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阆还是在她身边,她待他很好,他亦是。他们都知道彼此可以依靠。只是这个好,并非两心相许,而是平淡度日。
不知不觉,明日局便在尘烟纷纷里转向十年后。彼时李殊儿年三十五,早已不是叛逆率真的少女。她母亲病逝,父亲缠绵病榻,每每殊儿和顺阆又要牵念着绿蕉、楹荔的学书,又要看着几个老仆悉心侍奉旧日掌柜。有时候,父亲病榻前唯独殊儿一人,她趴在床前,如十五年前那样把莹润的面颊贴在父亲的掌心,掌心龟裂犹如入冬的桂皮。父亲咿咿呀呀地翕动着唇,却吐不出完完整整的“殊儿”二字。殊儿流泪了,像个少女那样无所牵挂、无忧无虑地流泪。她呢喃着,爹爹,爹爹,爹爹你好好儿将养,我伺候你呢。你要我穿什么我便穿什么。
父亲激动颤抖着要抚摸她的面颊,却拂不开她鸦羽青丝。
那个时候,父亲活着已是无比痛苦。乳羹都咽不下,以至于每一旬都须人参续命,顺阆自然是给养大自己的岳父用绸缎庄所有的现银弻来好些人参,否则必定落人话柄。殊儿的父亲躺在榻上苟延残喘。一日一日地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殊儿看着他,忽然很想念过世的爷爷,她想要听他说一句话,哪怕又要逼她吃鱼。
殊儿心里不忍看着父亲如此,她觉得残忍。父亲可怜,她也可怜。甚至她想让父亲今日便去,不再受这等苦楚。与顺阆商议时,顺阆道:“殊儿,他是你爹啊。怎能……怎能……为人儿女,怎能对着爹娘见死不救?”殊儿摇头道:“可我爹那么苦,我留他活着,岂不是没有心肠。”后来殊儿还是给他用人参续命,是出于私心,却非是畏于人言——她想要晚一些成为丧父的孤儿。毕竟只要父亲活着,人间总有最后一层保护着她的羽翼。
谁也未曾料到,宋佛镇的李殊儿,此生见过史官鹿蹊。只是惊鸿一面。且她和他都不再年轻。
“夫人,在下周游在此,舟车劳顿,可否讨一口水?“雪白官袍的男子,眼见着年纪在而立上下,纱袍上绣着三品文官的秋目鹭鸶。他优雅谦和地颔首,言语温柔,“在下鹿蹊,异乡人。”
殊儿一见便知,这个鹿蹊,正是她心里的鹿蹊。
难怪,鹿蹊二字在《摆泉经》中,意思是山鹿蹄踏过的小径。故,她一听到鹿蹊这两个字,心便如同一只活泼的小鹿在撒欢,怦怦直跳。
四下两个好事儿的小厮窃窃私语,这公子乃是瑶台君仙临世不成?端的这番好模样。顺阆微微一笑,抱起殊儿怀里的女儿,转身去看账。
昨夜念君残蒂赋,今日花外惊初逢。
他犹如一痕留在十五年前的梦,向她款款走来。衣袖间都是缥缥缈缈月桂之香。
第三十三折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彼时她尚年少,有一回打定主意要去往凤翎城见他。可是故里的茯苓糕入口,她还是没能离开。在小小的宋佛镇度过这些年。
李殊儿忍着心口的激动与疼痛,她勉强道:“鹿蹊?公子可是三品礼部侍郎……鹿大人?”他的每一次提笔落笔,诗词歌赋,她都记得。
倘若是十五年前,殊儿定是惊喜道:“公子!我倾慕你,我读过你诗赋里的湖中雪,有木樨桂花,有嫦娥月兔,哎呀,还有,还有!还有霜叶,公子是如何想到将霜叶比作唇红的呢?公子我也爱诗赋,爱起舞,你带我去凤翎城如何?”
