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温柔颔首,姣美的唇轻轻一勾,得体道:“在下夜明珠。”
羁束顽笑道:“阿酒,我后悔邀你,早知道只邀这位明珠姑娘。”
纵横笑得乖巧动人:“你想得美。你个破蝙蝠。”
羁束信手燃起冥府的长明灯,每一盏灯里都有三十只白骷髅,乃是婴灵之魄。
三人夜摆筵席,倒弄了个因果汤镬锅,白烟起伏。羁束着人摆上那些装着厉鬼的樊笼,看好哪只鬼,直接扔进去汤镬,待鬼炸焦,再捞出来便如火琉璃一般,又暖又香,不愧是羁束的私藏。看来在阴鸷冥府当高层领导待遇也不差。
羁束一口咬下一只鬼的右臂,馥香四溢:“这厉鬼精血都凝滞在眼珠子,其实眼珠最香,你尝尝。”一壁实诚地先给夜明珠用骨碟送了只鬼眼珠,又给纵横送去。
纵横潇洒笑道:“好啊,有时日不见,你口味倒重了许多。狗子你变了。”
夜明珠谑道:“吃个眼珠都不安稳,你这是多难伺候。”
羁束示意鬼吏再多送几笼厉鬼锅料。纵横道:“慢着,慢着,吃不完。”
羁束道:“你不吃算了。我还要吃眼珠。”
纵横偏过头去对夜明珠说:“你看这个蝙蝠他好过分啊我可是客。”
夜明珠说:“再皮,再皮把你扔锅里。”言罢指了指火红汤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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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四个典故,出自二十四孝。
(2)小白的意思是逻辑关系,而非从属关系。
感谢观阅。
第三十七折
筵后,羁束且滚去看阴鸷典册,处理冥府事宜。白酒二人既然身在冥府,少不得去著名景点奈何桥打打卡。
纵横撑一柄曼珠沙华绣纹的纸伞,一袭暗红丝裙拂过碧青鬼火。她笑道:“来,等我殁后,便投胎做苍耳,挂在你身边,再也不下来。”
其实此言不过戏谑而已。人殁可投胎轮回,妖灰飞烟灭,便只是灰飞烟灭。
夜明珠眼眸中的光泽渐渐危险起来:“你此时也能,挂在我身上,再也不下来。”
纵横扬了扬下巴,故作惊愕:“美人儿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奈何桥曼珠沙华繁茂,处处殷红似血。夜明珠见多识广,自然知晓,每一株娇艳红花的根都是由白骷髅滋养,那些白骷髅都是不愿投胎的偏执之魂。
她想,倘若你不在了,我又该如何是好。
世间不会有第二个纵横。不会有哪个女妖精,这么这么可爱,又这么这么招人动气。
然后,当夜在奈何桥的曼珠沙华丛中,纵横当真挂在夜明珠身上,一夜不下来。二人皆兴酣刺骨,流连忘返。
此后三日,白酒二人看大蝙蝠,由衷明白了,什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羁束同志带着鬼吏们,四处巡游,视察阴鸷地狱各个部门的工作开展状况,落实冥府发展新政策,整顿歪风邪气,倡导绿色环境,甚至提出口号——冥府家园,鬼鬼有责。
他发现,工作中最难的部分,就是劝那些多年不投胎的魂魄投胎去。
这些投胎钉子户最是难办。你说,倘若是厉鬼,自然炸一炸趁热吃是一个很棒的选择;偏偏这些魂魄没有深重罪孽,又带着执念,不肯投胎,再入轮回,久而久之,执念百年,便只能下奈何桥做曼珠沙华,成为奈何桥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这有什么不好?奈何桥的曼珠沙华都快装不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倘若钉子户不拧,它也不叫钉子户了。羁束同志费劲口舌,一个愿意投胎的也没有。
纵横看他这几日奋斗,不禁满心笑意,她戏谑道:“看把你闲的。还管他们。前任冥府之王既然留下他们,想来是一点招儿都没有了。你何苦来找这个不痛快呢。”
羁束剑眉轻蹙,对着眼前怎么也不愿投胎的魂魄吼道:“如果每个鬼都像你一样,冥府将怎么开展工作!”
