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迎春知道这是演出,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当长剑猛然抽离邹良胸口,他应声倒地的时候,宋迎春惊出了浑身冷汗,他下意识地大口吞咽,嘴里残存着油腻的面香。
红玫瑰树从华丽的袖口抽出一枝鲜花,扔在邹良身旁。他捡起玫瑰,一寸一寸爬向窗边。
刺眼的灯光聚拢在邹良身上,他浑身像是只有胳膊能动,扭曲的手臂带动着身体缓缓移动。舞台并不大,可邹良的爬行让宋迎春觉得,抵达窗口,太过漫长。
邹良在玫瑰上落下虔诚的一个吻,他伸长手臂,撑起身体,把玫瑰放在雕花的窗台前,他笑着呢喃:“你要开心啊,你得到玫瑰了。”
手臂重重摔在舞台的地板上,邹良仰面倒下。夜莺彻底死去。
后面没有邹良的戏份,宋迎春压抑的神经稍稍放松一点。他不记得那碗牛肉面,是在什么时候被自己推到一边的。面条在汤汁中膨大,变凉,不再可口,发僵发硬。宋迎春舍不得扔,攥着筷子大口进食。
话剧结束,深红色的帷幕落下。再打开,是站成一排的主演们准备谢幕。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掺杂着喧嚣的口哨和讨论声。
邹良站在正中央,胸口还是一片血红,宋迎春看见他热切的眼睛穿过屏幕,直直地看着自己。
凉掉的牛肉块很硬,嚼得咬肌发酸,一大口吞下去,噎得喉结狠狠抖动。宋迎春“啪”地一声合上电脑,专心跟那碗牛肉面较劲。
姜锐把键盘敲到起飞,宋迎春一筷子一筷子挑开成坨的面条。姜锐骂了很多句:“傻逼!”宋迎春的餐盒也终于见了底。
宋迎春笃定,往后的一周,不,可能是一个月,他都不会再吃这家牛肉面了。
邹良的电话打过来,他走到阳台接通。快入冬了,外面很凉,宋迎春只穿了件衬衫,他摸摸口袋,很想抽烟。
“迎春……你,看完看吗?”
“看完了。”
邹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的语气问他:“你看明白了吗?”
宋迎春笑得很轻:“我看懂了,你演的夜莺么,公的。”
电话那头传来邹良的笑,宋迎春也跟着笑出声音。
第24章
话剧结束后,钟原开始正式追石晓月。
石晓月脾气很糟,钟原的电话经常说着说着就被挂断,然后找邹良复述谈话内容,试图盘点出来自己哪里错了。邹良当然说不出来什么名堂,但总能保持耐心听他唠叨完。好在钟原耐心足,脸皮厚,元旦那天,石晓月终于答应,两人可以交往试试。
钟原很开心,邹良在这个过程中虽说不是军师,也是战友。钟原请邹良去吃海鲜自助,餐厅不便宜,钟原夹了一盘子刺身要吃回本。邹良不大喜欢生食,象征性地拿了几块三文鱼。
饭桌上,钟原聊起石晓月,他说石晓月太独立太要强,嫌谈恋爱麻烦,跟他之前谈的女朋友都不一样。
“她连春节都不回家。要留着申市打工,说是找了个很高级的酒店,当服务员。”钟原叹了口气,“我感觉她跟她家里人关系不好,一打电话就吵架,我撞见好几次了。”
钟原继续说:“晓月上学,家里都不给钱,她申请的贫困补助,现在一下课还去做各种兼职。话剧社也说要退了,耽误打工。”
“你说,你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三文鱼蘸上芥末,勉强可以下口,邹良正纠结着要不要再来一块,听见钟原的话,放下了筷子。
钟原忙不迭解释:“良哥我没别的意思,我这嘴,就是话赶话。”
“没事,我知道。”邹良说道,“我只是没想到她是这样的。”
邹良和石晓月打交道不多,他记得排练话剧的那会,艾建秋要求高,念错台词就会摆脸色,石晓月第一次彩排被凶了一顿,散场的时候她把剧本甩到艾建秋身上:“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干了。”
石晓月转身就走,听见艾建秋在身后轻蔑地说了句:“不行就直说。”她转身回来,捡起剧本卷成筒,敲敲艾建秋的鼻尖:“你等着。”
第二天的彩排石晓月还是来了,发挥的很好,比邹良更强。排练完,石晓月又扔下剧本,走到艾建秋面前挑衅地笑开:“看见了吧,是我不想干,不是我不行。”
邹良知道艾建秋脾气古怪,没想到他还能屈能伸,石晓月前脚刚走,他后脚追就了上去,不知道磨了多久,反正红玫瑰树是不会换人了。
邹良顿了顿,“她挺不容易。”
钟原无奈地笑笑:“对吧,可是脾气很倔呢,特别骄傲。”
“那不是骄傲。”邹良推推眼镜,“被逼出来的,她也没办法。”
钟原喝下一整杯香槟,开始感慨:“我这次遇到的是真爱,我铁定好好对她。”
申市的冬天很冷,跟安市比,这里更潮湿一点。刚入冬,陈春梅便着急要给邹良寄棉被,邹良的宿舍不大,晚上门窗一关,四个大男生睡在一个屋子里,倒是人气十足温度不低。
邹良向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跟自己妈起争执,当陈春梅第二次提起棉被的事情,邹良回了句:“行。“
陈春梅很开心,多说了很多话:“你要是嫌麻烦,买也不是不行,我不是舍不得钱,只是那丝绵被子哪有棉花被强,我秋天刚收的棉花,做新被子才叫暖和。”
过了几天,陈春梅又打来电话:“被子做好了,我今天给你寄过去。”
邹良应了一声。
“我去做被子那天,正好遇到你合欢婶,她要给迎春寄被子。你猜猜是什么样的?她把家里的大床被扛出来了。”
“我赶紧拦下她,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儿子的宿舍床才多大,这被子往上一放,哪有迎春睡觉的地方。”
“我笑死了都,你合欢婶说我讲的对,跟我一起做新的去了。”
邹良问:“那迎春跟我的一样吗?”
