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抬起头,笑意吟吟地看着不为所动的祁九辞:“神通广大的罗刹仙尊,您这么厉害,肯定有办法。”
祁九辞被他这服软的语气震得一颤,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喉间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有。”
谁说撒娇无效的?!
他从怀中掏出两张面具,一张是银制的,花纹繁复交错,淬着冰冷的寒光;另一张是金制的,只有半面,边缘像是被刀劈开过一样,并不平整。
他俯下身来,将那张银制的面具轻轻放在楚晏清的脸上。
面具贴上的瞬间,楚晏清便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自其涌出,贯彻肺腑。
这张面具竟出奇的合适,戴上去严丝合缝,像是天生为他打造的一样。
祁九辞自然而然地戴上那只金制的面具,他拉住楚晏清的手,绷着声音道:“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出来了。”
楚晏清对其深信不疑,他一直对祁九辞有着天生的信任。就算下一步是刀山火海,只要他一声令下,楚晏清都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于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是真的大摇大摆,就算他们在鬼市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路过的“人”见了他们,也只会稍稍侧目,就像石投入水,惊起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鬼市的摊位与人间并没有什么不同,硬要说有不同的话,大概就是摊主和客人大多不是正儿八经的人,只是做了个人的样子,你卖我买,倒也像模像样。
“还有糖人摊子。”一路上走马观花,各色各样的摊子应接不暇,楚晏清边走边看边感叹。
“有人偷东西啦——”忽地,人群中爆发一声怒吼,紧接着,有人飞也似地从楚晏清身旁经过,顺便将他的糖人也撞掉了。
“诶!你这个人!”楚晏清想要叫住他,可那人跑得飞快,就像江入湖海,转瞬间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
被偷东西的那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这年头,连鬼市都有人偷东西了。”
楚晏清听着这声音无端觉得有些熟悉,低下头去看时,正对上那人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楚晏清:“......”
他差点将那句“怎么是你啊?”给问出了口。
这人好巧不巧,就是他们在鬼城逮着的那两个傀儡之一。
那个时候他仗着祁九辞,对这两个傀儡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极尽方法去逼问。
估计还给他俩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那人见楚晏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凶神恶煞地对他龇牙咧嘴:“看什么看,再看你爷爷把你头削下来。”
“......”
祁九辞听到这边的动静,轻飘飘地看了那小傀儡一眼。虽只露了半张脸,但那丰神俊朗的气质却令人过目难忘。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来了,那小傀儡打着结巴,只觉得后背泛起凉意,他后退了几步,撒腿就要跑。
“跑哪去呢?”楚晏清揪住他的衣襟,似笑非笑道:“才多久就不认识我了啊。”
傀儡被他提着衣领,敢怒不敢言,只得战战兢兢道:“不敢忘......不敢忘......”
“正好,遇见熟人了,那你来带路吧。”楚晏清看了眼祁九辞,像是心领神会一般,祁九辞低声捏了个咒诀,一道无形的捆仙索牢牢捆在他身上。
“......”这捆人的本事可是一脉相承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二位公子还请通融小人片刻。小人重要的东西方才被人偷走了,若是找不回来的话,小人也不想活了。”那傀儡哭丧着脸。
楚晏清把他放下来,挑眉道:“你们傀儡竟也有一生所重的东西。”
傀儡剧烈咳嗽了两声,顺了口气:“凡人有七情六欲,傀儡寄居凡人体内,也当传承他们的喜怒哀乐。”
“那个人偷走了我的血缘至亲......他,他偷走了那副躯壳。”
楚晏清了然。傀儡寄生于凡人体内,将人的三魂六魄吞食干净,从而产生一个空洞的,完全独立的个体。这也意味着,傀儡从此以后,只能寄居于宿主体内,与宿主共存亡。而傀儡每每日出之时便是最虚弱的时候,每每这时傀儡短暂地脱出躯壳,所以也是在这时,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楚晏清再抬眼看去,人潮川流不息,方才擦肩而过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能找到吗?”楚晏清低声问祁九辞。
祁九辞心念一动,他目极远方,片刻之后,楚晏清听到了令他安定的答复:“正南方向。”
鬼市灯火长明,无所不有,可越深入,就会发现这里的不同寻常。
入口的那一地段与人间寻常市集无异,繁华非常。勾栏瓦肆,深巷酒香,应有尽有。
可越往里走,独属于鬼市的那种阴气森森之感便油然而深,并且愈来愈深重。
“这里的鬼市是由来已久吗?”楚晏清打量着四周凋敝阴森的景色,问道。
木屐在踢踏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久久回荡在深巷中。越到里面,连人都变少了,只偶尔两个行色匆匆的行人,也步履匆匆地往外走,与他们背道而驰。
傀儡仔细想了想,迟疑道:“也......也没有很久,应该就是十年之前吧。”
楚晏清怔住,十年前......那不就是傀儡术现世的时候吗?
