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蹊依旧一袭白衣,发间束着半方白玉璧,两穗流苏垂在青丝中。无论多少次相见,殊儿还是不曾适应。他望向她的时候,她又惊艳于这般音容笑貌可是仙君屈下九重天。
鹿蹊,着实恍若谪仙。
他颔首道:“夜深了,你如何独自在此?”
殊儿舒展开妆容精致的眉目:“今日中元,我想我家里人了。不知爹娘身子可还安好。”
鹿蹊出身名门,自然从小长在凤翎城。与殊儿相处这些日子,隐约觉出,她并非长在都城。却也不知道故里在何处。
他抬眸望着皎皎婵娟,嗓音醇厚:“有缘结识恁久,却不知善才故里何在。”
殊儿动容道:“宋佛镇。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我便出生在那里。爹娘做着绸缎生意。他们还收养了一个男孩儿,我的兄长,名唤顺阆。”
鹿蹊蓦然觉得,从一个小镇,到凤翎城站稳身子,这个姑娘必定不易。爹娘经商,缘何她没有继承祖业,而是俢琵琶练舞。
“若是思乡,沐休时回去探探亲便是。”
殊儿笑着,轻轻摇头:“无妨。我已经攒了半年的俸禄,快要攒够了。在城南看好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买下来后,便把我爹娘接过来住。也省得他们整日瞧不见我,只能在信里牵肠挂肚。“
鹿蹊钦佩道:“所谓凌云之志,想来便是如此。“
殊儿偏过凝脂一样的面颊,长长久久地看着他,一分一毫也不曾移开目光。月华的清辉不减,镀在二人身上,她蓦然开口道:“鹿公子,你可曾知道,我心里很感激你。你像是一束月光,引我无所畏惧地向前,我走出故里,来到凤翎城,一部分是为了来到你身边,和你堂堂正正并肩而立,让你看到我,我也看到你,彼此近在咫尺。你我无缘也无妨,因为世间最难强求的便是情爱。我也不后悔把倾慕说给你听,我想要你知道,你自己是多么光艳夺目,是照亮丹墀的月,星辰有无数盏,而月唯独一爿,千江千水,千水一月,千佛千面,千面一心。你看,你便是如此。多谢你如此明亮,引我毅然前行,有你月华在此,我跋山涉水也不觉得疲倦。我呀,“她直直望着他澄澈的眼眸,勾唇释然地笑,“倘若有朝一日,世间之事不再顺心合意,请你继续无所畏惧地走下去。陪伴你的,不只有前人的诗词歌赋和竹林风骨,还有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鹿蹊温柔笑道:“你真是个难得的姑娘。蹊心有所属,对你满心欣赏之情。“
殊儿也不谦辞:“我不雕琢自己,变得难得,怎么配得上你呢。“
“如此看来,是蹊错失珠玉,可惜。“他微微颔首,指尖描摹这丹墀旁画栏上的璩龙纹,”如此一路走来,姑娘定不会容易。“
殊儿微微一笑:“还好,为了你,再不容易也值得。“
殊儿攒够了银两,当真在凤翎城给爹娘买下了庭院,还在年关时买了几个侍姬服侍。如此便把爹娘都接到凤翎城。她也曾问过顺阆可愿意同去,顺阆婉拒了,留在宋佛镇打理绸缎庄。
宋佛镇。顺阆六年不曾见殊儿,蓦然重逢,倒着实认不出来了。她褪去稚气,眉目坚定,整个人比满身绮罗珠玉更是夺目。
“哥哥。“她自顺阆身侧坐下,“殊儿不在家的这些日子,着实劳烦哥哥侍奉爹娘了。”
“小姐。”
“你唤我一次殊儿妹妹罢。“殊儿抬眸,恳切道,“走之前,我便一直盼着,盼到如今。”
顺阆递给她案上新茶,道:“殊儿妹妹……”他蓦然唤起妹妹来,自然不甚习惯。“你可曾见到礼部侍郎鹿大人?”
