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没有,宋大人不仅没收学生的东西,甚至,学生连宋府的大门都没进去,”杨诠道,“学生虽然有些灰心,只以为是宋大人生性高冷,不喜与他人结交,却没想到转身要走的时候,看到了冯谦的马车停在宋府门外,跟着冯谦的小厮捧着几个礼盒就被请进了门。”
“就这些?”齐子元抬起头,“若朕没记错的话,三个月前,宋清还不是春闱的主考。所以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只能证明冯谦派人上门拜访了宋清,不能凭此就断定宋清偏私舞弊……至于是不是收受贿赂,确实要查查。”
“若是仅凭这些,学生又怎敢一介白身就控告当朝要员?”杨诠说着,声音更大了几分,“学生控告宋清是因为在开考那几日,学生亲眼看见他在冯谦号舍前几次三番停留,还递了东西给他。冯谦此人不学无术,若没有人帮助,又哪来的本事摘得会元?”
齐子元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面上却并不显:“冯谦不学无术?”
“学生在闽州时,曾和冯谦在一个学堂读过书,后来因为先生实在不满他游手好闲、胸无点墨,亲自上门退了他的学,后听说冯家又请了先生到冯府里去,也不知是那先生本事大,还是冯家本事大,才几个月,冯谦就参加了当年的乡试,并且一次中举。”杨诠坦然道,“在场的举子里也有闽州人士,当着他们,学生没必要说谎。”
“他们……”齐子元转过视线,看向门外,“他们也都是人证?”
“不管是去宋府还是看见宋清给冯谦递东西的,都只是学生一人,”杨诠微躬身,“他们只是不忍学生一人孤立无援,跟过来想帮着学生一起求个公道。”
“朕知道了,”齐子元垂下眼眸,敛起眼底的情绪,思忖了片刻,才又抬头看向坐在下首的几人,“判案朕不擅长,几位大人怎么看?”
坐在齐子元旁边的曾蔼年岁最长,品级最高,率先开口:“禀陛下,这人所言虽然听起来还算合理,但他既为原告便算不得人证,既无其他人证,他手头又无物证,若是只因为如此空口白牙地指控便去审问春闱主考、当朝要员,哪怕最后证明宋大人无罪,也难免让他寒心。而且,此先例一开,以后这春闱主考怕是无人敢做了。”
齐子元微阖眼帘,却没说话,再睁眼又转向下一个:“吕大人呢?”
吕励应了声,目光先朝着门外扫了一圈,才开口道:“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关系紧要,若是查都不查就做了决断,怕是难以堵住外面那些悠悠之口。”
曾蔼闻言反驳:“吕大人,难道只因为门外人多势众,就要无凭无据地去怀疑我们的同僚?你们刑部平日里都是这么判案的?”
“曾大人,在下可没有这个意思,”吕励立刻道,“怀疑同僚的可不是在下,况且在下觉得,彻查此案才能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不是吗?”
“你……”
曾蔼话说了一半,被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济桓轻咳了一声打断:“二位大人,这里毕竟不是朝堂上,若这么争执下去,岂不是让外面的举子们看了笑话?”
“那你说,此事要怎么办?”曾蔼看向周济桓,皱眉问道。
“陛下,臣以为……”周济桓朝着齐子元拱了拱手,“既然这个杨诠是一家之言,不如把其他两家也请过来,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容后再判断呢?”
第五十六章
齐子元抬起头,正迎上周济桓的目光。
自那日在慈安殿因为大婚的事闹得不欢而散后,除了在早朝上,他和周济桓几乎没再照过面,此时迎上那双和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穿来那日,在永安殿的暖阁内,这人面无表情地当着自己的面用一柄匕首了结秦远的画面。
大概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刚穿过来那日的茫然和惶恐。
但毕竟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眼看着一条人命了断在自己面前也无能为力的小皇帝了。
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齐子元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周大人说的有道理,如此单方面的指控,总要听听被控告者所言。”
说着话,他看向孙朝:“冯谦现在何处?”
