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不动。
她担心苏卿宁那边发现自己已经发现这件事,没试几下便将它们恢复原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指尖绕着玩。散场时邻座有客人以为她是楼里新来的姐儿,大抵是醉得很了,她无意在人间事务中陷得太深,余光瞥见旁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后掐诀瞬间从原地消失。
“靠,”客人被吓得硬生生酒醒了一半,大半夜只觉莫名灌进一阵阴风来,定睛一瞧,面前哪儿还有什么美人,不过是空地一片,连脚步声也混杂在人群涌出风月楼的嘈杂中,“见鬼,真是怪事。”
苏卿宁从未怀疑过祁空只是个凡人,她跟了灵儿七拐八绕进胡应然的房间,见她正在清点着银钱。
左一堆银票,右一堆银锭,当然最多的算是铜钱,零零散散堆了一桌子。
“妈妈,”苏卿宁唤了一声,“你找我?”
胡应然早听见她来,不过打着算盘腾不出手来,正巧有了可以使唤的人,当即将算盘连同账簿都推了过去:“你帮我算算这笔。”
苏卿宁:“……”
她顶多也就识个字儿,陪客人时勉强吟诗作赋几句,不过胡乱一通瞎编,十六岁以前根本没想过会来人道,哪里懂得算账。
“差点忘了,你从小养在青丘,不会这个,”胡应然见她迷茫,索性将没对好的账簿推到一边,“按我说,你既如今长在人道,也该学些人道的东西,我们做狐狸的总比人类的年岁要长上许多,几十年后容貌不变可就露馅了,总不能真在风月楼常做舞妓。”
苏卿宁不以为意:“这不还有妈妈你罩着嘛,到时候大不了换一副皮囊,仍旧在妈妈馆里作舞唱曲儿去。”
她心念着自己从娘胎里带下的隐疾,实则连自己究竟能否活到那个年月也说不定。
风月楼第一舞妓香消玉损,听起来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话本里总是这样写,停留在风华正茂的失去好过垂垂老矣的告别。
她没来由地想,她对祁空大抵也是如此。
点头之交说不上太深的羁绊,就让她发挥应有的作用,而后就此在她的心中存活一辈子。
也算是另一种方式对生命的延续。
她不知为何想到这些,但大抵天性使然,狐狸总是多情又薄情的。狐生再长也不过几百年,恩爱夫妻太少,逢场作戏反而是常态。青丘虽没有勾栏,但情爱之事的勾当可比人道丰富多了,胡应然能在人道不停地改名换姓经营勾栏这么些年,多亏了从青丘学来的路子。
“说正事呢,”胡应然微微提高声音,调整了一下坐姿,七条火红色的尾巴在身后铺展开来,“中午胡大夫来看过了,说还是老样子。你的病你自己心里有数,药引找到了吗?”
苏卿宁被她的话拉回现实,房间里的熏香比自己屋里的还重,尽管如此她还是隐隐嗅到胡应然身上传来的味道,同类的排斥特性让她有点微妙的不舒服,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还病着呢?”胡应然被吓了一跳,又要伸手摸她额头,苏卿宁往后一仰避开了。
“没事。”她说。
胡应然清楚她的固执,若非如此,这病绝不会拖到今天。往些时候苏卿宁多是支支吾吾地推辞,今时不同,却是走神了好几次。
“算是找到了吧,”苏卿宁沉默良久方开口道,语气尚还有些疑惑和茫然,“只是我并不清楚改怎么做。我在风月楼待的时间不算长,似乎还没有真的学会什么。”
但未等胡应然开口,她便自顾自地接着道:“我学会了哄客人开心,适时说些漂亮话从他们身上多得些赏钱;我知道怎样将喝不了的酒偷偷倒掉;吟诗作对的功夫都精进了不少。”
苏卿宁名动江塘,有她登台的舞戏一票难求,买她作陪一晚更是炒出了江塘勾栏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高价。
她应当已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
“可是,我今天遇见了一个人,她跟从前的客人都不一样,”她认真地说,“我突然就什么都不会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晚了一点orz
29 ☪ 心惶然
◎在她额上落下温柔一吻。◎
夜半梦醒,苏卿宁从床塌上翻下,月色如水,却难入睡。她动了下手指,傀儡线半垂在地上,像是无声的指引。
她离自己很近。
这个认知让苏卿宁幡然惊醒,祁空并未在外面的客栈休息,而是留宿风月楼,不知跟哪个姐姐妹妹好了去。
江塘民风开放,女人流连勾栏却也算不上多。不知为何她心里闷得慌,尽是些婉转承欢的模样,叫人难免心神荡漾。
分明从未见过。
她所知最露骨的也不过是曾被楼里姐妹投喂的风月话本,有些带着印刻清晰的插画,上面人物的动作与知识让她不解。她有时想,或许狐狸与人类是不同的。
话本上的有情人吹灭蜡烛,盖上被子,然后便到了第二天。
她想起族中前辈妲己,几百年来改名换姓去了许多城市,陪伴诸多君王侧,每每都能全身而退,有时还得个祸国妖姬的名号。从一段似有若无的感情中抽离,对大多数狐狸来讲都废不了几分精力。
她随手拨动傀儡线,凭着直觉出了门。穿过一连串房间接受淫词艳曲的洗礼,路过丫头端着热水惊讶地为她让路。
“今个儿有客人点了苏姐姐?”小丫头们悄声咬耳朵。
“没听说,苏姐姐今日不是告假吗?”
