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前辈!”覃映致并不在意他一贯的揶揄语气,惊喜道。
丘明微微微颔首。他此番穿得不像从前那般随意,而是一袭以青色绸缎滚边的白袍——是在万归宗内门弟子间流行的样式。见他这身装束,覃映致终于能想象五十年前他和师尊作为精英弟子一同驻守东峰的样子。一定是意气风发,潇洒恣意。
覃映致问道:“前辈愿意回归宗门了么?”
丘明微微微扬起的唇角没能掩住他的得意,他抱臂道:“既是剑宗相求,我总得给他一分薄面吧。”
覃映致有些不解:“可师尊向您求镜花剑时,也未见您给他薄面。”
丘明微被他噎了一句,又见他仍睁着那双清澈的眸子牢牢地盯着自己,好像真在求解似的,无奈道:“你这小子……”
话不投机,丘明微索性调转话锋:“你的伤势可好?手伸给我看看。”
覃映致依言伸过手腕,丘明微将食指搭在他的脉上,神情严肃。
“前辈不是剑修吗,也懂这些医修的事情?”
“我的道侣戚溶是近百年来难得的医道天才。”丘明微垂眸道,“她曾教过我一些。——嗯,你已好得差不多了。”
“戚溶……?”
覃映致立刻想到了他那魔族假扮的师弟戚云树。
丘明微应证了他这一猜想:“她是宜山戚氏家主的女儿,算是戚云树的姑姑。初来此地时,我年轻气盛,眼高于顶,看不上这些他们这些宜山分坛的外门弟子,结果被她好生教训了一顿。”
他虽这么说着,却微笑起来,露出了十分怀念的神色。
身着鹅黄锦缎,看上去娇柔无害的少女,素手掷出一根飞针,就让口吐讥讽之语的内门亲传变成了哑巴。
被封住哑穴的丘明微找师兄评理,江凝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活该。”
丘明微抬起手腕,袖口落下,露出了青白色交织的编带。
“你看,这是她送我的。”
编带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染成温柔的颜色。
覃映致羡慕地看着,心想,那条雪白的编带如今在何处呢,可惜收到它的人不会因此欣喜,也不会对它爱护有加。
“似乎所有人的编带都能送给对方。”他小声道。除了他的。
丘明微摇头:“并非如此,这世上两情相悦才是少数。在宜山,不被接受的编带会被退回到灵树上。”
“灵树?在何处?”
“玲珑谷中有一棵巨大的榕树,被宜山人称作灵树。若是收到编带的人不欲接受这份心意,便会将编带挂在那棵树上。”
看来自己的编带归宿就是那里了。
丘明微有所察觉:“你不会送了编带给江凝吧?真是胆大包天。”
覃映致不语,只是颇为羞惭地低下头。
丘明微拍拍他的肩:“你可以去灵树那看看,不过,也未必——”
“可……师尊让我呆在房间,好好养伤。”
“你伤已好得七七八八,现下正是用人之际,出去帮他也是好的。”丘明微狡黠一笑,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况且,江凝也没让你喜欢他,你还不是照样喜欢。”
覃映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嗫喏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丘明微离开后,覃映致在门前踱步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取了清光剑出门。
甫一踏出驿馆结界,他便感觉如今的宜山魔气更重了几分。
日落得比往常更快,夜幕已渐渐垂落下来。
玲珑谷地处宜山北部,因远离魔界并未设置屏障,是以覃映致在宜山数年都未曾踏足。
他御剑立于半空,很快就找到了扎眼的灵树。
灵树高耸入云,枝干肆意生长,如大鹏鸟张开羽翼般,近乎覆盖了整个山谷。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灵树上所悬挂的千百条编带,在碧绿叶片的掩映下,展现繁复却不冗杂的缤纷色彩。
覃映致叹了口气。
受了回绝但并不取回编带的人,是否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覆水难收的决心呢?
他靠近了些许,开始寻找自己的那条。
照理说纯白色应当更与众不同才是,覃映致却找得眼睛泛酸了也没找到。
也许师尊已不在意宜山的这些规矩,将编带随意处置了。他不禁这样想。
夜晚深重的露气在树叶上凝结,他拂过眼前枝叶,辨别下一条编带。
甩起的露水落在他的眼角,月光下,仿佛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别找了。”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覃映致猛地回头,江凝的身影在重重编带后,一时竟分不清远近,宛若梦中。
他徐徐御剑而来,拨开了赤红、靛青、月白、银褐、葱绿,终于到他面前。
“怎么又哭了。”江凝道,好像有些不高兴。
“不是,是露水……”覃映致讷讷地。
江凝还是抬手用指腹将他脸上的水珠抹去了,覃映致只觉眼角也一片火烫,仿佛要燃烧起来。
他的袖口随着动作往下滑落,显出一段白雪色,在黑夜中亮得分明。
覃映致的心脏一时狂跳起来。
他迟疑道:“……师尊,这也是蜃景吗?”
