……”
江怀雪紧紧抱着湛儿,脸埋在他幼小的肩膀许久,终于狠下心来,将人放在地上,他将自己身上的玉佩解下系给江湛,柔声道:“这是奶奶的玉佩,现在爹把它给你,希望你喜欢。”
“好漂亮。”江湛一时之间被那冰绿的蝶纹栀花玉佩吸引了视线,项映晚趁机将他抱了过来,交给门外婢女道:“带湛儿去喂猫……不,先练字吧,然后再去喂猫。”
婢女抱着湛儿一走,两人便相顾无言,沉默片刻,项映晚幽幽看着他道:“爷,你还会回来吗?”
江怀雪也不做回应,自说自话道:“我走之后,我私人收藏的东西都留给湛儿,我的书房也给湛儿用。不要对他过于严苛,身体健康,读书明理即可,小孩子能一心快乐玩闹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年。”
“……你这是一意孤行。”项映晚听懂了他的弦外之意,长叹了一口气,别有深意道:“爷,你有想过一种可能吗?裴大夫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希望你能爱惜自己,好好活着,你不该辜负他的心意,你应该振作起来,你不是孤家寡人,你还有我们,有湛儿,有诺大的家业,只要你放下执念,你还是可以拥有最美满的日子。”
江怀雪轻笑了一声,摇头道:“身居高位,金银如海,妻贤子孝,其乐融融……这是世人想拥有的一切。”
“可如今于我而言……”
江怀雪吐出胸中浊气,眼神悲切而坚定。
“如若没有他,世间一切,再与我无干。”
江怀雪再也无需多言,挎着包袱抬腿欲走,却被项映晚伸手拉住,她突然莞尔轻笑。
“江怀雪,我始终,还是没有看错你。”
江怀雪眉头微皱,转过脸疑惑地看着项映晚。
“我刚才说的是大多数男人都会选的,你如果也那么想,我会看不起你。”项映晚从袖口拿出一封书笺,不动声色道:“耽误你片刻功夫,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你来签字吧。”
“你……”江怀雪微怔,项映晚突然的豁达让他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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