陈春梅难得跟儿子聊天,语调欣喜:“他们家今年没种新棉,他妈妈买的棉花,不过也不差。”
“我们一起选的被套,待会一起去邮局。”
邹良开始期待那床被子。他记得那家作坊,开在城西的旧街上,招牌破破烂烂像是很久都没换过,老板是个跛脚男人,话还没说人就先笑,特别温和的性格。
棉花投进机器里,白色的棉絮飞舞,轰隆隆的车床吐出一块平整棉被。绑红线,套薄沙,装进绿蛇皮袋里。
陈春梅和刘合欢结伴去邮局,给异地的儿子们寄出快递。
快递员打来电话的时候,邹良正好下课,他在校门口拿到一个很大的包裹,胶带捆得乱七八糟,面单上是陈春梅类似小学生的、扭曲的字迹。
邹良拎起包裹往宿舍走,初冬的下午,阳光正好。邹良的宿舍是旧楼,有些远。走到宿舍爬上三楼,邹良热出了汗,他脱下大衣扔在椅子上,拿起剪刀拆开包裹。
浅蓝色的格子被套,软绵绵又很有分量,带着棉花特有的气味。邹良抖抖棉被,晾在阳台上去潮气。
邹良拍下照片,给送迎春发过去。
“迎春,你的到了没?”
宋迎春回复道:“邮局说最近单子多送不过来,待会我自己去拿。”
晒过的被子很好闻,新棉仿佛还保留着植物的生命力,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把光和热储存好,在夜幕降临时,和人体共鸣,转化为冬夜里惬意的温暖。
邹良坐在床上,收到了宋迎春的照片。同款的格子被套,他那床是深蓝色。宋迎春也是坐在床上,被子被撑出两条腿的形状。
两个包裹从江州县城出发,分别到达南市和申市,邹良想,宋迎春现在的温暖,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宿舍熄灯后,四个床铺亮起四台手机,邹良躺下,摘掉眼镜看小说。身上的被子像一片从夕阳里裁下的云朵,蓬松柔软,热量十足。不多会,邹良困得拿不稳手机。
他点开宋迎春的对话框:“迎春你睡了吗?”
宋迎春发来一个黑眼圈的表情包。
邹良很轻地笑了笑,发给宋迎春一个小月亮。
手机压到枕头下,邹良往上拉拉,把被窝理成舒服的形状,安然睡去。
大一新生刚摆脱高中的折磨,免不了会疯玩放纵一阵,有的还收不回来心。临近期末考,钟原很担心自己挂科,组牌局和约会都不积极,下课也回宿舍看书。
邹良没想过拿多好的名次,但不挂科的话还是可以轻松做到的。张柏辉和周齐云同样也很有信心,钟原一边背重点一边嚎:“合着宿舍就我一个学渣,好寂寞!”
熬到考试结束,钟原兴冲冲地组了个火锅局,特地招呼周齐云带上女朋友,这样他就有理由说服石晓月也来吃饭。考完试大家都很放松,火锅也吃得尽兴。散场时间还早,钟原提议出去唱歌,一群人正在兴头上,嘻嘻哈哈都说好。
冬夜寒冷,年轻人穿的也不多,吃火锅攒的那点热气很快在昏黑的街头消散。好在KTV不远,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6个人开了个小包,刚好坐下。钟原高兴得很,买了两筐啤酒,一字排开砰砰撬开瓶盖,嚷嚷着今晚谁都别跑,不唱歌就喝酒。
每个人都点了自己的歌。关上门,打开音响,音乐声锁在里面无处可逃,包厢吵得说句话都得贴近耳朵。
石晓月开场,她唱的很好,钟原爱慕的眼中多出几分虔诚。
轮到邹良,他随便点的首《关不上的窗》,邹良刚拿起麦克风,兜里的手机响了,宋迎春打来的。
邹良推门出去,对着电话喊:“迎春,你等等,这边有点吵。”
他急匆匆跑到厕所,周遭总算安静了一点。
“迎春。”
“你在唱歌?”宋迎春问。
“嗯,跟室友出来玩玩。”
“大良。”宋迎春声音沉沉的。
“嗯?”
