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看了我一眼:“若真如此,王爷心里一定会很高兴。”
我轻轻叹了口气,问他:“你是不是怪我,问他要了你?”
陆九没吭声。
我说:“对不住。”
他摇了摇头:“王爷之命,陆九无有不从,我原本确实……”他转头看向远处,沉吟片刻,说:“王爷筹谋多年的大事,此时正值关键,我本想着留在王爷身边为他尽忠效力,但既然在他心里你更重要,那陆九只有领命,不敢有怨言。”
“明天起我们快些赶路,等到了那边,你就回去复命。”我说。
陆九笑笑:“王爷的命令是让我留在你身边保护好你,等他的消息。”
“他还对你交待了什么?”我微微蹙眉。
“没别的了,照顾好你,发生任何事都不准丢下你。”
我有些愣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爷他放不下,拦不住,痛彻心扉又无可挽回……” 陆九看看我,伸手把旁边的柴又往里扔了几根,拨了拨火堆。
我鼻子发酸:“你也觉得我如今是错了吗?”
“陆九从来不觉得王妃有错,从一开始便是。”陆九低声说:“从大婚那天夜里我就拦了,可是拦不住,老王爷新丧,王爷本就心如刀绞,你是他唯一的支撑,可当他看见信里那几件东西……”
我抱着膝盖,低头蹭了蹭眼睛,又望着那火苗。
陆九叹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王爷说当初那么对你,你怎么恨他都是应该的,他不怪被奸人蒙蔽,怪只怪自己没笃信该信的人,没好好守住你待他的那份情。”
我半晌说不出话,只觉胸口哽涩难言,陆九看着我,我红着眼凄楚地笑了一下,道:“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我人已经走了,以后天涯路远再无纠缠,还提这些干什么呢?”
“王妃应该比谁都知道爱之深恨之切,当初王爷对你是,现如今你对王爷心灰意冷,又何尝不同?”
夜深寒重,我说不清是身上冷,还是心里更冷,只站起身看着陆九。
“不同就是他那般恨我却放不下,只一心折磨我才好过些,而我如今,已然放下了。”
第41章 41、破庙
【41】
我说我放下了,也决绝地离开了,一心想着以后和陆临川再无瓜葛,但陆九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这一路上对我事事尽心竭力,像对主子一样无有丝毫怠慢,好像我并不是从此与宁王府一刀两断,而只是藏起王妃的身份微服出游几天。
眼看路上走了已近月余,越往北上,边关的荒凉越尽显眼底,连日来路过的几个城镇都人丁稀少,满目萧条,曾几何时,这里也是与北域各国通商的繁华之地,而如今却被东鹘蛮贼搜刮劫掠,凋零至此。天气冷得厉害,我和青苗都不禁冻,已经裹上了棉衣,一路呵着气从马车帘子后面往外望着,心里禁不住叹息。
这个镇子没有投宿的客栈,而且人们似乎对外来的陌生面孔很是戒备,陆九打听了一圈,并没有人家愿意收留我们住一宿,陆九没有耽搁,直接驱着马车到了镇外的一座破败的小庙歇脚。
“镇子里不太对劲,但是夜里赶路不安全,这里好歹能挡挡风,我们今晚先在这将就一夜,明天一早尽快离开。”
他的话令我不安起来:“是哪里不对劲?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陆九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片干净地方,抱来干草铺上,又将一条厚厚的大氅盖在上面,让我坐下歇息。
我看着他从怀里拿出水袋递过来:“先喝点水。”
自从天气越来越冷之后,他就把水袋时时揣在怀里,每次递过来都带着温热,我拧开喝了几口,又看着他。
他蹲下身熟练地开始生火,说:“这个镇子看着很大,但是人口少得古怪,而且街上只偶尔能见到老弱妇孺,青壮男丁全都不知所踪。”
我琢磨了一下,确实如此,心慌地看着他:“那是怎么回事?我们该怎么办?”
陆九说:“别怕,我今晚守夜,你们也都睡得警醒些,一有不对立刻就走。”
火“哔哔剥剥”燃起来,将破落的小庙里映得亮堂了些,也驱散了些许寒意。
我往火前凑了凑,抱起膝盖。
“不用怕,”陆九盘腿在火边坐下来,用短刃削了几支竹签,青苗把干粮拿出来穿在上面放在火上烤,陆九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们周全。”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怕。”
陆九的机警和对危机的预判准得吓人,半夜,我被大氅裹紧一把抱起来时,惊得一声喊被堵在嗓子眼里,陆九捂着我嘴,低声说:“嘘!是我。”
我瞪大眼睛,陆九将我抱在怀里,微微侧耳,我屏息一听,外面果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人还不少,这夜里极静,我能清楚地听到那些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陆九用气音说:“是东鹘人,我把你藏起来,你万万不可出声,知道吗?”