振聋发聩。简直振聋发聩。
夜明珠贴心地为她的阿酒捂了捂小耳朵。
纵横神情复杂地看看羁束,见他一脸忧国忧民,眉间深锁。她忍不住作出个支持的手势:老哥,稳。
那鬼礼数倒颇为周全。它后退一步,形状不断细微的变幻,只能瞧出是个人形的模样。
鬼道:“不投。劳烦冥王亲自来一趟。”
纵横玩味儿似的看了眼这鬼,赞道:“年轻鬼,这么有礼貌,难得。”
夜明珠道:“你别说话。我要是冥王,亦忍不住打你。”
羁束仍旧蹙眉,无奈道:“都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都不投胎……你也真是个人才,不不,鬼才。”
鬼沉默不言。
羁束又劝道:“前尘往事,总是终了之日。再难忘、再执着,也该放下。你待在这冥府里,阴森森的,何如人间花红柳绿、热闹繁华呢。孟婆汤用罢,什么都忘了,岂不妙哉。阿酒,阿酒。”
他用期待的眼神示意纵横,给这个钉子户讲讲人间,说不定他一听,便愿意了呢。
纵横觉得白搭。
三年。人家愿意,早投胎了,还等到此时此刻吗。
总归不能拂羁束的面子,她清了清嗓子,道:“这人间啊,自然是,自然,人间便是人间。既有美好,也有不堪。欢喜它的人呢,自然说,人间是个好地方;不欢喜它,自然不觉得它是好地方。”
夜明珠悄声叹道:“对小胭脂而言,人间是捉摸不透的地狱;对豆腐婆婆来说,人间是吞噬她一生期许的酒肆;再言秦璱,人间是待他施展拳脚的战场;谪匣姑娘的话,人间是承载仇恨和救赎之所;至于殊儿,人间是处处珍宝待她寻来。却不知对这位孤鬼来说,人间是何处。”
纵横浅笑:“且看着罢。”
羁束仍在挣扎:“算孤求你,投个胎,你去试试。不行你再回来行吗。”说到最后,语气有些卑微。
纵横实在是被这句“不行你再回来”逗笑了。
羁束蹙眉道:“严肃!不许笑。”
纵横:“对不起,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啊,我不笑,哈哈哈,对不起我错了嗷嗷嗷哈哈哈哈。”
夜明珠抬眸,作势要扯她青丝:“帮你把她扔下奈何桥。”
羁束:“谢谢美丽的明珠姐姐。”
那厢纵横捂住唇,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她努力不笑出声,只是身体不停颤抖。
羁束实在无奈,只得将计就计,指指纵横:“这位亲爱的鬼朋友,你看她,她就是从人间出来的,看到了吗?她欢喜快乐得脑子都坏了。”
纵横这才撤下手,道:“你脑子才坏了呢。”不过正常了一刻,随后又捂住唇继续笑。一切如常。
夜明珠看着羁束,心里对他颇为赞许。暗道,阿酒之友,总归是不差的。羁束虽手握冥府之权,却并不曾用强迫使孤鬼们投胎,而是一个一个地规劝,必得使他们真的心甘情愿。这羁束,毒舌是真的,爱玩爱闹是真的,直率善良也是真的。
奈何羁束和鬼吏们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半日,那孤鬼就是不投胎。
纵横不知他前世阳间有过何等经历,道:“不若再给人间一次机会,如何?你投胎去,好歹也算施恩,给冥主点儿颜面,不至于让他走动一日,一个鬼也不曾劝动。”
孤鬼的声音仿佛是个文弱的青年:“多谢三位。我实在是不愿。”
夜明珠闻言,便知道,定是不好勉强了。
谁料羁束豪言道:“你有事儿说事儿,无需拘束,世间还不曾有不能解决的!来,说!阴鸷冥府就是你温暖的家!”
奈何桥下,曼珠沙华榴火一般明艳,花瓣翕动,有无尽鲜活的生命一般。那些被红花扎根的骷髅并不曾完全死去,也许他们也侧耳听着这人间来来往往的故事。阴鸷冥府只有昏寐黑夜,永无天明。一轮蟾月倒影镶嵌在黄泉中。
无数大大小小的骷髅堆积在桥上。并不只是狰狞、暴戾、阴险、怨恨。还有温柔、安详、好奇、期许。
“我,我想找元儿。”
“元儿它,是一只小羊。”
“生前它陪伴我很久很久……”
第三十八折
元儿?
纵横温柔一笑:“原来是小羊。这个名字很可爱呀。我还以为是你忘不了的人呢。”
夜明珠亦道:“不过桥,不投胎,便是为了寻你的小羊,对不对?”
羁束颔首,拍拍孤鬼的肩,奈何忘了他是鬼,并无斤两,一下子拍了个空:“兄弟你早说,我们仨今儿啥都不干,就帮你寻小羊。”
不知为何,闻言,孤鬼心口有委屈和酸涩暗自汹涌而来。不是为此时此刻的自己委屈,是为从前的自己委屈。可它已成鬼魂,不能流泪。
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被尊重的感觉。终于有人感觉到,它的小羊,对它有多么重要。
羁束微微一笑,唤鬼吏捧出《阴阳簿》。启开烧云纹玳瑁宝匣,竟是一卷雪白的书册。他轻拂玄袖,用术法把雪卷请到桌案上,登时书页如风起溯雪一般纷纷扬扬展开。
羁束青丝潇洒地翻飞在空中,他毫不在意,朗声问道:“阁下名讳?”