数千年前的仙神将大巫连同傀儡秘术一同封印在了巫疆,可千年之后,大巫和傀儡却一同出现在了巫疆之外的地方,而傀儡之术更是大为肆虐,甚至祸及仙门百家。
周遭人迹罕至,孤零零的破布幡旗随风无精打采地飘扬着,无尽的风声呜咽着,吹彻整个街头巷陌。
青黑色的幽光自远方而来,明明灭灭,影影重重,连成一条不断的灯河。
“这是什么地方。”楚晏清四顾一番,奇道。
这和街头的繁华之景迥然不同,处处透着昏暗怪异的气息。
傀儡摇了摇头,不甚清楚道:“这是鬼差聚集之地,我们这等傀儡从不擅入。”
祁九辞目光渐深,神色不虞:“这里有问题。”
煞气太重了,按理说鬼差聚集之地应当鬼气森然。而这里却没有鬼气,只有无边无际的煞气。
更何况,鬼差何时跑到巫疆来办差事了?
待他们走近后,这条诡异的青黑灯河才终于现出了它本来的面目:数以万计的骷髅堆积成河,空洞洞的眼中迸发出青的发黑的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不速之客。
“这......这是什么东西?”那个傀儡被这一幕吓得两腿战战,几欲奔逃。
饶是楚晏清见了这一幕,也心下骇然,他强作镇定,却往身后退了几步:“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祁九辞牢牢盯着这数万具毫无生气的骷髅,半晌之后,他才沉声道:“这是锁灵阵。”
第36章 大火
从未有过这样的锁灵阵。
他们前面遇见的大大小小的锁灵阵,比起这个声势浩大,阴森诡谲的锁灵阵,都相形见绌。
楚晏清咂舌,他对祁九辞道:“这么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你和凤鸣都没发觉?”
像是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关窍,祁九辞微微蹙了眉,沉吟片刻,道:“闻所未闻,这里应当是被封印了,整座鬼市都是封印它的阵法。”
这阵法连身为天地至尊的罗刹和凤鸣都毫无察觉,其厉害可见一斑。
“那......那我们还进去吗?”傀儡怯怯地说,他有些畏惧地看了令人通体发寒的锁灵阵,踟蹰不前。
“你至亲的躯壳不要了?”楚晏清斜了他一眼。
那傀儡犹豫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战战兢兢地挪步到楚晏清身后,探出个头,哆哆嗦嗦地说:“救人要紧......两位仙人可要好好保护我。”
祁九辞像是有所感应般,他抬头盯向某一处,片刻之后,抬步向那处走去。
楚晏清也跟着他走,那小傀儡紧缀其后。
周遭莹莹的绿光摄着透人心魄的蛊惑力量,楚晏清每每与之对视的时候,只觉得要被攫取住心神,随之一同沉入梦境。
“你别又掉进去了。”祁九辞回头瞥了他一眼,好言提醒。
“......”虽然但是,好像确实每次都是他一个人掉进去。
楚晏清奇异地看着他,疑道:“为什么你就不受它的影响?”
每次他从魇阵醒来之时,祁九辞都已经料理完了事情,丝毫无后顾之忧。这人难道真的坚定如斯吗?
