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渊目光微黯,“一个时辰前。”
林旸手指倏地蜷起,竟说不出半句话来,两人眼见钟林晚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车,将车帘掀起,暴雨之中那道纤弱身影便僵在了原地。
平素冷淡的目光循声转向,长睫上沾湿几分水汽,眼底隐忍温柔,“阿晚。”
白霁像从前一般端坐着,身前衣衫半敛,将雪白的衷衣染上落红,衬得她面容更加苍白,偏又生得一副绝色傲人的样貌,给人以即将凋零的极致美感,她好似无知无痛,眉眼柔和地凝望着钟林晚,唇角甚至勾起若有似无的一丝浅笑,轻声唤她道:“过来。”
钟林晚身子猛地一颤,艰难地迈出一步,险些跪倒,她费了极大力气走到白霁身前,看着她笑望自己,从前她最是喜欢见这人笑,她一笑,她便觉天地间都好似起了一阵清风,由远及近,向她而来,携着与生俱来的寒凉,却并不慑人,每每令她心中某处软陷下去,然而白霁却总是笑得太少,好似从未真心实意地有过开怀之事,许久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并非长街上被夜风吹得迷离的火树银花,她只是一名可怜的执炬者,有了爱欲便有了逆风之时,纵有烧身剧痛亦固执地不肯放手,而这阵风自离别开始便再未停过。
钟林晚在白霁身前缓缓跪倒,身子软得没半分力气,她抬头望着白霁,下巴搁在她膝上,凝望她的神情近乎虔诚,“我会救你的。”
钟林晚的语声低哑难辨,像是生了重病,却透露出一股虚弱的执著,喃喃重复道:“你不会有事,我会救你。”
她的眼睛干涸黯淡,好似已流尽了泪,她不清楚自己面色苍白得与白霁几无二致,自见到毫无生气的小白的那一刻起,有甚么便已悄然改变,她再也不想懦弱地躲在任何人身后,她要凭着自己救回小白,要让小白好好活着,要找出所有曾伤过小白的人,把他们……
“我晓得。”白霁低垂着眉眼看她,昏暗中钟林晚望不清她眼底神色,只觉得那目光幽深静寂,有了然,有疼惜,有不舍,诸多情绪,只是唯独无半分怪责,她从未这般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爱意,深情得甚至令钟林晚觉出恐慌——她好像在同她道别。
冰凉触感轻轻落在钟林晚脸上,细抚着她的眼角,似有万般缱绻,“起来罢,我方才觉得伤处疼,将胸口细布解了,与我重新包扎。”
“伤处”一词好似一柄剖心利刃,将钟林晚刺得浑身发抖,她不敢令白霁担心,应了一声,很快站起,视线转向白霁前襟半掩的阴影,那处伤口她曾自虐般地看了无数次,她无数次地想象她的痛楚,她的无力,好像如此便能分担那些痛苦,令她疼得轻些,如今白霁醒着,她竟不敢再直视它了。
钟林晚低垂着头,深深吐出一口气,抬手覆上白霁胸口,她始终垂着眼帘,也能感觉到白霁凝在她身上细细描摹的目光,只是不敢与之对视,钟林晚尽量抑着手抖,将不容易带回的伤药与白霁用上,白色的粉末细细飘洒,她凝神看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阖了双眼,腰背佝偻下去,像是在为自己的无力乞罪,“疼么,小白。”
白霁抬手抚过钟林晚侧脸,那里却无半点水渍,白霁才觉出胸口阵阵涌上的痛意,让她怀疑蛊效已经过去,她的阿晚已不会哭了么。
白霁垂眼看着面前硬撑起一口气的瘦弱身影,眼底满是疼惜,这是她为阿晚带来的伤痕,她却再不能亲手替她抹去了,白霁眼中交替着痛楚释然,连她自己也未有意识,好在,阿晚还能忘记她,忘记她们的相遇,忘记她们的离别,连带在万劫时所有痛苦的记忆一并忘掉,她会当真成为一个温和无虑的小姑娘,每日至多为诊病用药苦恼,而后平安顺遂地度过没有她的一生。
白霁轻声开口,声线无比柔缓,“有一点。”
“嗯。”钟林晚低声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再度动作起来,她记得林旸所说的反噬,她要做好万全准备,让小白留下。