孙朝微躬身回道:“禀陛下,因为还要参加接下来的殿试,所以冯谦仍居于驿馆中,臣这就派人前去传召。”
“嗯,”齐子元点了点头,“那就先请宋大人过来吧。”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两三日,宋清的面色稍微好了点,眼下的青灰色也淡了些许,两颊上却还是不见一点肉,整张脸看起来还没巴掌大,尤其站在略显富态的杨诠身边,显得尤为清瘦。
但那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的,进到堂内迎面看见主位上的齐子元时,还漾出了一点笑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被召来,不见丝毫的窘迫或者不忿。
一如上次见面时的坦然。
却让齐子元愈发的难受——这人为了朝堂尽心竭力,不曾有一刻藏私,这会却偏偏是被叫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喉头微微哽了哽,目光只在宋清脸上微微停留了一瞬,便又收了回来,随意垂在腿上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
“参见陛下。”
宋清仿佛没察觉到齐子元的态度,神色自若地施了礼,抬眼扫见下首的几个人,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却还是礼数周全地挨个点头示意。
齐子元在心底默默地数了十个数字,稍微平复了心绪后才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宋清,你可知今日召你来京兆府是为何事?”
“刚在后堂略有耳闻,”宋清转过视线,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杨诠:“臣不认识这位举子,他的指控更是无稽之谈。”
“学生只是一介普通的书生,宋大人现在朝中担任要职,自然不会认识学生这样的小人物,”还没等齐子元开口,杨诠便接了话,“但宋大人总该认识冯谦吧,不然又怎么独具慧眼地选了他做此次春闱的会元?”
“冯谦能成为会元,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实称得上是此次春闱的最佳,这是所有参与阅卷的同僚们一致的意见,非我一人决断,”宋清说着,目光顺着杨诠的脸一路向下,将他整个扫了一遍,而后才轻轻笑了一声,“就像所有人都觉得你的文章看起来洋洋洒洒,实则文理不通,看起来读了不少的书,却全无自己的主见,仅凭着这样的水平想要入仕,还差得远。”
“你……”
能来到都城参加春闱的举子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即使落了榜也常觉得是时运不济或者怀才不遇,而此刻宋清居然当着堂内堂外的一众人直接点破了杨诠的不足,让他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眼见杨诠整张脸涨的通红,指着恨不得当场扑上去,位置离他最近的周济桓放下手里的茶盏,轻咳了一声,漠然开口:“杨诠,你方才说宋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职,从进了门没见有丝毫敬重也就算了,现在是还打算当着陛下的面冒犯朝廷命官吗?”
周济桓声音不大,却让杨诠整个一凛,那一瞬涌上心头的激愤也跟着退了干净。
他下意识地转头朝正位看了一眼,发现从进门起面色都很和缓的小皇帝这会已经沉下了脸,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即使不仔细看,也能猜得出来里面此刻写满了不虞。
再年少的皇帝,到底也是皇帝,尤其在这样的场合,自己还是不要冒犯天威的好。
“学生……学生自知此次落榜是因为自身欠缺,对此次阅卷并无异议,”杨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冯谦的文章被定为此次最佳,学生也无异议,因为那文章根本就不是出自他手,自然也不是他的水平。”
“所以你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冯谦的文章是由我代笔的?”宋清发出一声嘲弄的笑,轻轻摇了摇头,“他那篇文章在你们这批举子里固然算好,硬要赖给我,未免有点可笑了。”
“宋大人替人代写总不会一点不掩饰等着人来发现。您身为主考,早早知道考题,可惜被锁在贡院中不能与外界联络,无法泄题。索性提前将文章写好,开考后再递给冯谦,待他抄写过后再毁了您那份,自是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够发现,又或者即使有人碰巧撞见,却也拿不出凭证来……就像是此刻,”杨诠也轻笑了一声,“宋大人早就料理好了一切,自然敢来和学生当面对质,就是吃定了学生拿不出那份您亲笔写的文章。这么说来,从冯谦那儿收受贿赂的事儿,您也是不会承认了?”
“既没做过,又为何要承认?”宋清淡淡道,“不止今年,自我为官以来,每逢春闱递送拜帖或者土仪、礼品的学子数不胜数,不管他们来自何处,又是何人引荐,我都未曾见过,至于东西,更是一样都未受过。今年冯谦或许让人上门过,可能也送了东西,但按照我府里多年养成的规矩,是断然不会收的,你上过门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宋大人既不承认,学生也无话可说,”杨诠对宋清的态度毫不意外,也不执意去辩驳,而是回转视线朝齐子元拱了拱手,“陛下,学生请求和冯谦当面对质,或者叫来他的小厮随从仔细问问那日的情况。”
陷到现在这个局面,冯谦确实成了关键。
齐子元心中烦乱,却也只能看向孙朝:“冯谦来了吗?”
