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万归宗的话事人,江凝当仁不让做了阵眼。起阵仪式上,他长身玉立,站在人群最中央,覃映致则守在他的身侧,为他护法。
日过三竿,江凝睁开双眼,抬手将碎雪剑长插入宜山的土地。
一时灵力激荡,阵眼处白光大放。江凝的长发被吹起,仿佛身处鹅毛大雪中,就要乘风而去。
覃映致望着他,双手竟不自觉地向前虚握了一下。
短暂地晃神后,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随着江凝定下阵眼的动作,其余修士一一使出法宝。新的宜山大阵就此徐徐铺展开来。
漫长的四十八天过去,大阵将成。
覃映致的神经愈发紧绷,右手无时不虚按在清光剑上。是以一道身影扑向江凝时,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拔剑将那人拦下。
“薄云长老?”
刺客不是别人,正是此前阻止他将屏障破裂一事上报宗门的宜山主事薄云长老!
“滚开!”薄云长老抬手甩出一张火符,向阵眼掷去。江凝就在身后,覃映致不敢闪避,左手掐诀,欲挡下这一击。不想这火符外观普通,威力却令人咂舌,冲力使他倒退数步,乘海法袍被烧得呲呲作响。
仿若摔杯为号,又有数个宜山修士向阵眼袭来,覃映致横剑在前,独自与他们交起手来。即便他这些年勤学苦练,修为已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依旧是独木难支,渐有不敌。
却在此时,一只蝴蝶自他衣襟飞出,双翅振出莹莹光芒。
他下意识回头一望,江凝仍在闭目凝神着,向碎雪剑传输绵绵不绝的灵力。
但灵蝶却随清光剑而舞,为他化解了大半的攻势。
覃映致心中一定,默想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人干扰到师尊。
他抽准时机,抵住了薄云的佩剑,二人目光相错之际,他并未看到如戚云树一般的魔气,只有纯然的怨愤。
薄云竟并非被魔族所夺舍吗?
覃映致不由开口问道:“薄云长老,你为何——?”
回答他的却是响彻天际的一声炸雷。
只见天色骤暗,高空风云涌动。已十分脆弱的屏障突然冒出无数只泛着黑气的手臂,将屏障撕得如同渔网般破碎。
“可恶!”覃映致啐了一声。
薄云等人离开阵位,延缓了阵成的速度,屏障恰时被破,倒像是他们与魔族里应外合。
魔物这样来势汹汹,修士们自然无法再专心结阵,只得将法宝留在阵位上,抽身上前迎击。唯有身为阵眼的江凝不动如山,咬破舌尖,将精血吐在了碎雪剑上。周身的灵气霎时汇聚而来,形成漩涡状的灵流,将他包裹其中。
他竟是以一己之力,转动起了需要数百人协力的大阵。
望着江凝苍白的脸色和他唇边流下的鲜血,覃映致只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蛰了一下。
绝不能让师尊的心血白费……他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
混战中,覃映致连斩数只魔物,却见一修士呆立在一人形的高阶魔族前,对对方施来的一掌不闪不避,像是吓傻了。
他忙将那人扯了开去,这才注意到他的面容:“丘前辈?!”
丘明微参与过上一次的神魔大战,区区魔物怎么吓得住他?覃映致抬眼看向那高阶魔族,她应是夺舍了一位女修的躯壳,即使此时被魔气所侵,也不难看出生前是如何的风姿绰约。
他正要提剑,却被丘明微按下。
“阿溶……”丘明微喃喃着,踏前一步,居然伸手欲触那魔族的脸颊。
覃映致第一次在丘明微的脸上见到这种神情,像是悔恨,又像是欣喜,复杂得难以拆解。
眼见魔气凝成的长剑就要贯穿他的胸膛,覃映致狠狠推了他一把:“前辈,你着相了!”魔族的蜃景他早已领教过,想必丘明微也是着了他们的道。
丘明微摔倒在地,狼狈极了。他依旧双目空洞,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水。
覃映致扫视周围,修士或多或少都被蜃景所迷,面露迷茫之色。
一筹莫展之时,耳边忽然响起沉郁的钟声。他向钟声源头望去,只见那处射来灼目的金光,重重魔雾也遮盖不住。
“黄钟”——苏鸿尘竟将它带来了宜山。
深耕于心魂修炼的鹿门山,虽平均修为不及其余大宗,却是唯一完全不会被蜃景迷惑的。其镇山之宝“黄钟”,更是世间难得的可以克制心魔的仙器。
钟声一声比一声洪亮,响彻云霄。受钟声所感,修士们纷纷从蜃景中破出,丘明微也打了个寒颤,从美梦中骤然惊醒。但覃映致没想到的是,他仍对那魔族喊着“阿溶”,好像在试图唤醒她一般。
难道这具躯壳是戚溶的?
