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时分,视线尽头立着一座巍峨的城池,风声猎猎,鼓动着城楼上破败的幡旗。
隐隐约约看到城门大开,陆陆续续有人从里面出来,又有人进去。
整座城有一种灰败的死寂,内里昏暗,叫人看不真切。
“真重的怨气啊。”楚晏清啧啧叹道,“说是万鬼窟也不为过,这是吞了多少人的魂啊。”
祁九辞望着那座城,神色有些凝重,从楚晏清这里看,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待到城门时,砚书小声念了一句:“这城匾,真气派啊。”
闻言,楚晏清微微仰头,看到城门上方高悬的鎏金匾额。
“醴都。”
作者有话说:
夜来幽梦忽还乡。 出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第7章 少年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
待进了城,才发现这城里别有一番洞天,外面看着黑洞洞的,内里却极尽繁华昌荣之势。
人生喧嚣,到处是街边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流觞曲水,酒酿飘香,十里火树银花,当真是应了那句“天府之都”。
砚书看着眼前如流水般人来人往,有些怔然:“这是......鬼城醴都吗?”
身侧涌进了不少一同进来的人,也在窃窃私语。
“鬼城啊,怎么跟传闻中的不一样呢?”
“是啊,这倒仍像是几年前那片极乐之地。”
人群有些不安的躁动起来,城门处和城里的世界泾渭分明,像是划了楚河汉界,无人敢再上前半步。
有人出城,楚晏清忙拉了一个过路之人,含笑问道:“这位大哥,瞧您像是要出城,能告诉我们这是哪吗?”
男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了然道:“城外面来的是吧?”
楚晏清点了点头。
“城外来的人都会去天府客栈,那里有接待你们的人。”男子答道,也不多做言语,便匆匆出城去了。
楚晏清正想问问祁九辞,却见他抬眼向远处望去。
那隐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的,是一家挂着红字招牌的客栈。
天府客栈。
有人陆陆续续往那边走了,砚书却留在原地,连带着长鸣督尉都在原地不安的打着转。
砚书愣愣地盯着那处楼阁,青石黛瓦,华贵非常。
楚晏清见他愣在原地迟迟不动身,便上前给了他一下,却见砚书似如梦初醒般,眼神却未能清明。
祁九辞走过来,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却仍不见回应,他声色沉沉:“魇。”
“这是一个万人魂魄维系的魇阵。”
楚晏清脊骨发寒,一般而言,虽说是万人,却不只是万人,只是较为委婉的形容,说不定,这里是一个数十万乃至数百万魂魄维系的阵法。
祁九辞转身,他按着腰间剑柄,那剑柄正指向远在重楼之上的客栈。
斗笠垂下,他神色晦暗不清。
楚晏清手上使了力,下了狠手,拧了砚书胳膊肉一把。
那痛感瞬间蔓延四肢百骸,砚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摸着自己的胳膊,大惊失色:“真疼啊公子,你这是下了死手啊。”
楚晏清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清醒了?”
砚书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被魇住了,他略略有些迟疑:“我刚刚,看着那座楼,觉得像是在仙境一般,可望而不可即,竟是生了些仰慕之意。”
现在看来,那楼阁与寻常雕梁画栋并无不同,只是略略高了些,叫他们得以窥见其一方牌匾。
楚晏清若有所思地远望过去,“看来,阵眼就在那了。”
祁九辞扫了他们一眼,道:“我此行并非真身,而是泥塑之身,并无多少仙力尚存,对阵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你们时刻小心,非要紧关头,切勿轻举妄动。”
砚书抱着长鸣督尉点了点头,楚晏清余光像城楼瞥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微微松了口气,方才唇角含笑道:“平时话不多,到了紧要关头倒是不含糊了。”
昨日他便寻了隐秘处叮嘱了阿若,此趟进鬼城凶险异常,他并无十足把握全身而退,便让阿若留在城外照应,若他出了事,阿若也能打点一二。
阿若当时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却还是收了声,应下了。
今日他怕阿若不放心跟过来,还暗自思忖着对策,方才一瞥见四周无人,倒也安心了。
祁九辞并不理他,径自往城内走了,只是走了几步,见他没跟过来,微微侧了身,却又转回去了。
脸皮真薄啊,楚晏清忍着笑意,也跟了上去。
......