我惊恐地点点头,陆九抱起我纵身一跃,轻轻跳到巨大的佛像肩上,借力再次跃起,跳上房梁。佛像高耸,房梁边角正好隐在阴影里,陆九将我裹紧,说:“生死攸关,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惊叫或意气用事,记住了吗?”
他严厉地看着我,我只能一个劲点头。
青苗也已惊醒,翻身抓起一根木柴,盯着破败的庙门。他眼睛都没往我藏身的房梁看一眼,因为他知道,看一眼若被发现,就是暴露。
陆九轻轻落地,对青苗背后使了个眼色,青苗回头一看,是个被堆满的木柴挡住的黑洞,像个灶坑,陆九用口型对他说:“进去!”
青苗略一迟疑,迅速扒开一点缝隙钻了进去,他不是不想帮陆九,而是知道自己不会功夫,厮杀起来只会成为陆九拖累。
陆九将火堆未熄的余烬踩灭,闪身躲进黑暗里,破庙内外一时除了风声,什么都不再有。
边关的月色冷冽,庙门“吱呀”一声,被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尖顶开,我屏住呼吸。
两个黑影闪了进来,疾步窜至我先前躺着的草堆前,举刀一齐刺了下去,“乒乓”一声,刀尖撞在一起,挑起的干草四散,黑影身形一顿,刚要转身,陆九斜刺里扑出,反手将短刃剁入一人胸口,那人痛吼一声,砰然倒地,旁边人举刀便刺,陆九一个闪身抓住对方手臂向后一拧,“喀嚓”一声,那人嚎叫着跪下去,陆九手起刀落,那人捂着鲜血喷涌的脖子倒下去,“咯咯”挣扎几下,没了气息。
我死死捂着嘴,眼看着杂草下洇出大片黑色的血污。
门外传来一声怒喝,伴随一声巨响,破烂的门窗轰然倒地,一群手执弯刀的黑衣人破门而入,将陆九围在中间。
有人四下看了看,用一口蹩脚的汉话喊道:“宁王妃!没有!”
领头的黑衣人身形彪壮,低吼一声:“找!”
要找的是谁,自不用问,陆九抿着唇,不等他们身动,一脚踢起草堆里的长刀接在手里,飞身扑了上去。
我从未见过陆九杀人。
在我印象里,他跟在陆临川身边多年,性子寡淡,惟命是从。我知道他是陆临川麾下的一把刀,但我从未亲眼看过这把刀饮血。
破庙里此起彼伏的惨叫怒骂声,夹杂着利刃破空、划开血肉的声音,我浑身抖若筛糠,寒意彻骨。
陆九一声不吭,身形辗转,黑暗中他眼神烨烨,手里一把长刀甩砍劈刺,带着夺命的肃杀,刀刀致命。来人接二连三倒下,满地的干草被黑污浸透,饶是寒风从门窗灌进来,也吹不散浓重的血腥气。
我看着看着,忽然明白了陆九为什么那么严厉地要我不许胆怯,不许意气用事。
来人太多了,足有二三十个,陆九一个人。我眼看着他猛地架住面前几柄弯刀,身后一刀直劈过来,他闪头避过要害,那一刀直直砍在他肩背上,我几乎咬断了舌头,才没喊出声。
陆九像是毫无痛觉,一声闷哼也无,他闪身抽刀,面前两人身形不稳,他两手握紧刀柄一掠,刀刃齐唰唰划开了两人的脖子,接着手腕翻转,抽刀向后猛地一刺,刀刃从背后那人背部捅出。
陆九拔刀时踉跄了一下,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迎着围扑过来的几人又冲了上去。
我眼泪糊了满脸,在一柄弯刀砍进陆九的大腿,勾着血肉咧开时,我哭着大吼一声:“我在这里!来杀我!”
所有人一惊,转头看向房梁的方向,陆九猛地抬头,惨白的月光从破窗照在他溅血的脸上,他满眼震惊,未及思索,举刀向奔我而来的人背后砍去。
我颤颤巍巍扶着木头站起来,但是房梁太高了,我下不去。
我哭着吼他:“陆九!你走!”
陆九咬着牙一言不发,手里长刀厮杀不停。
青苗从墙洞里钻出来,捡起一把刀扑上前,狠狠插进陆九身后一人的后背,那人惨叫一声,一脚将青苗踹开,举刀便刺,被陆九回身一刀戳穿了胸口,当场毙命。
“谁让你出来的!”陆九与青苗背抵着背,低喝道。
“你不能死!”青苗哆嗦着:“你得保护少爷,要死我死!”