覃映致无心再想,丘明微既已恢复神智,至少不必担心他被魔族所伤,他便转头对付去其他魔物。
一只,两只,渐渐数不清了……提剑的右臂已经有些酸麻,但他不敢停下,唯恐它们打搅了江凝结阵。
无数的魑魅魍魉中忽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曾经清俊疏朗的眉目已完全被魔气掩盖,此时的戚云树,再找不出从前良玉生烟的模样。
戚云树显然也看见了他,讽刺一笑:“你还是如此愚蠢。”
覃映致正欲回话,却见才扇碎一只魔物的灵蝶悠悠飘至自己肩头,轻轻震动着双翼。——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师尊抱着双臂,懒散地用那双三白眼瞥着戚云树的样子。
他不由莞尔,无需多言,便施展出碎雪剑第八式。
戚云树面色一凛,未曾想覃映致的进步如此之快,郑重地与他过起招来。
二人交手了数十回合,竟是戚云树渐有败色。他紧锁眉头,忍不住又动起嘴皮。那些话大多都被覃映致当作了马耳东风,唯有一句还是钻进了耳中。
“江凝迟早要飞升大道,而那时,你只会是他舍弃的凡心。”
覃映致冷冷道:“这些都不干你的事!”
话音落下,清光剑也刺穿了戚云树的胸膛。
在参悟碎雪剑第八式后,覃映致对灵力的运用也今非昔比。戚云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光从他的心脏迸裂开来,身躯无可转圜地融成黑水。
“你!……”
覃映致收剑入鞘,眼前已寻不见戚云树的影子。
他杀死了戚云树,曾经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弟。尽管他是魔族所化,心情还是复杂难言。
他下意识看向灵蝶,小东西却不知何时伏在了他肩头,不动弹了。
难道师尊的灵力已支撑不住他运转这部分神识了么?他心中一紧,向阵眼望去。
却恰好对上了江凝那眸光如剑的双眼。
江凝徐徐拔出碎雪剑,向天而指。
他低沉而冷淡的声音随灵力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大阵已成。”
在场的魔物立时感到四面八方而来的恐怖压力,精纯的灵力完全压制住了魔气。低等魔物还未生出神智,呆呆地留在原地,很快变成黑水。中高阶魔族则只能争先恐后地退回屏障之外。
覃映致的一颗心还未落地,就见丘明微死死抓着那女身魔族的手不愿放开。但那魔族的力量大得可怕,他几乎已被带出屏障。——新阵方才结成,还未稳定,屏障边缘空间扭曲,极易形成罅隙。倘若真教丘明微随这魔族而去,必定凶多吉少。
“丘前辈!”他来不及多想,便朝那两人扑了过去,死死拉住丘明微的手,“丘前辈,快放手,这样你会死的!”
“不,这是阿溶的肉身,或许是唯一复生她的机会——”丘明微摇摇头。
“可……”覃映致说不动他。若设身处地,他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吧。
他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拉住丘明微。就在灵力濒临耗尽之时,一股灵流牢牢地裹住了他,将他们三人卷回了屏障之内。
就像在柔软的雪地上打滚一般,覃映致再度落入了江凝的怀抱中。
江凝轻声道:“明微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覃映致并不在意他不算责怪的低语,他凝视着师尊唇边的血迹,禁不住抬手轻轻擦去。
他仰起脸,小心地问道:“师尊可还好么?”
江凝神色一动,却是啄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触感仿佛细雪落下,瞬间便融化了。
匆匆赶来的苏鸿尘像是没看见这一幕,利落地祭出黄钟,将他们带回的高阶魔族镇住了。
她沉思道:“阿溶的肉身怎会落入魔族手中?”
覃映致还未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应道:“或许是在落入空间罅隙时,与魔物融合了。我在夹缝中,就见到许多幸免于难的魔物。”
苏鸿尘若有所思。
丘明微急道:“尘师姐,可有救阿溶的办法?”
苏鸿尘点点头:“先将她带回去再说。”
“那就交给你们了。”江凝打了个岔,“覃映致,随我回宗门。”
“啊,是!”
第12章
一人强行催动大阵,即便是江凝,也折损了起码十年的修为。
回到横练峰他便开始闭关,覃映致虽然忧心,也只能等待在洞府外,为其护法。
这日段霆前来时,便见他抱剑而立,有些神游天外的样子,发顶、肩头和衣襟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他狠狠地揉了一把师弟的脑袋:“丘前辈来了,你去主峰见他罢!”