天府客栈,灯影绰约。
堂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随着风一摇一晃,连带着灯影都晃得猛烈。
有不少客人在客栈柜堂前,等着登记入簿。
楚晏清留意到,那些抱着孩子的拿的是暗红色的手牌,没抱孩子的拿的是正红色的手牌。
等排到他们时,那坐堂的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笔尖蘸了墨,声音沙哑:“几位,哪位是引路人?”
楚晏清心下一惊,他们并非有求或是被拐而来,又何谈引路人之说?
正举棋不定间,祁九辞声音凛冽:“没有。”
那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像是自言自语:“没有好啊,没有好啊。”
说着便递给了他们一块暗金色的手牌,道:“这是你们的房间,各位客官,好生歇息。”
那语气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楚晏清接过手牌,看了一眼那老者颇有深意的眼神,跟祁九辞他们上了楼。
“崔叔,有新人了。”三人走后,老者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老人唇角微微咧开,语气带着宠溺与慈爱:“是啊,有新人了。”
“真奇怪啊,刚刚那人。”砚书小声嘀咕,“看见我们跟饿狼看见了肉一样,眼睛都放了光。”
“那人不是傀儡,是人。”
楚晏清有些讶异:“这一路走来,除了城外进来的,这城里的不都是傀儡么,怎地在这阵眼还遇见活人了。”
祁九辞并未回答,像是在沉思。
一路上长鸣督尉一直有些躁动,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此刻缩在砚书怀里,一动也不动。
砚书怕把它闷坏了,便放它下来,结果刚下来便又跳了回去。
砚书纳了闷:“怎么回事。”
楚晏清正推开房门,他头也不回,道:“它们总比人灵敏些,许是看到了什么。”
砚书听的头皮发麻,当晚便抱着被子进了楚晏清的屋。
楚晏清觉得好笑:“觉着我好欺负,可劲逮着我薅?”
“不不不,我哪儿敢呀。”砚书利落地铺好了褥子,看来是打地铺打习惯了。
“我亲爱的公子,我怎么舍得欺负您呢,只是这长夜漫漫,我怕公子一个人心生寂寞,来给你作伴呀。”
楚晏清嫌恶道:“得了,说的那么矫情,不就是怕了吗。”
住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砚书陪着笑脸应了一声,却在心里暗自腹诽他家主子。
哪有主子这么苛待下属的?
“让你那只鸡晚上不要瞎叫唤,然后你不要动不动就嚎上一嗓子,给我留点清净。”楚晏清瞥了一眼角落里缩成一团眼观鼻鼻观心的长鸣督尉,又瞥了一眼已经躺上地铺的砚书,颇有些感慨。
怎么出来找个魂,倒像是带了个娃似的。
他盯着窗外一弯弦月,不多时入了眠。
夜深人静,窗外渐渐起了雾。
风露立中宵,偌大的客栈里,映着微弱的月光。
层楼环抱之间,立着一人,似是个少年,他如画的眉眼融了些笑意,修长的眼尾像是洇了脂红,看向身侧。
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可他却伸出手,虚虚一握,眼里藏着雀跃,笑意盈盈。
“晋兄,我来寻你了。”
作者有话说: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出自关汉卿的《窦娥冤》
第8章 负伤
这一夜倒是平安无事。
楚晏清睡了个安稳觉,一无鸡鸣二无人声,他微微睁眼,却落了一片月光洒进眼底。
仍未天明?楚晏清心下疑虑,顺着窗沿向下望去,见院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气,迷迷蒙蒙教人看不真切。
只是隐约看到人影攒动,还间杂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楚晏清注意到人群中隐隐有暗红之色翻动,像是暗暗的流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今日投宿的客人拿的暗红色手牌。
那些人将手牌举至头顶,成了一条暗红色的河流。
楚晏清盯着这不祥的一幕,却像是受了吸引,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那条河,撕开那暗红的伤口。
他悄声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越过睡得正酣的砚书,推开门,向楼下走去。
楼下那位老人坐在堂前打着盹,楚晏清从他身边走过时,那人轻轻抬了抬眼皮,又合上了。
只是唇边浮上了一抹笑意。
不多时,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横刀于前,声色冷冷:“人呢?”
老人装傻充愣,他睁着浑浊的眼睛,言语迟缓:“什么人?”