邹良听见宋迎春吐了口烟:“过几天你回去了吧。”
邹良答到:“票买好了。”
“回去……”宋迎春顿了顿,“回村里,我们不能那样。”
邹良站在厕所隔间,浑身僵硬,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又很快强装出笑容,仿佛宋迎春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邹良笑得干干涩涩:“好,当然了。”
“你不用特地说,我都知道。”
他挂断电话,推开包厢门,喧嚣的乐声涌出来,钟原正在唱歌。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
钟原嚎着,一脸花痴地看着身边的石晓月。石晓月很嫌弃朝他翻白眼,却并未推开钟原紧搂着她肩头的手。
邹良坐在沙发上,看着屏幕里的一段段变红的歌词,不停地空空吞咽,试图让发紧的喉咙松弛一些。钟原唱完,嚷嚷着切回邹良的歌。
包厢里彩色的灯光,在玻璃酒瓶上穿梭跳跃。邹良抓起一瓶啤酒,放大声音喊:“唱什么歌,喝酒啊。”
第25章
在村里,春节最隆重的节日。
扫尘,炸年货,祭灶神,贴春联……每件事情都有固定的日子和独特的仪式,稍不严谨,年味便跟着少了几分。
邹良家圈里剩下的一头猪,留到的腊月,前几天刚杀完,陈春梅留下自家要吃的,剩下猪肉村里人当场就买完了。
邹良起得晚,洗漱完去厨房找吃的。电饭锅里温着粥,煮鸡蛋捞在一旁的盘子里,已经凉透了。邹良端着碗,在灶台边快速吸溜完一碗粥,冷鸡蛋有些噎人,但他懒得热,凑合凑合吃掉。
邹潮拎着一桶泡好的豆子走进来,陈春梅跟在后面。每个主妇对春节都会有自己的安排,比方说陈春梅每年都要亲自做豆腐。村里会做豆腐的不多,她称得上是个能手。
邹潮放下水桶,捻了颗胀开的黄豆:“你看看,是不是差不多了。”
陈春梅蹲下,捞起一把豆子嗅了嗅:“成了,下午送到张守平家机成浆,晚上就做。”
“你顺道,把这两条排骨送到宋怀民家,前几天杀猪,我特地留下的。”
地上放着一个大红盆,盆里装满过年用的猪肉,两条整排骨穿了根稻草绳,摆在最上头。邹良放下碗:“排骨我去送。”
陈春梅没有抬头:“行啊,你正好找迎春玩玩。”
申市和安市的温度差不多,但是在冬天,农村的寂静会让寒冷更加深刻。今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压在泉灵村上方,好像爬上楼就能摸到。
吃完午饭,邹良换了件更厚的羽绒服,身上暖和了些,脚趾头还是冻得发疼。他看看时间,走去厨房。
他拎起排骨掂了掂,又扔进盆里。邹良找来个塑料袋,装好两条排骨,一对猪脚,和一条切割漂亮的五花肉。
顺着村道往下,是宋迎春家。放寒假的小孩子满村瞎跑,时不时扔出几个摔炮,噼啪作响。村里是没什么声音的,短促的爆炸声显得格外清晰。邹良拎着肉,走到宋家院子。
宋迎春在劈柴。水泥地上躺着个圆柱形的大木块当垫子,上方立一根碗口粗的短木。他穿着件条纹毛衣,浅口的,俯身可以看见锁骨。袖口挽起,小臂紧实,手背上青筋突兀。一斧头下去,利落的劈砍声响起,短木头破成两半一左一右倒地。
邹良走到宋迎春身边,他嘴唇干燥翘起死皮,嘴角破了个口子,鲜红的还未结痂,身上一股好闻的松木味。
见邹良过来,宋迎春放下斧头,抖抖身上的木屑:“过来了。”
宋玉玲也在一旁,看见邹良,笑着打招呼:“大良哥。”
邹良把肉递给她:“给合欢娘。”
宋玉玲拿起袋子,蹬蹬跑去厨房。很快,刘合欢也出来了。
“大良,你怎么送这么多肉,这多不好的。”
邹良坐到身边的马扎上:“不多,过年吃得完。”
刘合欢拾起几根新劈的木柴,笑道:“那叫你妈今年别蒸米粑了,后天我多做几笼给你们家送去。这柴好烧,蒸米粑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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