覃映致有些犹豫,段霆便又道:“你在这儿程门立雪哪?横练峰又不止你一人,我在这里守着师尊便是。”
覃映致被他逗笑,终于挪动步子,御剑去了万归宗的主峰飞霄。
他踏进门,丘明微正与现下万归宗的话事人竹青说着什么。
竹青受了覃映致一礼,微微颔首,道声“我还有些事,你们聊罢”便离开了。
“竹师妹派了新的长老到宜山去,”丘明微对他解释道,“五十年前,就是那薄云的失误导致四方屏障被破,宗门派他驻守宜山分坛,也是希望他能将功补过。不曾想他生了怨怼,与魔族联合,险些坏了大计。”
覃映致闻言,叹了口气,如此先前的许多疑问倒是明了了。
丘明微又道:“我此番来,是为了谢你。”
覃映致一愣:“我?”
“若不是你,我怕是要死在宜山了。”
“前辈言重了,是师尊……”
“好啦,我既已回归宗门,你可以唤我一声‘师叔’了。”丘明微笑道,他的神色很是舒展,不似之前所见,总有些愤世嫉俗的尖刻,“你的剑有几分像江凝,这谦逊的性子却南辕北辙。”
“尘师姐已将阿溶的残魂引入肉身之中,只等她醒过来。虽然可能会丧失记忆,但于我而言已是万幸。我不爱说谢字,这把剑你便收下吧。”
覃映致拿住他塞进怀里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那把红漆作鞘的长剑——镜花。
他连忙推拒,丘明微却早有预料,按住了他的手:“我已不需再追寻镜花水月,此剑亦是无用之物。”
覃映致忽地想到,江凝初次带自己去昆仑见丘明微,并不是真为了求取镜花剑,而是借机给他送些空安花种。后来宜山出现那几颗空安花种时,他便觉得蹊跷,如今想来,也是师尊在帮助他这别扭的师弟罢。
他自以为想明白了,点点头:“师叔其实是想把镜花剑给师尊罢?我会代为转交的。”
丘明微哑然半晌,恨铁不成钢道:“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剑痴!这是给你的,不要什么都想着你师尊。师兄他道貌岸然,竟做出诱拐徒弟这样的事来。你留着此剑,也好验一验他的心意,不要吃亏了。”
他不等覃映致反应,眼疾手快地抽出镜花剑,在两人的小指上都割了一道。
吸收二人鲜血,镜花剑立时易主。
丘明微心愿达成,落下一句:“师兄醒了,放只玉青鸟到昆仑!”便御剑飞得无影无踪了,徒留覃映致一人在屋里呆滞地抱着镜花剑。
江凝闭关了足有半月,此次重筑大阵,他虽伤了元气,但却体悟到了些新的剑意。
等他从洞府中出来,覃映致仍像个小树桩子似的守在门前。
他几乎无意识地勾起了唇角。只觉昨日重现般,想起了覃映致刚拜入门下,他手把手教他碎雪剑式的日子。
“师尊!”覃映致冲他一笑。
出关后的第一要事,便是解除与碎雪剑灵的血誓。因前些日子宜山屏障接踵而至的麻烦事,江凝至今还未将剑灵送回碎雪剑之中。
若不是有江凝相引,覃映致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银装素裹的横练峰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春暖花开的山谷。
此处如丘明微在昆仑的居所外一般,姹紫嫣红的空安花纵情绽放着。鲜明的色彩占据了整个视野,覃映致一直绷紧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江凝折下一朵殷红的空安花,掌心灵力流转,形成了一个微型法阵。
顷刻间,遍地空安尽数凋落,而一缕魂魄渐渐浮现于花海中央。
他祭出碎雪剑与那魂魄相交,一时散发出凌厉的白光。覃映致被刺得双目一痛,再睁眼时,碎雪剑已消失不见,魂魄却变成了更大的光团。
三个时辰过去,江凝终于收回阵法。剑灵已凝成实体,变成了个玉雪可爱、约莫四五岁的奶娃娃。
他的睫毛如白羽扑扇,瞳孔亦是罕见的银白色。与他对视的第一眼,覃映致只觉一道凛然的剑光迎面袭来,不禁移开视线。
那奶娃娃开口,却是老气横秋的语调:“江凝,你信守承诺,不错。”
江凝散漫道:“若非当年碎雪剑落入罅隙,早该解除血誓了。”
剑灵一哂,却是转向覃映致作揖道:“后生,多谢你找回老夫的本体。”
覃映致一愣,忙回了一礼。
奶娃娃好像便心满意足了似的,唤出碎雪剑,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弹指间飞离了山谷。
覃映致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师尊,这位剑灵前辈……就这样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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