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空沉默半晌,一句“祂怎么不给我传音”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祂自己也觉出这幅状况不对,但竟不知当如何是好。
当下只说:“我与你一道。”
二人一同上了玉阶,祁空垂眼看晶莹剔透的平整石块,不知在想些什么。文殊将青狮安置在了玉阶下方,此时它正温顺地逗不远处飞来的桃花精玩。
祂心乱得很,连文殊敲响神殿大门的声音也没留神听,自是不知晓花神从门后缓步行近,推开了殿门。
分明文殊站在前边,祂第一眼看见的却好像是失魂落魄的天道,瞬息之间忘记了掩饰眼中神色:
“你怎么……”
祂却透过表象看见别的什么,许是天道混乱的本源吓到祂了,祁空从未见过祂如此丰富的神采,却连分辨那是什么也做不到。
祂好像坠入温软的怀中。
沉睡,梦魇,半梦半醒之间又被拉入深渊。祂仿佛向来习惯如此,分明知晓自己身在梦中,可天道言出法随的本能却时刻提醒着祂。祂害怕梦境终有一日成为现实,尽管二者的差别于祂而言并无太大分别。
——都是表象。
可祂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相信表象的虚幻性。春草枯了明年还会再发,凡人没了肉身魂魄还可以再入轮回,可意识消弭后真的能等到一个重生的机会吗?
意识好像与旁的存在都不同,清除后再也不是原本的存在了。
天道尚逃不过这一关。
祂好像于此才意识到凡人执着于此生的念想。祂害怕花神在某一世轮回中彻底失了记忆,而这一次自诞生之初第一眼见的人不是祂。
祂们走上毫不相干的两条路。
这个终局让祂每每惊醒,又好似从未真正醒来,意识昏沉,大抵仍在梦中。
祂听得帘帐微动,珠链轻响,却被一人握入手心之中,止住了清脆乐声。
观世音又未经应允随意踏入自己殿中:“……祂说祂本可以解决,只是要过些时日。你何必如此?”
花神像是无声地笑了一下——天道笃定祂笑意深不达眼底,似乎只是客套:“祂是如此说的?”
观世音如实称是。
“我去看过了,”花神坐在了祂的榻边,“死气绵延数百里,深难以见其尽头。天道念力中阴阳尽数相合,怎能渡化如此多的死气?”
是了,自己当时也想,合该是邪神的本源与这鬼门更近些。
“左右只能留一个,”天道好像察觉到一只手正不安分地拨着自己的睫毛,祂语气淡淡,“你知晓,我们并不会真正消亡。”
……
祂好像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带着些许灼热温度的。祂猜想自己不知为何仍旧维持着人形,否则不该感到比自己的体温要高出许多的风。
大梦初醒。
祂不再记得梦中的一切,只在醒后第一时间去到佛堂,好像那年一样,有一个红衣的影子盈盈而立。
但帝释天告诉祂,花神仍在人道,转生未歇。
祂又问,善逝呢?
帝释天讲善逝亦转生于人道普渡苍生去了。
天道讶然,却又觉这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祂忆起自己当年随口一说,天道言出法随,从未有过差错。
祂又想,下五道动荡大抵仍未结束,鬼门一日在,阴阳之气便一日不得安宁。
帝释天却很惊讶地看着祂,欲言又止:“大人,动乱已经结束很久了。”
天道一愣:“很久……是多久?”
“五百年有余。”
帝释天却见祂依旧茫然,这才想起天道并无限制性的时空概念,只好换了更为具象的计数方式:
“天道新飞升神佛共计一百余人,人道历经三朝,畜生道妖王更迭八任……”
天道却只问他,花神在哪一世界。
“这……”帝释天挠了挠头,“大人不如去寻司命,取下五道的命簿来看。”
“多谢。”祂转身,消失在石柱后。
从司命那儿讨来命簿并不算什么难事,司命却趁机抓了好几千年销声匿迹的祁空来做苦力,塞给祂这些年堆积的许多命簿,让祂寻花神此生命格时顺便将积压的公务理了去。
命簿由天道过目本也应当,祁空推脱不过,却没想到司命口中的“许多”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怎生这样多?”祂微皱起眉。
“大人有所不知,”司命温和地道,就好像塞给祁空如此多命簿的不是自己,“下五道动乱虽已结束,可在动乱中死去的生灵不少,先前六道轮回投胎亦需排队之事,大人也知晓。只是这等待投胎的魂魄实在是多,一二十年前才都安排下去,命簿都未供您审核呢。”
祁空属实是没想到自己一觉睡了这么久。天道往日是闲,可再少的工作堆积五百年也是一时半会儿完成不了的,祁空差点没抬脚就走。
“大人,”可司命从身后扑了上来,一面叮嘱一面不住地将装有命簿的储物袋往祂的储物袋里塞,“这些是五百八十三年前投胎的,这些是五百八十二年前投胎的,这些……”
祁空耐着性子才没一脚踹开司命。估算着凡人不过百年的命数,祁空从一百年前的命簿开始找起,的确是找到了花神的命数,却没想连着好几本都写着早夭。
祂这才觉出不对来。
后来方寻得十七年前的一本命簿上写着阿修罗女与人道男结合所生之女尚未离世,现下在旧朝行宫之中,因着身子弱,倒是一直没被那年过五旬的皇帝碰过。
两朝交战,花神转世所在的一方已然气数已尽。
天道并不辅佐失了气运的帝王,祁空也无法改变灭朝的未来。但祂却隐秘地抱有一丝欣喜,好像这样就能让失了天佑的帝王早死一些。
祂粗略翻过既有年岁,十七岁后,命簿自此分页,祂再往后翻,却只见一片空白。
祁空不由得愕然,刹那间明白了一件事:
——花神的命运,当由祂亲手书写。
哪怕祂如今只是无念力傍身的凡人,甚至连自己曾高居三十三重天之上也不记得,祂的命运仍旧是逆天而行。
与天道抗争,然后呢?