奈何,十五年后,湖雪已拭,桂花凋零,嫦娥不见,霜叶枯槁。李殊儿颔首,亲自捧过一盏茶:“鹿大人,请。”
鹿蹊撩起袍角落座,一举一动都风雅持度无可挑剔。他道:“多谢夫人。”
一盏茶罢,他翻身上马,径自离去。她心里的欢游小鹿和缓缓沉寂下去。盏底的残液泛出冷香。
走之前,李殊儿终究还是和他说了一番话。
“从前,我们宋佛镇,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心中倾慕大人,她呀,看过大人所有的诗赋,当真是个痴丫头。“
鹿蹊抬眸,笑道:“有这么个姑娘?敢问夫人,后事如何?”
殊儿淡淡地笑:“忘了。”
鹿蹊又随口问道,“这姑娘芳名为哪个字?”
殊儿还是笑:“也忘了。”
鹿蹊的背影像圆月泛出的银辉,白袍白马,风骨挺拔。甚至并不真切。此时此刻,小绿蕉拿着一串儿糖葫芦,笑得露出龀牙:“娘,看什么呢?爹给我买了三串,给妹妹买了两串,娘,你快看啊。“
殊儿微微蹙眉:“不许多吃。仔细竹签伤着,拿过来!哎,哎,不许跑。“七八岁的男孩儿自然最是顽皮,举着糖葫芦一溜烟便无影无踪。
后来,顺阆的身子渐渐消瘦。看过大夫,原是他早年离散街巷,冻出寒症病根的缘故。这病缠人得很,到老时才显出来。却也是回天无力了。
最后,顺阆病得勉强说不出话时,他们夫妻之间有最后一遭闲聊家常。
“到时候便对绿蕉和楹荔说,我且去凤翎城了,往后会回来的。“
“孩子什么都知道,昨夜,我听见楹荔偷偷哭了。“
“殊儿,我对不住你。“
“别这么说。是我对不住你。安心养病……“
“还记得当年不曾?你满心满意都是诗赋的女儿,偏偏嫁了我。”
“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还说这个做什么呢。”
虽然她这么说。可是这一辈子一言难尽,总算是悟清楚了一件事儿。错的便是错的,一年是错,十年也是错,并不会因为她忍耐、相处的日子久了,变成对的。
不过三个月,李顺阆,殁。
往后的日子很是疏淡,像一弯月盘浸在水里。也许是明日局也不忍心娓娓道来。也许是它太过平淡,每一个宋佛镇的女人都这样度她不惑至天命。
丝竹声又响起。
绸缎庄再度迎来红绸凤烛,鸳鸯成双。这是这一次,头顶凤冠的不是殊儿,是楹荔。
这一年李殊儿五十岁整。殁于五十岁整。
像是沉寂许多年的一抹朱砂,再次浮上心头。湖中庭雪、木樨桂花、姮娥月兔、霜叶唇红。是她二十岁时亲手活埋葬的一部分自己,现在那一部分悄然复活,重新燃烧着她耄老的身体。她想起年少时在酒肆尝茯苓糕的月夜,滋味里香甜带着苦涩,浮生短短几十年,就这样白驹过隙。仿佛昨日她还是鬓边桃叶珠花的少女,此时已是霜发悄生的老妇。绿蕉已赴鹘州上任知县,楹荔出嫁,接管绸缎庄。所以她才有机会复活。重见天日。
“娘……”
“娘……“
“掌柜的,大夫,快请大夫!跑着去,不敢耽误!快!“
“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掌柜,掌柜……”
殊儿恍若未闻,颤巍巍的手指指着她的床帐,眼眸里分明看见那个披着月华翩然起舞的姑娘:“瞧,那里有个年轻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跳的那般好看。那般好看。”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她没有可以牵念的人,不牵念鹿蹊,不牵念顺阆,他们的离去都是水到渠成,没有什么意难平。让她意难平的,是帘纱里起舞的美人。
李殊儿怔忪许久,不顾凤冠霞帔的女儿的哀哭忧心。她抬袖,勾勒出指尖朵朵莲花。足尖落地,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站不稳了,再也不能舞。不知那一次是她最后一遭起舞。阔别多年,再难重逢。