无关紧要的议论,苏卿宁也不知自己为何转到这里来了,只知晓傀儡线停在最里面的一间房,自此之后便断在屋里。
她盯着门口的牌子看了半晌,正出神时,木门蓦地从里边被推开了。
祁空与门口这尊大佛猝不及防对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苏……苏姑娘?”烛光昏暗,祁空不确定来人,试探着唤了一声,“这是何意?”
苏卿宁乱得很,三更半夜的,她见祁空衣衫规整,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而她自己莫名其妙从房间里出来,身上的衣裳凌乱有折痕,简直像是梦游或是方干了什么不正经之事。
好在黑灯瞎火的,她自己是狐狸尚还看得清,祁空这个凡人可就不行了。
“……查房,”苏卿宁憋了半天憋出个撇脚的理由,睁眼说话不打草稿,“楼里规定,客人与姐妹们不能……”
这不是挖坑给自己跳吗?
祁空扶着门框好整以暇,笑意就快要掩饰不住:“不能什么?”
你说不能什么。
苏卿宁“不能”了半天没下文,随口糊弄道:“不能……就是不能。”
祁空:“……”
真有趣。
然而夜色笼罩下,苏卿宁笃定对方看不见自己方才惶然之色,她给自己壮了胆,越发理直气壮起来:“今晚在你房里的姑娘呢?例行检查。”
祁空诡异地沉默下来,苏卿宁还以为她是心虚,瞬间也忘了自己无非是随意编的理由,颇有几分捉奸的味道。
“我不过在楼里留宿几晚,”祁空温声道,“并未点名姑娘作陪。”
苏卿宁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祁空的意思,她大抵是没睡醒,方才质问祁空的场面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回放,以至于这辈子过得很快,马上就要投胎转世忘却此生。
但留宿风月楼的价钱可不少,苏卿宁想,这是把风月楼当客栈了?
胡应然真舍得让房间被不点陪的客人占着?
祁空却好似有读心术:“我付了足够点人陪的价钱。”
苏卿宁第一次见有人散财至此,她对银钱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平日里不缺吃穿,买衣服首饰都有楼里出钱,自己这些年赚了多少都不清楚,却还有闲心管别人花钱。
她脱口而出:“那你岂不是很亏?”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苏卿宁今日第三百次想原地消失。
祁空哪儿能想到她的思绪清奇至此,怔了许久才道:“……银钱已付,断没有退回的道理。那姑娘以为,该如何是好?”
苏卿宁只觉连耳朵尖也烧起来,却又不愿意祁空去找别的姐妹,声如蚊呐:“除去陪客人的,姐妹们都已经睡下了。”
祁空挑眉,像是不解其意。
苏卿宁好半天挤不出一个字,祁空却先开了口:“外面站着凉,妹妹进来坐会儿?”
正合她意。
天降的台阶当然得顺着上,自己何等聪明,苏卿宁有些窃喜,殊不知自己的心思早已被祁空看透。她端坐在一旁的贵妃椅上,风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是从隔壁房间飘来的。
她平日里点惯了美人露,再加上胡应然料想她是狐族,特地安排的房间离客人们的卧房远得很,是以混乱的味道多数被隔绝开来。
苏卿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祁空背对着她,自然不清楚她的神色微妙变动,正提着茶壶道:“大半夜的就不添茶了,热水可好?”