殊儿颔首:“见到了呀。”
“那他……”
“他心有所属,我们彼此无缘。“
顺阆蓦然叹道:“幸亏当年,我不曾娶你。如今想来,那时候娶了你,岂不是耽误你一辈子。”
殊儿安慰道:“其实,谁都不能耽误我一辈子,除了我自己。你宽心便是。”
她逐渐明白,当年爹娘缘何不愿自己读诗与起舞。并非不愿她过得欢喜,只是那样的路途过于曲折跌宕,与安安稳稳地继承绸缎庄相比,艰难险阻会很多。他们只是害怕她过得辛苦。如今见她单枪匹马地在凤翎城寻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自然也欣慰得很。原来每一寸自由,来的都有代价,需要她用尽全力在世上为自己争取。
自九列鼙鼓上起舞毕,她收敛袂袖,足尖轻点落下丹墀,好一个身轻如燕。
鹿蹊笑吟吟看着她。
“怎么了?“她将自己的碎发撩到耳后,眼尾赫然一朵朱砂莲,“来得这样早。”
“蹊来寻姑娘,”他走近一步,眉目澹澹,“观起龙吟,方知何为剑器浑脱,何为行云流水。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方才作《龙吟凤诲》,以表惊艳之情一二,还请姑娘笑纳。”他递过一片白缯羽袖,原来方才观舞,来不及寻笔墨纸砚,他拨下头上檀木簪刺于袖中。
接过羽袖。殊儿心下甚是欢喜,心想鹿蹊竟然为她写了一阙诗词。
随后,鹿蹊又道:“姑娘,我要嫁人了。”
闻言,殊儿在如此须臾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着实不易。
殊儿:“……”
然后,殊儿又道:“???”
我的男神要成亲了,等等,是嫁?
鹿蹊笑道:“七月初九,便是婚期。姑娘,从前蹊不曾说起过,蹊有断袖之癖。嫁的是二皇子。彼时定要来婚典饮一盏酒。”
殊儿蓦然觉得,她过得比话本子离奇得多。话本儿好歹有些分寸,现实却毫无逻辑可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搞基。倘若是在话本子里,怎么会有男神无意于女主,和旁的男神在一起。也许她是……活在断袖话本里。有趣得紧。罢了罢了,她已经活得如此自由自在,做个孤家寡人也无妨。如此想来,殊儿便笑出声来,发自内心地。
殊儿含笑点点头,由衷道:“你开心就好。”想了想,又道,“恭喜了。”
婚典,殊儿自然是出席了。她写了一篇《枕思明月》,作赠给鹿蹊的新婚贺礼。
鹿蹊道:“谢过姑娘。”他一袭婚服,青丝不束,唯独在发尾松松系了一痕朱红绦带。眸中流转着不胜酒力的薄红。殊儿知道,此时此刻,他定是满心欢喜,她也从未见他如此满心欢喜。这样也好。庭中月华洒满玉阶,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四座宾客宴酣。殊儿又调笑道:“你且洞房去罢,莫要喝到直不起身子,再被你夫君抱进去。”鹿蹊微微蹙眉,伸手要推殊儿,“岂有这般言语的,快休如此。“
殊儿微笑,眸间点的朱砂越发潋滟。
无论如何,殊儿已释然。
凤翎城人人皆知,教坊三品善才李殊儿,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舞毕红袖分开,倒像是两只相向纷飞的凤凰。她额间垂下七缕珠玉流苏,眉目如画。
上至圣上,下至文武百官,皆被起龙吟曼舞折服。却不曾有人对李殊儿起非分之想。当她玲珑剔透到一种境界,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欣赏她弹琵琶、跳龙吟舞、写诗、作赋,对世间诸事都有独特的理解,着实比与她行周公之礼要有趣得多。