“姑娘,姑娘,你跳,别停下,姑娘莫停下。真好看。”
“鹿公子怎生……把霜叶比作唇红?可谓是锦心绣口。”
楹荔一壁哭着抱住她,喊着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一壁看向帘外,想着大夫怎么还不曾到。小丫鬟搁下待客美酒,匆忙往外去着人通传绿蕉公子。婚典凌乱不堪。
李殊儿蓦然颤抖得厉害,茫然扯下那帘纱,寻找着二十多年前的姑娘。
楹荔心中大怮,娘亲怎么会这样。平日里母亲最是慈爱精明的。可她并不知道,娘亲也有“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绚烂年华。也有倾慕的少年,也有属意的远方,也曾月下起舞,也曾雪上读诗。
她因急火攻心暴毙。儿女孝顺,风光大葬。死后,宋佛镇常常说起她,都道是个命好的女子,夫君仁厚,父母疼爱,儿女双全,一世无忧。只可惜年纪大了后,神志不再清明。此乃是明日局之尽头。
碟中茯苓糕只余雪白残渣。
李殊儿久久不言不语。
纵横美艳轻笑,反手又是一个明日局:“回神儿,这还没完呢。来,给你看另一个明日局。”
凤翎城,宫闱教坊。
水榭瑶台恍若天上仙境,馥馡香风撩开藕丝纱帘上的翡翠如意扣。李殊儿着海棠红长裙,怀中抱着西域的凫骨琵琶,轴承上镶嵌八颗南鲛明月珠。她青丝披散,不饰珠玉,唯独额间一抹翠钿。是教坊里国手琵琶姚善才门下弟子的日常装束。
殊儿指间翻飞如蝶,优美地变换指法,声如碎玉。她虔诚地阖着眼眸,仿佛是一尊敦煌里的仙姝石雕。她眼睑上朱砂作胭脂,显得容颜饱满丰腴。
姚善才便坐在莲花台上,听她独奏琵琶。
“这一指‘翻江覆海’弹得急了些,且慢一慢。“
一曲罢,李殊儿犹沉浸在宫角徽商内,她朱唇轻启:“是。”
出身宋佛镇的李殊儿,于二十六岁那年,自姚善才学成天下独绝的一手琵琶。次年,编舞名唤《起龙吟》,袖袂纷飞,恍若凤凰;反手出剑,犹如滕龙。坚柔并济,大气磅礴。观者无有不醉。
花朝节时,姚善才荐李殊儿御前献舞,圣上叹其舞步惊鸿,世间少有,封为从三品凤舞善才。
彼时李殊儿觉得骨髓里都流淌着前所未有的滋味,扶摇直上。登时变成了国家级艺术公务员?一时美名噪动都城,天下皆知凤舞善才《起龙吟》蹁跹赛襄仙。
后来,圣上令李殊儿战前为诸主将起舞。她的每一个舞步,都让人斗志倍增,直欲持戟鏖战。殊儿意识到,舞蹈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取悦,在于鼓舞人心,激发出心底最纯粹的本真。
成为从三品凤舞善才后的第三日,她此生第一遭见到日思夜想的鹿蹊。鹿蹊在她心里简直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也不是未曾想过,她凭借诗词歌赋倾慕的鹿蹊,是不是并非心中所欲,是不是并没有那般完美。可当真一见,他比她想的还要完美许多,低眉是《美人辞》,抬眸是《洛神赋》。温润公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蓦然觉得被天地如此厚待——只要见他一面,便已是恩赐了。这恩赐是她单枪匹马地向天地争取来的。
第三十四折
丹墀上雕刻着镂彩芍药,朝阳照下来,流光溢彩恍若珠玉。她毅然走出宋佛镇,才看到,原来人间浩大,有这么多这么多从前不曾目睹的风景。
下朝的时辰已至,鹿蹊着白鹇官袍,执一折书卷独立丹墀。比之他一尘不染,那些镂彩牡丹都失了颜色。李殊儿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她心中想,你这样美好,所以我不远千里向你奔走而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她笑得得体,行了平礼:“殊儿见过鹿大人,大人安好。”