钟林晚将动作放得极尽轻柔,重取了干净细布,在白霁胸前慢慢裹缠,每缠一圈,她便会倾近白霁身前,被她身上清淡的冷香环绕,钟林晚强迫自己忽视冷香中突兀的淡淡血腥,只专注于白霁身上,白霁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弯下几分,好叫她足以不费力地触碰到她,钟林晚有所察觉,忽然便觉眼前有些模糊,不等她强忍回去,身前之人蓦地身子一沉,将她拥在了怀中。
白霁胸前伤口尚未处理好,钟林晚不敢随意碰她,低哑着声线道:“小白,我先替你……”
环在身周的力道却随她的低语收紧几分,又将她往怀中拥去,钟林晚一瞬惊忧,下意识噤声,白霁亦不再开口,下巴搁在钟林晚肩上,安逸顺遂的姿态。
天地间一片静谧,连车帘外的暴雨都似乎静止,钟林晚僵挺着腰背,撑住白霁不敢动弹,这是一个安谧柔和的拥抱,不带半分情欲,亦无施舍怜悯,只是久经风霜后爱人放下重担的相互依偎,好似这样抱下去便能自然而然地相守白头,钟林晚奇异地没有再动,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觉得心口跳动得太快,分明早已同这人无比亲昵地爱过吻过,这样一个妥帖安静的拥抱,竟还能让她胸口失控般地剧烈跳动,快到她的心都将要裂开,快到两人的身体如此亲密贴触,她却只能感应到一人的心跳传来,空荡孤独。
“阿晚。”天地朦胧中钟林晚听见有人轻声唤她,声音远得像是不属于此,她目光空洞洞的,早已无法凝神思索,整个人如坠梦中,她想这若是梦便好了,这只是她做的一场梦,一场小白会走的噩梦,醒来后小白还会好好的,还是那样冷冰冰的,甚至同生人一般厌她恶她也好,她不敢奢求更多了,只要小白活着,为何这梦还不停下,还不能醒来,难道要让她死在其中么?
无人听见她卑微至尘土的乞求,“梦境”依然继续推演,冰凉修长的手指穿过发丝,轻轻抚在她发顶,带着无比眷恋的温柔,带来令她心神剧颤的触感。
轻缓的气息拂过钟林晚颈侧,她听见白霁与她低语:“对不起。”
“莫变得同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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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写起虐来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已经在反思了……
第221章 长生
雨声滂沱喧嚣,密集的雨线将天地连接,密林中几乎变成一片泽国,斗笠雨蓑已起不得半点作用,林旸同洛渊一道用她牵回的两匹身修腿长的骏马换下老马,半刻不停地驱车往长白赶去。
林旸主动牵了缰绳,目光透过雨幕直直盯着前方,嘈杂的落雨声中连蹄声毂响都被掩盖,车厢内听不见响动,直至一抹柔弱无骨的冰凉搭上她的手背,林旸才发觉自己握着缰绳的手攥得太紧,反倒无法让两匹马跑得痛快。
林旸眼底一瞬恍惚,手上松了力道,一偏头,撞入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林旸张了张嘴,喉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得垂眸噤声,洛渊亦不逼她,默默将缰绳从她手中接过,淡声开口道:“运功驱寒。”
林旸抿了抿唇,低垂着头未应声,不知在思索甚么,暴雨在两人之间腾起薄雾,湿寒入骨,良久,林旸低低开口,声线掩在雨声中满是黯然,“我不知这样做是否害了冰块脸。”
她找到白霁时对方早已是风中残烛,气息将尽,即便带了钟林晚同去也未必能救她性命,然而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冰块脸断气,惶急之中别无他法,只得将师父与她的蛊虫喂白霁吃下,逃出后她心绪渐冷,清楚自己并非真正救了白霁,蛊虫只能强行吊住她一口气,保她两个时辰内强留人世,她给了两人虚幻的希望,却又更加残忍地剥夺,给了冰块脸短暂的生机,却又要百倍痛苦来偿还,如若最后结局无法更改,她的横插一手是否将这两人推入了更加无法挽回的境地?
