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谦的怒火一下子就灭了,慢慢恢复平静,给小七使了个颜色。
小七自小就在侯府侍候了,更是从楚祯的娘亲去世,就跟在楚祯身边,眼力见儿自是没的说。
他软硬兼施,不知怎么劝的,把楚祯带回了屋,赶回庭院前,还不忘给楚祯床头奉上醒酒茶,盖好被子。
楚谦站在原地等小七。
“侯爷,少爷睡下了,他此时醉的厉害,待他清醒一些,我就把那身衣服扔的远远的,不让侯爷再见着。”
“……他若实在喜欢,留下罢。”楚谦停顿片刻,说道。
“啊?侯……侯爷?”
小七刚要追过去细问,楚谦突然停住脚步,又道:“他喝酒可吹风了?”
“是的侯爷,少爷在夫人坟前睡了许久。”
楚谦无奈叹道:“今晚他必会发热,除了汤药外,记得准备冰酪,从小他便是没有冰酪不吃药。”
小七心道:少爷这些喜恶,小七还是知道的。
楚谦又说:“再加两片鲜山楂,别的孩子无用,于他,退热最快。”
此话毕,楚谦不再停留,差人唤来楚祺母子二人,乘坐马车,进宫赴“家宴”去了。
小七提前叫好大夫,又去厨房准备好冰酪,犹豫了片刻,按照楚谦说的,加了两片鲜山楂,端进屋内。
还真叫楚谦说准了,此时楚祯脸颊烧的通红,却执拗地睁着眼睛,定定地瞧着门外。
“少爷,汤药在熬了,您先喝口冰酪解解热。”
楚祯往冰酪递了一眼,瞧见两片鲜红,瞳孔微微张大,很快恢复如常。
“他们一家子去赴家宴了?”
小七支支吾吾:“少爷……侯爷定是瞧你病的厉害,才……”
楚祯打断小七:“寻我回来的人,压根就不是楚谦,是楚祺罢。”
“……是小少爷。”
“楚谦不会让我在圣上面前晃,岑姨娘生怕我抢了楚祺的风头,抢他的爵位。能事事想着我的,只有我那个傻弟弟了。”
“少爷,别说了,快把药喝了吧。”小七听见楚祯这么说,心里难受。
楚祯翻了个身:“出去吧,我会喝。”
知道楚祯不会喝,小七却拗不过楚祯这个性子,只好嘱咐一遍又一遍,才一步三回头退了出去。
关上房门,小七怕出什么事,坐在门槛上守着。
楚祯无心喝药,看见那两片鲜山楂,更不愿喝了。
这个退热法子,还是楚谦这么个粗枝大叶的人亲自发现的。
当年他们一家常年驻守边关,除了军医外,只有镇上的兽医。
楚祯幼时有一日高热不退,娘亲束手无措,军医用了多少药都无用,夫妻都快以为药石无医了。
没成想,轮到娘亲休息,楚谦照顾小楚祯的时候,这个小家伙醒了会儿,哭闹着要吃楚谦帐中的一盘山楂。
楚谦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男人,也不知道高热的小孩子能不能吃山楂,想着楚祯或许无救了,就惯着这一回吧。
没想到,当天夜里就退热了。
后来楚祯再起高热,楚谦在冰酪里加了两片山楂,楚祯又奇迹般地退热。
娘亲觉得稀奇,楚谦高兴地像发现了新的粮马道一般,兴奋地向楚祯娘亲炫耀。
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那么的好。
烧的迷迷糊糊的楚祯,不知是做了一个梦,还是真的回到了那时候。
只知道,这一夜,他离了长安城,在边关大漠,策马舞枪。
无论是满腔大漠尘土,奋勇杀敌,亦或是摆弄帐中烛火,伴娘亲爹爹两侧,他的心里,一直都是畅快的。
天光大亮,梦醒了。
楚祯睁开双眼,他还在长安。
第4章 净舟
昨夜小七实在放心不下,冒着被骂不合规矩的风险,进屋强行把药给楚祯喂了进去。
放下药碗时,看见化了的冰酪碗底沉着的两片鲜山楂,重新冰了冰,递到楚祯嘴边。
楚祯无意识间,吞了下去。
待到天还未亮,便彻底退热了。
小七见楚祯醒时的面色尚好,心里也高兴,给楚祯换下了一身喜娘服,兴奋地说,昨日侯爷说少爷若喜欢,可以留下。
楚祯摇摇头,吩咐小七,去城东的成衣坊,按照这件喜娘服的尺寸,用上好的布料,重新做一件,送还给艳春姑娘。
这件喜娘服,烧了或扔了,都行。
小七应承下来,替楚祯洗漱完毕,拿着喜娘服往东边去了。