江凝看向他,轻笑起来。他的笑容依旧透着些无奈,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只是过去覃映致总以为其中带有嘲弄的情绪,可这一刻他忽地明白了,这种感情说是“纵容”,或许更恰当一些。
“不然,你也可以试试向我出剑。”江凝说。
第10章
闻言,覃映致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
江凝并不意外,抽剑回挡。
蒙蒙夜色中,一剑如江涛翻涌,斩出凌冽气浪,一剑似骤雪乍停,将万籁收入囊中。
双剑相交,清光剑的剑势便被牢牢阻隔,不得寸进。他复提剑又刺,仍是被江凝轻描淡写地卸了力。
覃映致如梦初醒。
此地此景,都是真实,并非虚造。
他即便错认江凝的神形,也不可能错认江凝的剑。
江凝脚步轻踏,移形于覃映致身后。他把住他的手腕,几乎将他揽在怀里。
“方才你使的第八式,剑招没有错误,只是剑意还未通透。”
温热的吐息扑在耳边,覃映致面上一热。他有些苦恼道:“弟子无能,始终不得其法。”
江凝道:“剑器是杀人之兵,但修剑道并非为了杀人。碎雪迎春,你需从死中领悟生。”
他牵引着覃映致的手臂,二人形影相依,将碎雪剑第八式再度使出。
覃映致感觉到他的灵力与自身汇流在一起,他缓缓闭上双眼。
死,他曾有两次与之擦肩。但那时的恐惧和痛苦,都随时间推移记不清晰了。
他惯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而今回想,如夜幕般空荡阒静的眼前,又浮现那只白色蝴蝶的身影。
它扑棱着双翅翩翩而舞,最终落在江凝手腕,化作一段雪柳般的编带。
他挥出了最后一剑。
“不错。”
覃映致足足花了一炷香时间,才从参透碎雪剑第八式的玄之又玄的境界中回过神来。
他听见耳边传来江凝赞许的声音,转头一看,师尊依旧守在他身边。
收剑入鞘,他的声音掩饰不住地雀跃:“师尊!我明白了!”
江凝只见眼前的小徒弟一改往日的低顺模样,眉飞色舞,眸中仿若星光垂落,闪亮异常,竟一时未能移开视线。
覃映致低下头,爱怜地抚着清光剑,嘴角漾出笑意。
江凝不禁开口道:“这么高兴。”
覃映致应道:“自然!”
江凝却是说出了一句他意料之外的话:“比看到我收下你的编带还要高兴么?”
覃映致怔住了。
他后知后觉地红起脸来,半晌才吐出一句:“师尊怎知我在灵树这里?”
江凝轻笑,双指一勾,一只白蝶便从乘海法袍的衣襟飞将出来。
它绕着覃映致飞了几圈,东扑扑西扑扑,很是亲昵的样子。
覃映致恍然:“原来这只蝴蝶是师尊的一缕神识。”
几次死里逃生,竟是师尊在暗中保护自己。
江凝道:“嗯,你要好好爱惜,再糟践掉,我可就没有了。”
覃映致屈起食指,给了灵蝶一个落脚之处。他保证道:“再不会了。”
江凝又道:“这下你的胆子倒大了。”
覃映致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盯了江凝许久。不过江凝的神色轻飘飘的,并不显得生气。
他下意识道:“师尊生得极好看。”自知失言,又补上一句,“弟子冒犯,请师尊责罚。”
江凝叹了口气:“动不动就要我责罚,莫非我会错了意,你想做我的仆人而不是道侣?”