明日局中,岁月如锦。
第三十五折
殊儿动了心,手不由自主抓紧了包袱,显然是被这种繁华日子打动。
她抬眸,真诚道:“这才是我要过的日子。我去凤翎城,为的正是这个。哪怕还是无缘于鹿蹊,那又如何?我,我总归要成就我自己的。“
夜明珠凝视着她,又道:“姑娘。要做那人上人,岂能脱了苦中苦呢?“又施术法,继续明日局。
那是李殊儿名扬天下的前几年。她刚刚来到凤翎城之时。
教坊中,楼阁外设一面铜镜,殊儿日日对着它练舞。扬袂甩袖,翩翩起舞。练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候,她从天光微熹到暮色四合,从不停歇。当真累了,便举着琵琶谱瞧,学如何在舞蹈中反弹琵琶。练舞练到足底结了一层厚厚胼胝,十个脚趾磨出血痕。日出而舞,日落不息。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便是彼时,姚善才欣赏她勤学苦练,性情又不卑不亢,才收她为亲传弟子。
也常常弹琵琶一日八九个时辰,厚厚的《绿腰》《燕乐半字谱》翻破了七本,都能从头到尾倒背如流。半年内精通反弹琵琶,一年内精通足弹琵琶,三年内成了当之无愧的鹤帷国琵琶国手。
殊儿她逐渐意识到,无论是舞蹈,还是琵琶,还是诗赋,本质都不在于取悦,在于鼓舞。在于放逐心底最浪漫的期望,在于不顾世人眼光,把自己开到极致。
到最后,殊儿脚掌的泉骨都有些错位,白日仍旧毫无保留地练舞,夜里便去医馆按摩,便是郎中给她按摩时,她也不曾松懈,对着灯看琵琶谱,指尖舒展成莲花形状,练反弹琵琶的指法。
“我的天,这也太拼了。”纵横不禁笑谈,亲厚地推了一把李殊儿的肩。
李殊儿依旧认真看着,明日局中她想要的未来。
夜明珠那淡色朱唇抿了抿,道:“更拼的还在后面。”
《起龙吟》须于高举的鼓上翩舞,全身缀满三十六条鲜红绸缎。一步踏错,便从鼙鼓上摔落下来。初练时,殊儿摔下来无数次,摔得满腿青紫斑斑。她浑不在意,挣扎着起来,姚善才唤她休息半晌,她婉拒了,“没事儿,师父,我不疼的。”又一个凌空仙步踏上鼙鼓。到最后举鼓的乐伎都看不过去了。
鼓上起舞,须体质纤纤,方能行动自如。殊儿为了保持身形,便是回宋佛镇陪伴爹娘过年,年夜里佳肴摆了满桌,爹爹、娘亲、顺阆、爷爷皆痛痛快快儿举著歆享,无论谁劝她,只吃一口、就今日破戒也无妨、明儿你再禁食,殊儿不为所动。看着家人们吃花椒羊肉、蟹黄蒸饺、藕粉菱糕、豆腐鸭脯,她忍着本能,只用茶水和瓜果充饥。虽说三品善才年年俸禄千斛,但李殊儿整整六年油水不沾唇。
为了跟上鹿蹊,与他诗赋相和。她闲暇时便提笔写诗,研墨裁宣,甚至半年半年地炼字,只为了写好一阙诗。直到有一日,殊儿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早已咬着牙走了这么远这么久,已习惯了一日睡三个时辰。她蜕变成和那个宋佛镇的小姑娘截然不同的模样。
原来,并非是因为心中怀瑾握瑜,才去写诗。是因为去做、去写诗,才逐渐地心中怀瑾握瑜。她因为不会,所以去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永不放弃。
有一日,她在庭后弹《昧仄》,铮一声脆响,她这才从乐曲中回神,天天练习琵琶,拨弦调轴,一只檀木雕就的焦尾琵琶都被生生弹穿了!