余下的话林旸未能说出口,她喉咙里干涩,脑中亦随着雨声轰鸣作响,混沌沉重,她从前孤身漂泊,一人苦便是一人苦,一人痛便是一人痛,后来她遇见了心爱之人,结交了三两友人,也学着爱惜自己和旁人,这些得来不易的珍重感受,从前她想都不敢想,是以见到奄奄一息的白霁时她才会慌得失了分寸,一心只想保她性命,她心底里明白,有些伤痕太过刻骨,便是再漫长的年岁亦无法消磨,而有些事一旦发生,便再也回不去了。
“阿霁要我求张前辈抹去钟姑娘的记忆。”
刻意压低的语声自身侧传来,林旸蓦地抬眸,下意识蹙起眉来,“可钟姑娘……”
话到一半,硬生生将后半句收了回去,这是她们两人之间之事,并非她所能指手画脚,洛渊等她片刻,便又接着道:“我已答应了她。”
林旸眉头蹙得更深,却未应话,身侧伸来一柄通体玄黑之剑,收在鞘中,雨滴落上剑柄,竟隐隐嗡鸣,洛渊虽不悦于白霁相托之言,到底还是接下了好友佩剑,“她将玉衡亦交托与我。”
林旸垂眸看着,她隐隐能明白洛渊的言外之意,也知晓她是在安慰自己,一抹柔软的冰凉无比温柔地触在脸上,林旸阖上眼,小兽一般在她掌心中蹭了蹭,听着她柔和轻缓的语声随风传入耳中,“尽人事,听天命。”
林旸含糊地应了一声,因着洛渊的话,心下竟当真安定不少,分明她只说了一句,这人却仿佛明白她的全部所思所想,连安抚都这般润物无声,她忽然便觉得有些疲累,自凌霄下来后她们便再未得到片刻喘息,一路脚步不停地被追杀过来,之前紧绷着精神尚未察觉,如今有了可以依靠之人,她竟也能感受到从前不敢感受的倦累。
林旸在洛渊莹润如玉的掌心中亲了亲,顺着心意软下身子,倚靠在洛渊身上,两手摸索着穿过青丝,环住她纤细柔软的腰枝,正欲阖眼休息片刻,指尖却忽然触到一角薄韧,掩在白衣之下,手指顺势便在洛渊肋下摸了摸,那东西方正软薄,似是一封书信。
林旸抬眼看向洛渊,得到她目光示意,手指伸入外衣,将那东西抽了出来,一封信笺随之映入眼中,深黑的纸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猩红单眼,看上去极是不祥,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雨滴落上竟未见濡湿,反而沿纸面滴滴落了下去,林旸眉头蹙起,立即便想起了燃旗密室中见到的奇异符号。
“我们分开行动时宋尘特意将此物与我。”似是猜出林旸心中所想,洛渊瞥看了一眼林旸手中信纸,眼底难掩风霜,林旸执信的五指随之一收,神情很是复杂,“映雪宫底下的火药具是他引燃……”
“我晓得。”洛渊冷冷开口,声线中具是寒意,“阿霁胸前伤处险险避开心脉,大穴亦被人全部封死,然而他既已设计出手,阿霁如今命在旦夕,他行再多的小动作,又有甚么用处。”
林旸盯看着手中布满诡异的信封,心绪亦是难平,宋尘确是最后关头舍命救了她们,然而一路对她们欺瞒利用的亦是他,白霁还曾在鲛人墓中救他一命,如今却被他伤至如此,若说原谅,恐怕除了白霁谁都没资格说出那两字。
林旸犹豫片刻,手指搭在信上,“那这封信……”
洛渊目不斜视,“打开。”
林旸独自去寻白霁,并未听见宋尘对洛渊的言语,想来这封信是对来龙去脉的解释,便依言将信拆了开。
信封内塞入三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字体刚正遒劲,甚至方正得有些刻板,林旸以外封遮住雨水,低声念与洛渊:
“见信如晤。