“姓毕,名唤庭舟。”
“生卒年,可还记得?”
“生年为仙南国惑锦十三年,卒年二十五岁。”
纵横与夜明珠对视一眼,皆暗暗叹息,毕庭舟二十五殁,竟这样年轻。也是知情知性的年纪了,最为牵肠挂肚的,不是父母高堂,不是故交知己,不是至情爱人,竟然连人也不是。
而是一只小羊。
纵横低眉,觉得怪异。
夜明珠暗笑:“冥府《阴阳簿》百尺,卷帙浩瀚,里头什么故事没有?无妨,你我且听下去罢。”
羁束思忖片刻,唤道:“寻到了。你且来瞧瞧,看是不是这个元儿。”
得冥王相助,找到日思夜想的小羊。毕庭舟并未显示出多大的感激来。他颔首,挪步过去。声音里喑哑透着疲倦,倒格外让人善悯:“正是。多谢冥王殿下。”
“不客气,不客气。”羁束眸间含笑,遂令鬼吏赴元儿魂魄所在的方向寻去。不过两个时辰,便有鬼吏禀报,寻得毕公子的小羊。
佳音在前,毕庭舟的反应却先是后退一步,随后才踉跄着去看元儿。
三人对着《阴阳簿》,你看着我,我看着他,彼此都不言语,气氛倒很温暖。羁束用挂着蝠翼阴纹黧铜护甲的手抚摸卷身,也不令鬼吏收起,就这么摆着。《阴阳簿》多年不见光,乍一“出世”,便发出些许红光,犹如打量人间。
纵横一向对旁人不吝赞赏,她说:“今夜,你做了对的事情。”
羁束挑眉:“怎么了?”
“你为老毕寻元儿,不惜请出《阴阳簿》,虽然他只是普普通通一缕孤鬼。你做得对,唯有解开他的心结,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投胎,怪道前任冥王选你作继承人。”
夜明珠抿一口象牙描金错雕茶盏里的琼浆,颔首:“阿酒,前任冥王是被九重天贬官削爵,后九重天方定下羁束公子继任。”
“啊,原来如此。”
羁束道:“他被罢免的缘故,便是强迫孤鬼们投胎,直接令鬼吏扔下奈何桥。这样的简单粗暴,其实又有什么意义?我觉得,用权力呼风唤雨,使一只鬼屈服,远不如用一日的时辰,走入它的内心,知道它想要什么、渴盼什么、厌恶什么,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拒绝转世,一点一点填平它的伤口。这样更有意思。”
纵横端起杯盏,展颜:“我敬你。”
三人用罢清茶,也不带着鬼吏,漫不经心走向毕庭舟和元儿的方向。正预备看一看,这二十五岁殁去的年轻人,和他的小羊,究竟有怎样一段故事。
奈何桥畔。
一只绵羊轮廓的鬼影,流连在此。它小小的,还未长成,想来拜别阳世时,还是一只小羊羔。它耳朵和羊角轮廓分明,弧线柔和,更显出几分可爱来。
鬼影都是暗的。谁也看不出,它的前世,是一只黑羊还会白羊,还是……黄羊花羊。
小羊也不曾投胎。倒与毕庭舟不谋而合。
毕庭舟慢慢蹲下身子,又自持又动容的模样。他蹲下来,显得整个人很小很小,又失去了人类本来的模样。他尝试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抚摸小羊的角,奈何鬼府不同阳世,人也好,羊也罢,都是不在一个世界的。他可以看见小羊,却触碰不到它,小羊亦是。
“对不起。”
轻轻的一句。
再也没有下一句。
原来他寻了三年,只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
到底羁束并非孤鬼,是可以接触毕庭舟的同时接触元儿的。他忍不住上前,只给白酒二人留下抹玄色的颀长挺拔背影。他摸摸小羊的身体,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是我说对不起。是老毕……不,是毕庭舟,对你说对不起。”
纵横忍不住笑出声。三人背后称毕庭舟为老毕,怎料明面上被羁束带出来了。
小羊不能理解这一切,恍若未闻,如常般在原地踱步。四只羊蹄你追我赶,仿佛在躲避什么。
毕庭舟直起身子,道:“多谢。”
纵横道:“都谢了多少遭了?助鬼为乐,助鬼为乐。”
奈何桥上,曼珠沙华的红须随风摇曳。
毕庭舟道:“遗愿已了,庭舟再无执念。”
羁束蹙起的眉舒展开来方寸:“终于愿意投胎了?”
毕庭舟摇摇头。
羁束的眉又蹙起,表情显然是无比怀疑人生。
“老毕!老毕你干什么?”
“你要魂飞魄散吗?!”
“勿冲动!快停下!快!”
显然,毕庭舟的反应超出三人的预测范围。他……他竟然自毁,意图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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