“来是来了,”孙朝面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犹豫,凑到齐子元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冯谦并不在驿馆,府役们花了会工夫才打听到,发榜后这个冯谦表面是不想被来贺喜的人打扰,实际是和几个交好的举子在烟柳巷包了几个花魁……现下人还是醉着的,臣让人给他灌了两盏茶,正在后堂等着。”
“他……”因为孙朝的动作,堂外的举子们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齐子元抿了抿唇,“算了,带进来吧。”
孙朝应了声,匆匆忙忙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带着两个府役搀着个脚步踉跄的年轻人进到内堂里。
隔着几步距离,齐子元已经可以清楚地闻到这人身上混杂的酒味、脂粉味,不由皱起眉头——不管杨诠有没有凭证,冯谦现下这幅模样难免不让人怀疑。
“孙大人,”齐子元闭了闭眼,“你来问吧。”
孙朝点头,走到冯谦跟前,示意那两个府役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的人:“冯谦?”
“谁叫我?”冯谦晕乎乎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这是哪?我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京兆府,”孙朝冷声道,“有同场考生状告你贿赂考官、科场舞弊,你可承认?”
“贿……贿赂考官、科场舞弊,”冯谦用力地晃了晃头,似乎极力想要清醒过来,“谁说的?”
“我……”杨诠正要开口,却被孙朝冷声打断,“本官审案,不喜旁人插嘴。”
说完,他又转向冯谦:“谁说的不重要,你只说有没有此事?”
“当然没有!”冯谦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晃了两下又整个摔在地上,声音也大了起来,“到底是谁嫉妒我,跑过来诬告?”
孙朝明显不想被这醉鬼沾上,向后退了一步,语气却一如既往:“那你手下的小厮去宋府送东西也不是奉你的意了?”
“宋府?哪个宋府?”冯谦抓了抓头发,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到底是谁在诬告我,要是让我……”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旁的府役掩住了嘴,只能拼命的挣扎,发出嘈杂的呜咽。
“陛下,”一旁的曾蔼摇了摇头,“冯谦现下醉成这副样子,问出来的东西也做不得数,不如让他先下去醒醒酒,也省的在这里惊扰了圣驾。”
齐子元虽然没那么容易被惊扰,但也知道曾蔼的话说的没错,便点了点头,示意那两个府役将人带了下去,而后看向了孙朝:“把他的小厮随从都叫到京兆府,分别询问冯谦自抵达都城后的所为,而后汇集了一起拿过来。”
孙朝立刻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点了点头:“陛下稍歇,臣这就去。”
第五十七章
冯谦不愧出身大家,一路从闽州过来,光马车就准备了十多辆,随侍的仆从小厮、护卫加起来更是有几十个。其中大多的只是干些跑腿打杂的活,时常一天到晚都见不到冯谦一面,每个都询问不仅浪费时间,也实在是没必要。
因而孙朝只从中挑了几个平日里跟冯谦最亲近、最受信任的,分别安置到不同的房间单独问讯,纵使这样,等挨个问过、写好状纸又盖上手印再呈到齐子元跟前,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
齐子元靠坐在后堂的软榻上,接过孙朝递过来的状纸挨个翻看。
这一日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他难免有些疲倦,幸好孙朝早已预估到了需要等候的时间,早早将人请到了后堂。
不用一直面对那些明知要等很久也不肯散去的举子,纵使根本没法入睡,只安静地闭上眼躺了一会,也感觉松了口气,先前繁杂纷乱的意识也逐渐清明起来。
“状纸上的内容和他们每个人都确认过了?”匆匆扫了眼第一张上的内容,齐子元又抬起头看向了孙朝。
“陛下放心,都确认过了,有几个不识字的,也挨个给他们读了一遍,”孙朝如实回道,“确认无异议后才盖了手印。”
齐子元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垂下视线继续看了下去。
花费了一个时辰才获得的状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还没用上一刻钟。
依状纸上所言,那个冯谦往日在闽州的时候确实不怎么靠谱,被书馆的先生退学也确有其事,还惹得其父冯安平大怒,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直到乡试结束,都被关在家里读书,再没能出门一步——至于乡试冯谦是不是靠自己通过的,就不是几个小厮能知道的了。
反正在小厮眼里,就是冯谦中举后,冯安平心花怒放,不仅大排筵宴,给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发了不少的奖赏,还准备了几马车的礼品,让冯谦一并带到都城,用来结交和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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