楚祯擦净脸,看见镜中自己满面的病容,无所在意,伸手去摸脖颈上的玉佩。
手却一滞,眼神中露出了惊恐,玉佩不见了。
楚祯什么都没怕过,却在此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脊背一阵阵发寒,
哪里都寻了,甚至取暖的碳炉楚祯都翻了,一无所踪。
离开娘亲的坟茔时,并未掉落物体,若有遗漏,小七定会发现。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处了。
来不及思量,楚祯夺门而出。
从马车上下来,还未走至湛河边,楚祯远远就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岸边。
如此挺直的脊背,是楚祯在长安见不到的。
是昨夜那个,要与他做朋友的少年人。
夏侯虞也看见了楚祯,转身站立,微笑看着楚祯慢慢走来。
他双眼眼下乌黑发青,神色略显疲惫,一看便是等了一夜。
楚祯接过夏侯虞手中握了许久的玉佩,道:“一块不值钱的玉佩而已。”
夏侯虞笑笑,调整站僵的腿,道:“楚公子出口成章,能作出浔溪之战题目之人,断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一块普通的玉佩,楚公子视若珍宝悬挂于脖颈,定是万分重要之物。看此物样式,若没猜错,应是楚公子极为在意的故人留下的。”
楚祯神色微动,又被此人说中了。
半晌,楚祯上前半步,道:“今夜亥时,半柳巷乐怡楼,我携一坛醉花酿,静候。”
夏侯虞微微惊讶,很快微笑道:“在下姓虞,名净舟,楚公子称在下净舟便可。”
“净舟。”楚祯道。
“飞飞。”夏侯虞回。
二人相视而笑。
“少爷!少爷不好了!”小七连滚带爬。
他见楚祯身旁还站着个陌生人,立刻收了声,在楚祯耳旁压低声道:“侯爷被圣上扣下了!”
楚祯赶回镇北侯府时,岑姨娘正闹上了屋顶,叫嚷着要楚祯赶快回来,不回来把侯爷救出来,她就跟着一起去死!
“姨娘,”楚祯对屋顶上张牙舞爪的岑姨娘道:“若再向前一步,您脚下的那快瓦片就会碎掉,从屋顶滑落,您不会武艺,这样脸朝下摔下来……”
“娟儿!娟儿!”不等楚祯说完,岑姨娘惊恐大喊:“快快将我救下来!”
侯府里第二主心骨楚祯回来了,还把作闹的岑姨娘镇住,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岑姨娘坐在前厅,哭哭啼啼,言语断断续续的。
楚祯靠在主位上,蹙眉扶额。
从岑姨娘前言不搭后语中,楚祯摘出了几点关键之处。
父亲此番被扣与阿乌禄被刺死有关,更与楚祯出现在阿乌禄被刺死现场有关。
总结下来就是,主和派的大臣们认为,主战派代表楚谦之子楚祯和阿乌禄之死脱不开干系。
楚谦此番必是为了打破两国和平,故意挑起战事。
栾国欺压大周近百年之久,步步紧逼边塞,致使边塞百姓民不聊生。
自多年前大周出了楚谦这么个神勇大将军,大周被欺压的惨况才稍做缓和。
但大周多年奢靡,扔不敌栾国铁骑横扫,直至十年前大周的世子被送至栾国做质子,才换来了这些年的和平。
如今圣上万分重视与栾国的表面和平,素不允此等事的发生,更何况楚家军历来有着功高震主的传闻,此番父亲被扣,倒也是情理之中。
“若不是因为你,你父亲断不会被扣宫中!听闻圣上素来忌惮咱们楚家,此番你父亲定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你竟还有闲心去湛河会友!”
楚祯方才正沉心思索,被岑姨娘陡然一吼,惊得肩膀一耸,头侧霎时激起针扎似的疼。
他脸色瞬间惨白一片,幸而一直撑着桌子,否则整个身子都要跌落下去。
小七见楚祯脸色不对,立刻明白是少爷头疾又犯了。
也顾不得主仆尊卑,“少爷已经在想对策了,夫人您莫要吼他!”
“小七……”缓过这阵疼痛,楚祯先行阻止小七,复而眉头轻佻,冷笑道:“我如今已是时日无多的短命鬼,一身烂肉,连上马车都需人搀扶,何来阿乌禄之死与我有关一说?”