祁九辞没回答他,只是伸手挡住了要追上来的两人,沉声道:“你们待在原地不要动。”
说着,他缓缓靠近某一处,楚晏清这才发觉,那处没有遍地的骷髅荧光,而是漆黑一片,与这一条交相辉映,连绵不绝的灯河格格不入。
正待祁九辞靠近时,却忽地显现一团奇异的柔和白光,刺破莹莹幽绿,在他眼前急剧膨胀变换。
不消片刻,祁九辞就被完全包裹了进去,那白光猛地耀眼,甚至让楚晏清眼前一黑,差点再也睁不开。
待白光倏地散开之时,祁九辞的身影早已消散无踪。
“......”上一秒还在说别掉进魇阵去了,下一秒自己先进去了。
楚晏清不禁感叹自己这个嘴应当是开过光的。不然怎么会说什么来什么。
“仙......仙人,这可怎么办哪。”那个傀儡应当也看出来祁九辞实力非同一般,而楚晏清应当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是故在祁九辞被卷入魇阵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他。
毕竟虽然是花瓶,却还是能一手将他撂翻的。更何况他身上还捆了重重的捆仙索。
楚晏清摇了摇头,与其杞人忧天,倒不如静下心来思考对策。
比如,这究竟是哪,和大巫又有什么关系。
身旁的骷髅灯河的绿光似乎又亮了些,它们静静流淌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楚晏清看着脚下的一个骷髅,鬼使神差地,将它捡起来,空洞的风声穿过骷髅空荡荡的眼窝,森冷阴湿的寒气直直扑向楚晏清的面门。
那傀儡见了,连跳开了数十米远,警惕地看着楚晏清。那速度之快,令人叹服。
楚晏清昵了他一眼,没管他,径自俯身在傀儡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傀儡的眼前瞪得更大了,他看着胆大包天的楚晏清,心想这人不要命啦?
谁知那傀儡僵死的牙齿动了动,像是听懂了楚晏清的话般,在他手中“嘎吱嘎吱”地转着头。待他转向楚晏清的时候,断断续续而又破碎的话缓缓泄露:“快......快走。”
“他要来了。”
楚晏清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好问道:“他是谁?”
可骷髅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甚至开始轻微地颤抖,连声音都碎得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他来了......”
忽地,整条灯河都不安地躁动起来,他们大张着嘴,凹陷的眼窝中绿光大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与哀嚎:“他......他来了......”
“老四,老四!”那傀儡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急忙扑了上去。楚晏清想要叫住他,可为时已晚。先前祁九辞消失的那个地方,有个人遽然坐起,双目无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嘴角咧到了眼睛上面,露出的血盆大口弯成一个诡异的笑。
他发出桀桀的古怪笑声,傀儡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顷刻间就化作了一团飞灰,消失殆尽。
“......”楚晏清低声骂了一句:“一个个的怎么就不听劝呢。”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转眼,看见他,又兴奋地笑了起来,阴森可怖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灯河中,令万物都沉寂无声。
楚晏清将落空的捆仙索收回掌心,冷冷地看着那团发狂的东西。
灯河尽头,一道人影缓缓走进,来人提着一盏明黄的灯,如同一颗星子落入银河,款款而来。
待那人走近之后,连状似疯癫的傀儡都噤了声,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脚下的灯河自动让出一条羊肠小道,像是恭迎。
天色太暗,楚晏清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见昏黄的灯火笼罩之中,枯瘦苍老的手。
终于,他站定于数丈之外,将灯提起,照在祁九辞消失的地方。半晌之后,他才沙哑难听地笑了一声:“罗刹仙尊也有心念不定的时候。”
说着,他望向一脸戒备的楚晏清,瞳孔散发着淡淡的绿光,像是两盏莹莹鬼火:“你就是瑶台?”
楚晏清看着他,没有开口。
“正好,大人让我来了结这一切,那......就先从你开始吧。”那人将灯扔了,纸做的鬼灯甫一落地,就如落入滚沸的水中,“滋啦”作响,最后熊熊燃烧。
青色的火苗将整条灯河都点了起来,无数的骷髅在火焰中挣扎哀嚎,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响彻天地。
“救......救救我啊......”
“我要被烧死了啊啊啊——”
楚晏清看着周遭扭曲的骷髅,他们的身躯逐渐焦黑,萎缩地蜷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楚晏清目光一凛,猛地抬头看向站在冲天火光中的老人。
第37章 再见
祁九辞醒于溪水潺潺之中,身后是小桥流水,绿林环绕。无声的落花之中,一座小木屋静静矗立在彼端,就像千年之前一样。
祁九辞苦涩一笑,他以往总取笑楚晏清心志不坚定,如今风水轮流转,深陷魇阵的人竟然变成了他。
关于瑶台的记忆,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从楚晏清的一言半语中也无法窥见全貌,如今终于让他一人,单独地面对这段缺失的记忆。
他从溪水中坐起,手里还牢牢抓着两条鱼。
“......”祁九辞心叹,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吃鱼。
“愣着干什么,快上来,我给你烤鱼吃!”一身宽服素袍的男子冲他招了招手,他眉目温润,柔和的日光下肤白如瓷,颇有握瑾怀瑜之姿。
那是数千年前的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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