祁九辞不多废话,在那老人颈上开了一刀,只是未伤及根本,鲜血却涌流如注。
“我不知道你们搞这些鬼名堂是想干什么,但是动我的人,你们全都得玩完,包括你那个不知好歹的侄子。”
他压低声音,斗笠下的眸子暗含杀机。
那老人捂着脖颈,神色痛苦万分,他指了一处偏门:“那边。”
祁九辞不再言语,他捏紧手中的白玉牌,快步走了过去。
楚晏清意识有些涣散,他看着不远处暗红色的人群,心知那是危险万分之地,却仍迈着沉重的步子寻了过去。
终于,他一路磕磕绊绊,来到了那处静谧的院落,院里人群静立,一字排开,全都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他们的手牌举在头顶,有流光蜿蜒而上,那些人眼神空洞,唇角却又挂着诡异的笑。
有一人身着黑袍,背对着众人。
楚晏清有些支撑不住,这里似有万钧威压之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紧紧盯着那人,断断续续地问:“你......你是谁?”
“山不来见我,我自去就山。”那人发出沉闷的笑声,他嗓音有刻意掩藏过的痕迹:“在那上都藏了几十年,过的可还安稳啊?”
他转过头来,是一张少年明媚的面庞,他阴蛰地笑着。
“我的故人,终于,找到你了。”
楚晏清抬起头,眯起眼,打量着少年,这人有一种和他身形不符的阴暗潮湿的感觉,像是水沟里无人问津的绿苔。
“我可没有如此不雅的故人。”楚晏清冷哼一声,他堪堪站直身子,看着眼前比他矮了一截的少年。
有点好笑。
那威势又加了一分,楚晏清闷哼一声,像是撑不住一般,软倒在地。
“还是那么嘴硬。”少年盯着他,语气也冷了下来。
“祁九辞能保你一时,当真以为他能护你一世无虞?”他蹲下身,伸手,修长白净的五指捏住楚晏清的下颌,细细打量着他,笑道:“怪不得,长了一张妖媚的脸,跟你在天上的时候一模一样,也不怪祁九辞被你勾走了魂,把你护的严严实实的。”
忽地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的声音极其魅惑:“不知道尝起来怎么样......肯定不错吧,毕竟能把咱们堂堂罗刹迷得神魂颠倒呢。”
那只手在楚晏清的脸上游走,冰冷至极,像是游蛇缓缓爬过,他脊背一阵恶寒,“呸”了一声,他恶狠狠道:“先看你配不配吧。”
“使这种下贱手段,厚颜无耻。”
那少年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九天十地,还从没人说过我不配。倒是你。”
他看着楚晏清,眼神怜悯:“永远都是窥伺于人后的蛆虫。”
楚晏清正思虑着转圜之处,却见少年已经抽刀出鞘,他用刀背轻轻拍着楚晏清的脊背,冰凉的刀尖舔过楚晏清的脖颈:“菩提在哪?”
楚晏清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记得祁九辞说过自己是掌管瑶台菩提的仙官,却从未告诉过他菩提的下落。
刀尖刺入皮肤,楚晏清感觉到有血自刀口缓缓流下,染红了他月白的衣袍。
身边隐隐躁动,那些举牌而立的人眼中似有隐隐的疯狂,正死死盯着楚晏清的伤口。
“他们可是被抽了魂的傀儡,离体之时最是渴血,你猜猜,他们多久能把你分食殆尽?”
“说出来,还有一线生机。不说,神魂俱灭,再无回归仙列的可能。”
有一个傀儡扔了手牌,扑了过来,贪婪地趴在楚晏清身上,便要张口咬去。
楚晏清闭上眼,他冷笑:“大丈夫宁死不屈,我选第三种。”傀儡的舌尖已经舔了上来,他一阵恶心,想要抬脚踹去,却发现被另一个傀儡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完蛋了,他仰头望天,一语成谶,当真是有去无回了。
失血过多导致他意识又开始模糊了,也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好像是“嘴硬”之类的。
有冤难鸣,楚晏清是真不知道他所谓的菩提在哪里,却也不屑与之争斗。
只是,楚晏清想到了一个人,带着斗笠,总是沉默寡言,嫌他话多却又每每有问必答。
真可惜,他遗憾地想,还没好好了解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呢。
也不知道明日他若是发现自己不在了,会不会难过片刻。
......
越来越多的傀儡扑了上来,那少年冷冷地看着地上快被淹没的人,眸中杀意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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