看到此处,纵横便叹道:“殊儿,狠,真狠。这么个过日子的架势,比她在床笫间折腾我不相上下。”
夜明珠额前坠着一方月环白玉,眉目澹澹,看向纵横的眼神却分明是宠溺:“殊儿姑娘还在,说这个做什么。回去以后,再细细说给我听不迟。”
纵横抬眸,不可置信道:“???你是人吗?”
夜明珠笑而不语,摘下坠着半透绒羽的芙蓉暗纹面纱,殊儿暗暗心惊。这样冷若冰霜的人,倘若温柔戏谑起来,倒像那画上洛神活了起来。她敛眉:“试一试,便知道是不是。”
殊儿见这一遭的明日局里,她虽辛苦,却有自己挣来的舒心。自然心里头不止欢喜一分两分。又见这一路上,纵横姐姐插科打诨肆意调笑,夜明珠姐姐温柔妥帖悉心包容,倒当真算是一对璧人。她们像两方玉佩,虽说形状南辕北辙,却万般熨帖地契合在一起,不留一分缝隙。
殊儿不免羡慕。
奈何无论如何,总是于鹿蹊无缘。
好在她可以起舞,可以写诗,谁说情爱是人间唯一的契合?落墨赋章,起笔落笔,一番心情开阖在史书中,亦是圆满。忆起方才,三品善才李殊儿舞《起龙吟》,自己起舞的时候,一颦一笑,一步一展,都是那样行云流水。
殊儿笑道:“明珠姐姐,伸在她衣裳里的手还不退出来吗?偏要当着我这个小姑娘的面儿白日宣淫,我多好一个人,都生生被你们教引坏了。”
却不想,夜明珠的重点放得甚是清奇,她认真道:“如何使白日宣淫?深夜入这明日局的。”
纵横挑眉:“那你便有理由对我这样了?明日局里,可是青天白日。你且看。”言罢,伸出白皙玉指一划,指了指明日局中李殊儿坐的庭院,当真是日晌起来的时辰。
殊儿也笑,一时三人都轻松好几分:“得了,纵横姐姐,我也救不了你。既然反抗不了,那姐姐就好好儿享受罢。”
纵横美目茫然地睁着,原本顾盼神飞的面孔此时无奈得很。她咬牙道:“好哒,我真是好开心呀。你们看我,满脸都写着愉快。”
且看回这明日局。李殊儿二十六岁时,年纪自然是不小,仍旧待字闺中。她未曾嫁给顺阆,也未曾嫁给鹿蹊,只自己潇潇洒洒地过日子。上朝、沐休、写诗、编舞,孑然一身倒也过得丰富。
只是宋佛镇的李家掌柜和夫人着了急。膝下女儿争脸争到凤翎城,那可是皇城脚下,怎么反倒不嫁人了?许多殊儿手下的人,要巴结她,给她爹娘请安送礼的。也有送年轻公子讨她欢喜的。殊儿心里只想嫁给鹿蹊,便不曾收下旁人。
家里给她安排了不少门当户对的公子,殊儿一概婉拒。后来实在拒绝不了,她直接失联。一催婚就跟家里失联,一催婚就跟家里失联。追到凤翎城问教坊人去哪儿了,小婢女恭恭敬敬地回:善才向圣人告了长假,赴敦煌寻九天琵琶去,此刻像是该到了西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请二老安心等候。
这却有什么法子?只得等她回来。三四个月后李殊儿骑着骆驼从敦煌回来。良久,那里不催,这里不嫁。倒也安安稳稳。恰到年关,夫人实在是忍不住,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只知道跳舞,你何时生个外孙子给为娘抱一抱?
李殊儿垂首恭敬听训,满面羞愧,道:娘亲说的是,女儿年后便嫁人。夫人这才转怒为喜,满心欢喜过年。守岁后,李殊儿归凤翎城。不用说,这一回活活失踪了半年。
虽说父母催促得急,他们转念一想,殊儿当真不嫁人,也没什么妨碍。朝廷给这三品善才月月几千斛的俸禄,够她顺顺遂遂活到老。又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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