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所言极是,”乐怡船的妈妈也紧跟着附和道:“陈侍卫,我们不妨先问问刺客有何说法?莫要……”
妈妈压低声音靠近陈侍卫:“莫要让太子殿下为这点事受惊为好。”
陈侍卫未理会妈妈,而是径直走向刺客,途径楚祯身旁,用着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殿下知晓公子今夜在乐怡船,又听闻此事,急遣在下前来,问是否要帮忙。”
“太子都知道此事了,想必阿乌禄一死,消息就传了出去,帮不上甚么忙了。”
陈侍卫沉吟一声。
楚祯复而轻巧道:“反正阿乌禄之死与乐怡船无关,与我无关,此事没必要更没心思掺和,让殿下放宽心,过两日我进宫寻他一同玩乐。”
陈侍卫听罢,点点头,向前一步,拔刀抵在刺客脖颈。
最后的过场总要走完。
谁知,这位刺客猝然大喊一声:“卖国贼与此子同诛!”
他便服毒自尽,死状与阿乌禄别无二致。
陈侍卫命部下将尸首带走,浩浩荡荡撤出了乐怡船。
大周与栾国常年交战,朝廷主和,多次割让城池土地。百姓不满朝廷的懦弱,成立了各类数不胜数的民间组织。
此番刺杀,应是这些民间组织泄民愤,进而向朝廷示威。
楚祯思及此,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
夏侯虞在楚祯身后,悄声道:“多谢。”
楚祯思绪回转,眉头稍挑,从上至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夏侯虞。
面容精致,却粗布长衫。
眉宇雍贵,却目光谦逊。
如此不寻常,许是个有趣的人。楚祯陡然起了玩心。
“你要如何谢我呢?”楚祯转过身子,嬉笑问道。
夏侯虞微怔,很快便坦荡荡道:“公子当如何?”
“瞧见戏台二楼挂的红绸子没?”楚祯挤到夏侯虞身上,小声指给他看:“每条红绸子后面都藏了一坛五年以上的醉花酿,你拿下一坛来予我,这谢礼便成了。”
死人了,死的还是栾国使臣之子。
楚祯撇开与自己相关人等嫌疑后,心若无物般讨起了谢礼,要酒喝的样子更是十分理所当然。
他还真是个——自在的人。
夏侯虞心中苦笑一声,左手倏地被一物裹住。
他低头去看,楚祯用自己掉落的红盖头给夏侯虞受伤的手心打了一个结。
“多谢公……”
“哎——”楚祯止住夏侯虞的话,“再多谢几句,酒本公子可就不止要一坛了。”
楚祯注意到夏侯虞嘴角浅淡的笑意,也笑了起来,指指上面,又指指下面,对夏侯虞悄声说:“下面等你。”
楚祯转身欲跑,没成想被夏侯虞一把拉住。
他疑惑回头,见夏侯虞气定神闲,莞尔问道:“若在下拿到这坛酒交给公子,公子可否应承在下一件事?”
楚祯挑眉,未言语,等夏侯虞继续说下去。
“某从北边经商而来,见长安繁华盛景,欲长居长安。某见公子自在烂漫,心生艳羡,妄与公子结交为友。”
楚祯一时怔在原地。
他的朋友说多便三五成群,说少便也是真的无一真正知心知己好友。
交朋友,楚祯向来随缘,哪怕只有一处能聊上三两句,他便可与之称兄道弟。
未遇知心人,他便从不走心。
多年来,真的与他相伴,也只有东宫那位比他年长两岁,比他更加纨绔贪玩的太子殿下——夏侯般。
楚祯第一次见,有人能将交朋友此等事,如此郑重、如此珍重。
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楚祯不回答,夏侯虞便一直认真地看着楚祯的眼睛。
“没问题。”楚祯扬声道,“不过我交朋友素来要点筹码,免得让旁人以为我是个轻浮随意之人。”
楚祯话未落,旁边已有几人嗤笑起来。
如今长安城内,谁不知楚家这位公子是何等的纨绔风流。
楚祯不以为意,反而凑到夏侯虞耳边:“今日的醉花酿算作你的谢礼,至于做朋友,来日我们以酒定友。你看如何?我可有对得起你的珍重?”
夏侯虞微笑,伸出右手。
楚祯哼笑一声,并未去握,而是使了三分力拍了一掌,转身跑到下面,拉住一根红绸,对夏侯虞扬眉。
意思是:我要这坛。
夏侯虞脚尖轻点,脚踝一旋,轻巧间挂在了红绸上。
红绸后果真摆着一坛坛泥封的酒,可酒的前面却有一个机巧,机巧上像是被用墨甩了许多点子。
楚祯见夏侯虞犹豫了,便问道:“可是有机关?”