鹿蹊亦是躬身行礼,越发显得身材颀长挺拔,声音恍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初遇李善才,蹊不胜欢喜。善才同安。”
他只当是偶然相逢。却不知她为了今日,堂堂正正与他共站在丹墀上,六年如一日自我雕琢,整整两千余个日月。
此后,李殊儿常常去寻礼部侍郎鹿蹊,二人共读诗赋,谈古论今,她听他说起那些辞章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看她起舞,看她亲自呕心沥血编成的舞步,看她在自己的辞章后对上下一阙。
也便是那个时候,殊儿才知道,鹿蹊能写出绝世诗赋,并非只是由于才赋天成。他曾读完藏书阁所有的诗书,用朱砂批注那些前人用过的典故,甚至洗砚塘池,养出庭院中数枝墨梅。——他写诗用过的墨汁,都把塘池染作鸦色。
也常有时,殊儿在侧反弹琵琶,鹿蹊默默读诗,二人彼此相伴,四五个时辰一言不发。
在相处时,殊儿或多或少流露出真诚的倾慕之情。鹿蹊听了,神色一滞,言语谦和推辞。显然,他并不中意她。
可殊儿并未伤心,也不觉得这两千余个日月是错付了。她理所应当地释然,该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坦坦荡荡接受。甚至觉得自己都佩服自己,无论如何,就算得不到明月一样光芒四射的鹿蹊,她都得到明月一样光芒四射的殊儿。
虽然鹿蹊只把殊儿当做同僚和知己。殊儿没有就此放弃,她还是努力处处照顾他,尽力让他感受到她的温柔体贴。二人泛舟湖上时,映日荷花别样红,她就摘下一朵濯水白荷,笑着递给他。她离去时,他才发觉,青瓷觚中满是她亲手剥给他的莲子,颗颗晶莹剔透。下朝时,疏雨倾落,他身侧的小吏忘了拿伞,她就把自己的纱罗广袖撕下来,给他挡雨。她给他写诗,隔日一首,字字出自本心。自她见到他那一日一直坚持到如今。
鹿蹊并非贪恋温柔之人,他不中意她,便不欲耽误她。虽然他一直待她很好。殊儿知道,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温柔。
不愧是她倾慕这么多年的人,拒绝也拒绝的如此诚恳。
无论如何,他这样做,都比模棱两可地,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心里有着旁人。他这样陈恳。
与此同时,京城中流传着画师雲桴子的《牡丹谱》,好一副绝世佳作。李殊儿甚是喜欢那香色牡丹,便请人纹绣在自己的双臂,从此带着牡丹起舞。
待臂上伤口愈合,她对镜看着自己臂上的香色牡丹,水葱似的指甲一寸一寸描摹过去。觉得很有底气。原来,她已经可以完全掌控自己,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不必管世人言语。她骨子里想要的,一直是这个。从来都是这个。
至于与鹿蹊无缘,她反而释怀了。
后来,殊儿常常与鹿蹊同上丹墀,摘句联诗。一时凤翎城传作美谈。她对他再不作他念。彼此以礼相待。
上元之夜,殊儿着一袭姜黄月痕锦裙,发间束三柄银梳,雕着水芙蓉和双鲤。她唇上抿了檀红胭脂,明艳动人。宫墙里,圆月碎入太液池,清辉粼粼洒满天地间。由于常年踩着舞步,她走起路来犹如锦鲤风姿绰约地游曳。风拂袖袂,露出白臂纹着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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