双方都无从知晓的未来,究竟何以断定胜负?
天道化身默然许久,提着尚未读完的命簿就近跳下凡间,凭着天道的气运降落在一棵槐树上。浓密的枝叶遮住视线,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洒进来,祂好像也感受到一丝人道的温暖。
80 ☪ 如解空
◎竟然是……爱欲么。◎
沉寂许久的院门被推开,一抹素色衣角映入眼帘。祁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但祂并没有那种人类碍事的生理反应,所做的不过也就是放轻了动作。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渴望她能与自己说上些话。
扶着她的宫女还在絮絮叨叨对其他宫人吩咐些什么,宫人们垂首低眸应是,但祁空分明瞧得有两个宫女领命走出院门外取东西,窃窃私语的编排声入了她的耳。
她好像消瘦了许多。
只是片刻恍神,祂便觉得自己纯属是关心则乱。祂连花神这一世的背景都未曾了解,又何谈消瘦呢?
祂在花神靠近槐树的途中低头翻阅命簿,将那人十七岁以前的命运一一读来。祂从中知晓她姓宋名晚,生于富饶的江南,为阿修罗女与人道男人结合产物——两族通婚本难留子嗣。
祂看得出神,又被叶片遮挡了视野,是以未曾意识到树下投来的目光,疑惑的浅茶色眼瞳中映着女人被树枝掩映的身形。
祂听宋晚问了宫女此为何树,左右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祂换了姿势将命簿重新摊开,低声念出了上边的文字记载。
她好像未能从父母身上继承到任何能让她过得不那么苦的优点。
除了阿修罗女惯有的美貌。
祁空不知究竟是因为她此时顶着的并非彼岸花的壳子,亦或是为着别的原因。那一瞬间祂竟好像窥得宋晚此生表象,那当是女娲无论如何也捏不出的样貌。
花神彼岸花的原身固然赏心悦目,却始终带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意味,就好像天道亦是如此。可此时的人身却蓦地坠入凡尘,好像同其余万千人道生灵一般,生老病死赋予她人的特性。
祂彼时尚不知晓那是一种名为情感的东西。人道素来流传些情情爱爱的话本,说书铺子里忠肝义胆、侠骨柔肠的故事千百年来经久不衰,人道中人重情意,花神轮回几遭身染红尘,与过往好似划清了界限。
祂却只是将那命簿上有关宋晚的几页翻来覆去的看。人道不宜久留,祂隔些时日便要回一趟天道,处理命簿与其他公务的交接。每次方一处理完问题却又匆匆赶回人道,好些时候手上还捏着不知哪年哪月的命簿。
仗着宋晚看不见,她抄经时祂便远远在树上看着她。大抵是因为得了恩准养病不用见人,她便连着好些日子尽着素色衣裳,祁空不知为何回想起天道罕见的雪景中那一抹浓艳的红,合该是彼岸花本有的动人姿色。
大孔雀明王经被簪花小楷细细腾出,祁空不知怎的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没作出一篇经文。祂念力强大,从来不用求哪位真佛菩萨保佑什么,亦不依赖于信徒香火,却不知为何在此刻生出如此荒唐的念头。
想让她遇到危险时,念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自己的名字。
这个想法生出的一瞬间祂差点以为自己积劳成疾走火入魔。沉下心来回想这段时间,祂其实并没有实质性地做什么。不过是悄悄改了为宋晚请平安脉的太医的话术,让他告诉那气运已尽的皇帝,宋晚不能侍寝而已。
恰巧随身带着的命簿又翻完了。祂在人道待不住,索性回了天道。除祂以外与花神最熟知的文殊这段时间应信徒祈愿下凡了,观世音忙着被心经召唤四处奔波,回南印海碰见天道时满眼不可置信。
“哟,稀客,”她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观察祁空神色,“你这是失恋了?”