不论你是何人,见到这封信便代表我已殒命,为防万一特留此密信揭示‘他们’所作所为,以期后来人有能窥见真相者,不至于令其发展至一手遮天。
亘古至今,侯王将相能人异士,如沧海明珠,入世生辉,然未尝有能违背天道脱去凡胎者,帝王天子,万人之上,尤是渴求长生之道,明君贤主亦不外如是。
昔唐朝太宗皇帝内风侵身,卧床数月,几近垂危,愈后遂痴迷长生之法,广招方士,融州玄水王玄策,时任正使出使天竺,恰逢中天竺王身死,国中大乱,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派兵掳掠使团,玄策遂发檄文征召吐蕃、泥婆罗之师,攻于茶镈、罗城,顺利擒得阿罗那顺,逆党斩首三千,溺死万人,征俘男女一万人,降五百八十邑,时称一人灭一国者。
王玄策献俘长安,知太宗皇帝痴于长生,遂进献天竺方士那迩娑婆寐,其人自述寿数二百余,有长生之术,太宗允方士炼制长生神药,广搜名川珍品,经数百日,丹药遂成,太宗欣然服下,未几月,身死,太宗死后,高宗李治继位,以妄求长生为不齿,逐天竺番僧,玄策亦不得重用。
玄策之结局,史书并无详述,只言其半生不得志,庸碌而亡,然他间接害死先皇,本应处死,安度半生,实在可疑,我于‘他们’之中潜藏数年,终于得窥一二,原太宗死后,玄策便为李治囚于昆仑深山,至死不见天日,究其缘由,竟是长生仙药已成,玄策身为监工,心生邪念,擅自调换仙药,致太宗病死,他生性多疑,得仙药后恐于体有害,不敢妄服,遂遣人记下仙方,秘藏仙药,又将番僧挖眼剜舌,制成人彘。
玄策妄想寻人试验,独享仙方,岂知却遭亲信告密,高宗虽不信长生,到底难抵诱惑,将玄策秘密囚于深山,日日拷打,欲从其口中逼出长生秘法,未果,又遣人将人彘番僧寻来,教其汉书汉话,试尽诸法,令其写下长生仙方,终知番僧已遭替换,真身早已被玄策杀死,高宗大怒,遂已碎骨之刑将玄策处死于昆仑。
玄策死后,其手下副将失去行踪,高宗后知后觉,布天罗地网搜寻,终未得获。传言玄策曾将长生之方托与副将,副将忠心耿耿,不肯信玄策身死,为防仙方遭人抢夺,特将其誊抄八份,各做更改,与真方一道分藏诸墓,以期玄策归来长生。
这些人能得此内情,据传皆为副将后人,副将一生出入于墓穴王陵,埋藏九方,死前将所有追随者杀尽,仅留一及冠小儿,不忍下手,长生秘闻得以流传下来,副将后人由此代代盗墓为生,发展壮大,鬼祟莫测,至今终将鬼手探及地面,搅弄风云。
长生二字缥缈无迹,却能勾起万般欲望,各门各派,官宦商贾,王侯将相,卷入其中之高位者远非你我所能抗衡,诸方藏处更是隐蔽难寻,其中尤以真方最为凶险,甚有言其埋于幽落黄泉者,数代副将后人投身于此,终于南海得仙方之一,以活人试炼,仙方上附另一方之隐晦提示,由此能够集齐八方,如若寻不得真方,亦可将假方钻研交联,以期得法。
万劫寒玉可保人尸身不腐,于诸方齐聚后便可循法长生,万劫教主嗜血食人,便是于楚王陵中机缘窥见仙方片段,以邪道保求自身永驻盛年,可惜‘他们’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仙方已被另外几人取走,我虽猜到仙方所在,犹豫后却暂定不予夺取,替她们将刺杀之人引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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