楚祯深呼吸,又道:“我无才无能且短命,更无心思与阿祺争抢父亲的爵位,岑姨娘不用费劲心力盯着我了。我会友,什么时候会友,会的什么友,连楚谦都妨碍不着我。”
此番话,把岑姨娘震在原地。
侯府下人们皆大气不敢出。
外面来报,陈侍卫造访。
楚祯眼眸倏地一亮,临出门前,侧身对岑姨娘的鲁妈妈道:“看好夫人。”
小七跟着冲鲁妈妈又嘱咐了一遍,追上楚祯的脚步。
“楚祺呢?”楚祯问小七。
“小少爷一炷香前愤然离府,估摸着,又是去往日游玩之处了。少爷您回来前,夫人就把小少爷痛骂一顿,说他不成器之类的话。”
楚祯颔首,未说什么,上了陈侍卫的马车,往东宫方向去了。
东宫侧门。
陈侍卫亮出一物,大门立刻放行。
载着楚祯的马车晃晃悠悠驶进东宫后花园。
未待马车停稳,轿帘就被掀了起来,楚祯抬头,只见尊贵的太子殿下搂着袖子,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地拉楚祯下马车。
楚祯失笑道:“又不是你爹被扣,你怎的比我还急?”
“我看你倒是气定神闲的很,原来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夏侯般赌气道。
“你可别,哪有未来圣上将自己比作宦官的?”
夏侯般不理楚祯,把他带进寝宫。
陈侍卫屏退其他无关人等,自己也一同退了出去,在门外候着。
“你真不急你爹?”夏侯般不信。
“不急,你先瞧我给你带什么好玩意儿了?”
楚祯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夏侯般定睛一看,惊喜道:“艳春姑娘的词牌!”
“我已将题解作答于题目下方,你去时记得背熟,莫再被发现小抄了。”楚祯倚靠在榻上,慵懒道。
“知道了知道了,改日请你喝酒。”
夏侯般宝贝地收起布袋,嘴里嘟囔道:“我以为你忘恩负义,只记得取你娘最爱喝的醉花酿,忘记我了!”
楚祯轻声笑着,换了个姿势躺卧,不说话。
“你快起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何物?”楚祯未抬眼。
一方精致的盒子倏地递到楚祯眼前,熟悉的药草香传来,楚祯微微蹙眉。
夏侯般道:“栾国上月进贡,呈上来不少好玩意,这据说是他们那儿独有的仙草,可解百毒,我向父皇求了许久,才求来。你快吃下。”
楚祯拂开,翻了个身背对夏侯般道:“无用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夏侯般把楚祯掰回来,“你的毒就是在北边中的,用他们北边的草药解,兴许有救。”
“算了,没多久了,掰掰手指头,”楚祯冲夏侯般伸出五根手指,笑笑:“还剩五年。”
夏侯般生气地打飞楚祯的手。
“你真就认命,活到二十就够了?”
楚祯不置可否,笑着阖眸休憩。
夏侯般叹口气,坐到楚祯身旁,道:“我叫你来,也不只是为了给你药,是父皇想要同时召见我们二人。”
楚祯疑惑睁眼:“我们两个?同时?”
“没错,所以先叫你来通个气,不出意外,父皇要传人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夏侯般话音刚落,圣上的传旨便到了。
这么些年,楚祯也只有十一岁那年亲眼见过圣上,除此之外,父亲有意无意将他避开圣上。
若是问罪阿乌禄之死,也不该同时传召他与太子。
这让楚祯一时摸不着头脑。
跪在大殿之上,头顶猝然传来一声:“几年不见,小楚祯已长成这般身量,比当年高了不少。”
周帝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楚祯缓缓抬头。
九五之尊高坐大殿,帽帘之下的面容晦暗模糊,尽管他的声音再怎样柔和,也不能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情之感。
楚祯不自觉看向身边同样跪着的夏侯般,只是夏侯般深低着头,令楚祯看不清他的神情。
“当年你可是一人独闯敌营,取贼首首级,少年意气风发,左手牵马,右手甩着敌人首级,是何等的狂傲啊!”说着说着,周帝王畅快大笑起来。
只有楚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周帝继续道:“那时那景,朕至今每每忆起,仍觉振奋人心。”
楚祯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就如当年,他提着敌人首级,驾马执抢迎着落日归来,烽火台上的将士望见,传回守城。
待他策马行至城门之时,所有将士半跪齐声高喊。
“少将军!”
“少将军!”
“少将军!”
那一声一声震耳欲聋的“少将军”,令他的心脏如鼓般震荡。
“那时你年岁几何?”周帝陡然的问话,将楚祯拉回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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