“没错,形似孔明锁,布满了些许墨点。”
“墨点?”楚祯低头思索片刻,突喊道:“将墨点数报给我!”
“五、七、十四、二、六……”
“足够了。”楚祯打断夏侯虞。
夏侯虞向下看,便见楚祯胸有成竹道:“右边第三坛,打碎。”
周围一片哗然。
死人的事并不耽误宾客饮酒作乐,引人上去争抢醉花酿也是乐怡船独有的戏码。
可醉花酿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名贵佳酿。
夏侯虞定定地看着楚祯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说话。
它告诉夏侯虞:信我。
夏侯虞不再犹豫,拿起酒坛扔了下去。
碎裂之声响彻耳边,众人皆去看,坛中无酒,是土。
“左二,打!”楚祯又喊道。
夏侯虞继续,果真,又是一坛泥土。
就这样打了一坛又一坛假醉花酿,只剩下最后一坛了。
夏侯虞拿起它,望向下面的楚祯。
只见楚祯笑着将红绸缠在手腕上,拉紧,向夏侯虞示意。
手中拿着真的装了酒的坛子,本还琢磨如何在绸缎之上稳稳落地,楚祯就用行动给了夏侯虞方法。
夏侯虞顺着楚祯拉紧的红绸,利落滑下。
楚祯松开红绸,身体顺着红绸的惯劲旋转。
喜娘服的裙摆飘起,夏侯虞怔愣恍神间,手中醉花酿不知怎的,到了楚祯手中。
再抬头,楚祯得意地举着这坛真正的醉花酿。
“谢礼,我收下了。”楚祯笑着道。
“好酒配佳人,”夏侯虞同样道,“公子此番,让某着实钦佩,公子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
“惊……才么。”楚祯好像心漏跳一拍,窒住了呼吸。
“嗯?”夏侯虞没听清。
“无事。”楚祯霎时回神,很快便换了副神情,似是想起了什么。
有试探、也有一丝疑惑,进而想要求证。
“你说,将领有错。”
夏侯虞点头,正声道:“没错,我认为,十年前的浔溪之战,虽是大周胜了,但某认为,主导此次战役的将领,错了。”
听罢,楚祯方才紧张的目光,逐渐放松,目光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夏侯虞见楚祯要走,用自己受伤的手拦住他,问道:“敢问公子名姓?”
江上恰好飞鸟飞过,带起一阵戾鸣。
楚祯停顿片刻:“飞飞,楚飞飞。”
言毕,楚祯转身便走,没有给夏侯虞介绍自己的机会。
乐怡船死了栾国使臣之子,外面的红绸收回,红玉也回到乐怡船上帮忙善后。
夏侯虞的随从趁乱上了船,来到他身边。
夏侯虞望着楚祯离开的背影,低头与随从似是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毒的痕迹处理好,卖鱼商贩的尸体也不要留下把柄。”
“明白,少东家。”
随从几个闪身,不见了踪影,独留夏侯虞在原地还望着楚祯的背影。
他的眉骨挺立,此时微微眯起浓密的眼睫,更衬那双眼深不可测。
与方才风骨翩翩的模样,判若两人。
夏侯虞再次看向手心被楚祯打的结,这是军中常用的包扎手法,可迅速止血。
楚、飞、飞。
浔溪之战的将领,也姓楚。
第3章 长安
“娘亲,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说是爹爹错了。”
楚祯靠坐在一处坟茔旁,墓碑上模糊刻着几个大字——爱妻 楚周氏,一看便是匆匆葬下,潦草了事。
他掏出夏侯虞为他取的那一坛醉花酿,为故去的娘亲斟了一杯,剩下的,仰头一饮而尽。
“十年前的浔溪之战,若爹爹不一意孤行,就不会败,若他已见败局,及时撤退,城池不会被迫割让,世子不会被囚至今,我们也……来得及赶回去,见您最后一面。”
楚祯冷声笑笑,将头靠在墓碑上的“周”字。
就好似五岁前的那段日子,依偎在娘亲的怀里,嬉笑着与娘亲玩闹。
他闭上了眼睛,满脑子都是娘亲曾经的音容笑貌,慢慢睡了过去。
长安郊外傍晚的风是刺骨的,楚祯喝酒喝热了身子,被冷风一吹,寒气入骨,让他猛咳了几声,也让他堪堪酒醒。
“哎呦!少爷哎!我的大少爷!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见夫人了!”