苏卿宁轻咳一声,道好。
祁空倒了茶,又问:“可还需要什么点心?”
大半夜的哪儿来点心,苏卿宁娇贵得很,隔夜的东西才不会吃,轻咳一声,遂礼貌婉拒。
“怎生一直咳嗽?”岂料祁空转身将茶杯递给她,“可是在外面受冷风着了凉?”
烛光幽微,苏卿宁望进她的眼底,看见强作精神实则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想不明白。
祁空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摸了块桂花糕自己吃起来,惹得无端白折腾人一晚的苏卿宁很是愧疚。
“我没戴面纱。”苏卿宁小声道。
祁空闷声笑起来:“嗯,我知道。”
“所以……”苏卿宁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苏卿宁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岂料祁空后半句竟是,“但烛光太暗,我看不清。”
“以己度人”换来这么个后果,苏卿宁干巴巴“哦”了一声,又道:“其实你白天也能见到苏卿宁的。我……不是故意不给看的。”
被人看一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祁空敛了无声的笑意,但苏卿宁就是很不讲道理地从她的语气里听出轻笑:“嗯,我知道,没怪你。”
也没人关心你怪不怪我。
苏卿宁说完了刚编的台词,再也想不出半个字的后续,敏锐的嗅觉还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隔壁房间发生的事,更何况她还隐约听见些动静。这些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事物今夜都堆叠在一处,疯狂刺激着她脆弱的心神。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阻止着她逃离。
鬼使神差的,她勾了下手指。
祁空突然被拽了一把,没留神也跌坐在贵妃椅上。她半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好端端的,妹妹拽我衣袖做什么?”
傀儡线无形无感,夜里灯火昏暗,她大抵是以为自己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但二人靠着这样近,甚至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苏卿宁怀疑自己几个时辰前出现了幻觉,眼前之人分明是活生生有心跳的,一声又一声,衬得她的心跳格外欢快。
就连呼吸也是温热轻软的。
她们的眼中倒映着彼此,苏卿宁的视野有些模糊,被瞳仁里微弱的一点橙色灯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黑暗中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放大。
房间里太热、太热了。
怎么会这样热。
“……太晚了,”祁空微微抬手,但又放下了,声音轻得像是在哄小孩,“睡了好不好?”
她可不就是胡闹的小孩,苏卿宁浑浑噩噩地想。
大半夜做了不可名状的梦,穿着拖鞋衣冠不整一路寻着傀儡线过来,简直像会被官府通缉的那一类坏人。被好心客人收留却满脑子胡思乱想,一分钱没收也没想过自己名节不保,传出去怎能不惹人笑话。
大抵因为她只是九尾狐。
九尾狐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需要处理,她没有家仇国恨,没有学业未竟,只有恨不得剖出来捧到对方面前的满腔真心和儿女情长。
话本里主角的阻碍,她都没有。
她只需要找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心甘情愿或是被逼迫做她的药引——过程如何皆无所谓。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脑海中的几道意识荒诞地抢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碎片的记忆不断在思绪中闪过,她却什么也抓不住,破碎的时光湮灭在无数次转生的尘埃里。而她满心惶然,在时空中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去何归。
一切不过是虚相。
正如那人的名字:空者,镜花水月。
“……好。”苏卿宁低声应道。
她昏昏沉沉,软得不像话,最后是被祁空抱回了榻上。白嫖了客人的床,苏卿宁闭着双眼,却还能感受到烛火的光线,勉强抵住了最后一点意识的沦陷。
但下一刻,那救命稻草一般的光亮也被挡住。
她直觉有人在看她,只好尽力装出一副早已熟睡的模样,就连眼睫也不敢颤一颤。
她会……与我同床共枕吗?
寒意逐渐靠近,凉风拂过脸颊,惹得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冷战的本能反应。
然而那冰冷兀地停下,斟酌再三,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在她额上落下温柔一吻。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熟悉的轻叹。
“晚晚。”
【📢作者有话说】
轻轻跪下.jpg
30 ☪ 晨慵起
◎吃饱喝足躺在榻上思考狐生。◎
晚晚……是谁?
从未听过的名字有几分刺耳,躁动的心跳诡异地慢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反而平静下来,莫大的哀伤笼罩了即将陷入昏睡的意识,她像是不想再重蹈覆辙,却只能接受既定的命运,一次又一次走向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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