听说有好些信徒没搞清楚观世音菩萨保佑的范围,胡乱许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到她这里,她阅后精神恍惚,无语地亲自跑了一趟天庭,将这些祈愿尽数转拨给了月老,看来是真的。
“滚,”祁空懒得与她打嘴仗,谢过龙女的茶,“善逝呢?还没回来?”
“没呢,”观世音往玉净瓶里灌灵泉,顺口问道,“你找他什么事儿?我让他来找你?”
祁空觉得还是算了。
祂被那句“失恋”砸得有些懵,还没缓过来,与观世音胡乱应付几句便打道回府。揣着从人道书铺和小仙童们那儿收来的风月话本,托了风帮自己翻页,变回石头冷静地思考“失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将话本都看完后,又过了三天,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还封着六识。
剩下的第七识和第八识分别掌管无停歇的思维与爱欲,前者一直都发挥着作用,后者却长时间由于六识的作用被压抑着。
直到六识封闭。
祂好像开始理解自己每每看见花神便微妙起来的心理,就好像只是被第八识占据了全部身心。只因祂长时间来的回避,所以爱意隐藏至今。
竟然是……爱欲么。
祂很难使自己相信这一点,天道不都该是无情无欲么?若非如此,如何做到永远公正、永不偏私?
祂在神殿里闭关几日没想出答案,出关后恍惚间倒是不自觉地又下凡去了。月明星稀,祂在宋晚窗边瞧了片刻,那人已经睡了。
睡眠也是凡人的特征之一。
如果自己喜欢花神,那么自己究竟喜欢祂什么呢?
是自己永远也分辨不出差别的样貌,以逆天而行的怨气作为的本源,还是那段自祂诞生起持续至今的过往回忆?
这些似乎都是抓不住的东西。
祂伸手只能握住月光一捧,彼岸花的幽香早已不再,唯有给物以灵的魂魄长久存在——可那也并非永恒。
永恒是不可用时空估量的描述。
而存在于时空之中的,都是终有尽头的幻影。
祂没能将这个问题继续想下去,在宋晚装睡的计划正式宣布失败之前,祂听见讨人厌的声音。
哪怕转世投了人胎,善逝说话的方式依旧是祂最不喜欢的。更何况他寻自己并非为了别的,而是听了观世音的话便擅自有了揣测,见面第一句竟然还是告诫祂帝王后宫不可擅入。
临行前,他说自己的法号是渡空。
祂忽地就止不住笑,佛陀渡空,说来荒唐。
可空又能被渡去何方呢?
祂在与渡空的谈话间发现了另一件事,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出卖了某人装睡的诡计。祂从宋晚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和空荡无影的地面。
从她的梦中瞥见当朝黄粱美梦付诸一炬。
祂终于还是没能克制住地靠近,却没想到自己被宋晚邀进了门,还用了她的冰镇酸梅汤。人道的吃食于天道而言怪异无比,食用并不能够让祂有饱腹感,反而是身体无法消耗的累赘。
但祂面不改色地用尽了那碗酸梅汤,好像这样做就能在不泄露天机的情况下让宋晚少害怕祂一点。后宫的嫔妃能有多大的胆子呢,受惊的小猫似的,却还强撑着镇定的样子做给祂看。
祂大抵是带着赌气的意味叫了那个被人道皇帝冠以的、一个依附性的称号,却在对方兀地软了语气时后悔了。她好像真正将从前的时光抛却,只是在人间扮演着注定活不过许多年岁的失宠后妃,不甘愿接受却又缺失勇气反抗的,彻彻底底的弱势方。
叠字的称呼咬出来带着几分缱绻,连祂自己也吃了一惊。祂从这个称呼中真正认清自己似的,将曾经的相处抽丝剥茧,那些本该埋在心底的碎片被统统翻出来,祂还是不明白爱欲究竟为何物。
后来祂想,爱欲大抵是,她浑身滚烫跌进自己怀中,痛感似乎在自己无心的身体里也扎了根。
祂好想让宋晚也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每每看见静昭仪伏案作诗,阳光洒落宣纸之上,树影婆娑摇晃,祂又觉得不够。
人生短短几十载,怎么会够呢?
喝过孟婆汤,岂非什么都忘了。
祂好想要永恒,祂无比渴望永恒,祂梦寐以求能够与祂们一同存在至时间尽头的东西,将祂的心思剖白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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