从小陪楚祯长大的小七连滚带爬地往楚祯那儿跑。
小七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寻少爷寻不到,想起今日是夫人忌辰,撞着胆子来坟头寻,就见楚祯一袭红衣躺靠在墓碑上,一身脆胆差点吓的稀碎。
楚祯懵懵转醒,被小七一把拽起往回走:“侯爷让我赶紧寻你回去,少爷你醉成这样,侯爷看见又要生气了!”
“他寻我回去做什么。”
“圣上家宴,下旨大臣们携家眷赴宴,与圣上共享阖家欢乐。”
楚祯被小七半推半就扶上了马车,轿帘落下前,从轿厢中传出无意识的回应:
“楚谦家宴,与我……何干。”
小七跳上马车的动作一停,不大的小孩儿竟同大人一般叹了口气,又回身瞧了瞧昏睡过去的楚祯,摇了摇头,驾马远去。
不起眼的马车稳稳停在镇北侯府门前,门前守卫见驾车的是小七,立刻收起手中兵器,一同赶至马车前,将楚祯扶下车,同时恭敬道:“大少爷。”
一路上,楚祯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并未理会楚谦军中的部下,一甩袖,不让他们碰到自己一丝一毫。
小七见状,赶紧给守卫使眼色。
他们也知晓楚祯平日里对他们的态度,自觉退让几步,给楚祯让出宽阔大道。
刚一进府,果不其然,就见自己那不喜文静,尤爱“上蹿下跳”的岑姨娘,这屋走走,那屋翻翻,倒腾出五六件华服,恨不得贴到楚谦脸上,问他哪件她穿上最美。
楚谦常年驻扎边关,年纪未入中年,却已是饱含沧桑的脸上,铺满了甜蜜。
他不厌其烦地点头、应承:“娘子穿哪件都是最美的。”
楚祯立在门口,看着这扎眼的一幕。
甜蜜的老夫老妻没注意到楚祯,小七在一旁也不敢出声。
还是楚祺穿戴好岑姨娘精挑细选的礼服,从屋内走出,瞧见楚祯,喊了一声:“哥!你回来啦!”
在场其余三人,惊醒的惊醒,羞赧的羞赧,各自一时说不出话来。
岑姨娘见状不对,拉着楚祺就要走,偏偏楚祺是个没眼力见的实心眼,挣脱开亲娘的手,跑到楚祯面前,上下打量。
“哥,你穿这一身还挺好看的。”
一个浑圆低沉的声音,登时从楚祺身后传来:“好看个头!”
伴随而来的,还有楚祺屁股上重重的一脚,一回头,楚谦黑着一张脸站在身后。
“爹!穿成这样的是哥又不是我,您怎么反而踹我啊!”
楚祺越说,楚谦的脸越黑。
岑姨娘手里的衣服也不要了,扔地上,抓着楚祺就往回拖,还不忘小声说:“还不走,想你爹揍你!”
那娘俩见状不妙,逃离了“战场”。
楚谦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把楚祯从头看到脚,又闻到他浑身散不去的酒味儿,强压怒火,刚准备训斥几句,没想到话头被楚祯抢先。
楚祯故意气楚谦道:“爹爹,我这身,如何?”
楚谦被气的胡子要飞上了天,双颊憋的通红,半天吐出一句:“有伤风化!”
楚祯听罢,轻笑几声,酒劲上头,踉跄几步没站稳。
楚谦伸手去扶,没想到小七抢了先,他悻悻然收回手。
他瞧了很久楚祯醉酒扶额的模样,以及这一身红衣。
半晌,咬牙道:“我平时就是太宠你,太惯你,什么都依着,不舍得打不舍得管教。你如今是要上天啊!”
楚祯听了无甚反应,反而愈来愈醉。
“把这逆子拖回去,扒了他这身衣服,给我烧了!”楚谦对小七喊道。
小七刚要扶楚祯回屋,却被楚祯一拦,再去看,本该醉意熏熏的楚祯,眼底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微低头,轻声道:“今日是娘亲忌辰,爹爹。”
楚谦脊背一顿,默不作声。
楚谦继续道:“娘亲生前最喜我一身红衣,我便要穿给她看。”
“那你也不该,穿一身喜娘服!”
楚祯呵呵笑着:“我知道,娘亲喜的,是我红衣战马,爹爹不也是知晓的吗?”
楚谦背在身后攥拳的手,骨节泛白。
“爹爹,今日儿子遇见一人,他夸我——惊、才、绝、艳。”
楚谦一愣。
“惊、才……”楚祯放声大笑,继续说醉话:“惊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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