“师尊!”覃映致急道,“我想做师尊的道侣!……我、我仰慕师尊,愿常伴师尊左右。”
他抓住江凝的手,好像怕他转身离去一般。
江凝似乎很满意于这个回答,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脸颊:“好罢,我知道了。我要是不来,只怕你要在这里找到地老天荒。”
覃映致被说中心事,撇过脸不敢看他了。
江凝道:“时候不早,你回去罢。”
覃映致道:“师尊,明日我也来帮忙重筑大阵,丘前辈说我的伤已好全了。”
“丘明微的三脚猫功夫……”江凝看了他一眼,“也罢,来便来罢。”
他心知小徒弟挂心宜山屏障之事,对于他的固执,他早已无可奈何。
翌日,覃映致才明白丘明微说的“外面吵翻了天”是何意。
九大仙门虽以万归宗为首,却也是各自为政,并不为其马首是瞻。江凝提议重筑大阵,仅有鹿门山、鹤水宗表示赞同,其余虽然未严词拒绝,却也表现得模棱两可。
此事数天都未能议定下来,丘明微已是忍无可忍,在身侧白须飘飘的玄野派掌门说着不知所云的废话时,将镜花剑一把塞进了他手里。
座下一时哗然,丘明微并非在座实力最强者,却深受忌惮,正是因为他怀有这一把能看穿人心的宝剑。毕竟若是心无杂念,早已飞升大道,又怎会还坐在此处与人争论短长呢。
玄野派掌门的仙风道骨此时是消失无踪了,虽然修真界人尽皆知镜花剑所映只有剑主和握剑之人可得见,他还是先环顾四周后,才将目光投至剑面上。
丘明微未发一言,众人只能看见玄野派掌门一瞬间面如土色。
“平日里装得大义无私,到了真关乎凡人存亡的时候,又这般互相推诿。是了,届时屏障破裂,死的只会是宗门的弟子,你们自然可以一退再退,稳坐钓鱼台。只是各位掌门、长老,殊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若是魔族大举入侵,此刻你们舍不得献出重筑大阵的灵石法宝,统统会被魔族当作零嘴嚼了去!”丘明微冷笑道。
一向寡言少语的苏鸿尘此时开口道:“明微说得不错,诸位切莫因小失大,重蹈五十年前的覆辙。”
不知是迫于镜花剑的威力,还是终于被说动,各宗门陆陆续续表了态,同意重筑大阵。
覃映致作为后辈,只是在下座默默听着。待到众人离去,屋里就只剩下他、江凝、丘明微、苏鸿尘四人。
丘明微神色破不自然地开口道:“今日多谢苏山主了。”
苏鸿尘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神色:“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唤我‘尘师姐’便是。……她知道你愿意重回宜山,一定会很高兴的。”
丘明微对她俨然是面对长辈的态度,不敢造次。不像和江凝,还能演演素不相识的戏码。
他低下头:“尘师姐,我找不到救她的办法……我没有办法救她。”
江凝微微颔首,示意覃映致与他一同出去。
“鹿门山重视心魂修炼之法,或许鸿尘这些年能掌握修补残魂的办法。”江凝道。
可惜人魂之复杂,非灵兽、灵器所能相比。
“你应该听明微提起过五十年前之事。他当年因宗门舍弃弟子,愤而叛出,此后也一直怨我无动于衷,心如铁石。其实我与他都心知肚明,重辟屏障已是山穷水尽之策。即便死的人是我,我也毫无怨言。
“明微认为我只是失去了一把剑,才能做到如此冷静。只是他有所不知,碎雪剑原身是天地神兵,孕有一只剑灵,我曾与它立下血誓,使它为我所用,条件是助它以器灵之身飞升成圣。”
覃映致道:“这才是师尊一直寻找宝剑的原因吗?”
江凝道:“当日我只留住了碎雪剑灵的部分器魂,是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容器。”他偏头看向覃映致,“好在我有你这个徒弟。”
江凝在镜花剑上看到的是碎雪剑,原来是血誓的缘故。
“若非师尊相助,弟子也无法取得寒星铁,不敢贪功。”覃映致道。
“你是我江凝的徒弟,可以不必如此谦虚。”江凝用柳枝点点他的鼻尖,惹得他打了个喷嚏,“碎雪剑灵之事,切莫再让第三人知晓。本也不应告诉你,只是我担心它化形之后,你会以为我把碎雪剑给了别人,又要伤心。”
器灵乃不世出的宝物,为修真界趋之若鹜。况世人都想将其占为己有,成全其以器灵之身飞升,更是闻所未闻,宣扬出去徒惹是非。覃映致自是懂得这个道理。
但被江凝旧事重提,他不由有些赧然,却又坚定道:“师尊只要不把编带给别人就好,碎雪剑随您处置。”
江凝看向他,露出了惯有的微笑。
第11章
重筑大阵并非易事,即便九大仙门戮力同心,也需历时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将其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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