“谁都不会死!”陆九沉声道:“躲着点刀刃,能躲掉是本事,别硬上!”
“好!”青苗喊了一声,陆九从一旁死人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将沾满了血滑腻的手和刀柄死死缠了几道,迎头又冲了上去……
这夜格外漫长,血像流尽了一般,凝不起一丝温度。
远处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我惨白着脸,眼里惊惧至极。
是谁——
这些黑衣人是来杀我的,我若今日命丧于此,那是我的命,可我不想陆九和青苗陪我葬身在这里,他们本来可以留在京城安身度日,而不是因为我落得如此下场。我听着那马蹄声呼啸而至,一声声森然的拔刀声令人胆寒,我四处摸索着想从房梁上下来,要死我也要和他们俩死在一起。
“别乱动!”陆九厉声喝我,“是我们的人!”
我一怔,门窗外已经扑进来十几条黑影,挥刀就砍,陆九扯着青苗退到柱子边上,眨眼间,东鹘剩下数人被斩杀殆尽。
破殿里燃起火把,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来人为首者走到陆九面前半跪下来,拽下脸上裹着的布巾,露出一脸络腮胡子,“陆首领,你伤势如何?”
陆九靠着柱子,面色苍白,眼睛看向房梁:“去把王妃好生接下来。”
络腮胡子身后两人闻言迅速来到佛像前,纵身跃上房梁,我浑身早被冷汗湿透,腿脚无力,被半扶半抱着跳了下来。
我脚一落地就挣扎着扑向陆九,“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碍事,王妃莫要担心。”陆九按住我的手。
“给我看看!”我涕泪横流,哑着嗓子哭吼道。
陆九迟疑了一下,便松了手,任凭我扒了他被血殷透的布袍。
前胸后背几处血淋淋的刀口露出来,我手哆嗦得厉害,陆九低声说:“别害怕,只是皮肉伤。”
我回头问那几个来人:“可带有伤药?”
有人反身出去拉过马匹,很快拿了金疮药进来,我拔开塞子,将药粉洒在伤口上止血,陆九盘腿坐着,微微闭了闭眼睛。
第42章 42、落霞关
【42】
青苗取来包袱,我从里面扯出一件衣服撕成布条,替陆九包扎伤口。
络腮胡子往架起的火堆里扔了几根柴,说:“我们一行人其实奉王爷之命已经暗中跟随你们一路,沿途扫清障碍,这处镇子前几日有东鹘暗哨出没,我们想着暗中把人摸出来做掉,没想到你们脚程倒快,我们险些晚了一步,误了大事。”
“不晚,”陆九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只要王妃毫发未伤,就不晚。”
络腮胡子看看我,也松了口气,低声道:“仲斯爻已经判了择日问斩,前朝动荡,皇上还需留王爷一些时日来稳住京中局势,但他不放心,除我们之外,已经又另派出一支亲随,不日就会前来汇合,届时我们将隐匿身份,留在王妃周围照护。”
“只是不知……”他皱着眉,“这些东鹘人是哪里得到的风声。”
陆九沉吟半晌,低声说:“王妃当日离京虽然隐秘,也难保不被察觉,仲斯爻在朝廷树大根深,有人递消息给东鹘,想借王妃的安危威胁王爷,博个鱼死网破也说不定。”
络腮胡子沉声说:“王爷多年筹谋在此一举,我们定会舍命护王妃周全,不叫王爷掣肘。”
我一声不吭,实则心里已经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陆九问:“东鹘那边可有动向?近几日越靠近落霞关就越觉得不对劲,此地终究是要塞,怎至于凋零至此?”
络腮胡子说:“努尔格丹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东鹘王已经急得乱了方寸,边关的探子回报,东鹘已经开始起兵集结,准备逼迫朝廷要人,这边镇守的都是仲斯爻的人,早已军心涣散,附近镇子上能跑的人家都跑光了,没跑掉的男丁也大多被抓了充了军。”
“王爷怎么说?”
“朝廷二十万兵马已经整装待发,王爷要我们待他率军抵达之前,无论如何确保王妃安全,其他的不用管,他自有安排。”
“东鹘人既在此设伏,必是已经知道王妃行踪,”陆九沉吟片刻,说:“咱们定要藏好首尾,便宜行事,宁王妃的身份不是闹着玩的,切不可闪失。”
络腮胡子郑重点头:“明白。”
我帮陆九将衣袍重新穿好,拿过束腰往他腰上绑,陆九腰背僵硬了一下,但也未作推拒。直到我扯着他大腿的裤子要给他上药,他抓住我的手腕:“王妃,我自己来。”
“松手,”我说。
身旁的火堆烧得很旺,柴添得足,火星噼噼啪啪爆响着,身后的人看着我俩,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没人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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