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揪出一个同他一样,在热腾腾的闹气中,周身只有一片沉寂的,或许只有身处他乡的虞净舟了。
门外倏然响起敲门声,这个时辰,应是小七来叫他吃饭去。
楚祯想也没想:“进来吧。”
没想到,进来的不是小七,而是楚谦。
父子俩多年嫌隙,再血浓于水,单独面对面还是免不了尴尬。
楚祯站了起来,恭敬道:“父亲找孩儿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孩儿有手有脚,能跑能跳,不牢父亲费心,父亲还是多多替圣上解忧,多多为家中……”
“你给我住嘴!”楚谦厉声打断楚谦,“你个逆子,真是要气死你老爹我啊。我心里念着你的身体,想今日你定又钻了牛角尖躲在房里不出来,你倒好,一见我就一阵阴阳怪气,你是老子我是老子!”
楚谦说的没错,楚祯故意说自己能跑能跳,就是专挑楚谦在意的地方刺。
见楚祯一被训就又不吭声,楚谦按了按胸口,平息了怒气,好声好气说:
“今日元宵,一家人不好闹的生分,你出去给你姨娘请个安,至于你弟弟那个王八羔子就不必理会了。宴席上想吃什么让小七打包回你的房间,自己吃好喝好便是。”
楚祯抬了一眼,想起今日要来楚府赴宴的顾大人。楚祯虽被楚谦藏的比较好,事事不让他参与,但他对这位顾大人也略有耳闻。
顾大人虽年岁尚过不惑,却也是经历了两朝皇位的更替,依旧在左相这个位置上牢牢站稳。
此人在当今圣上面前的话语权之重,让他有一段时间甚至被传出了垂帘听政的谣言。
楚祯:“父亲是怕我在顾相大人面前晃眼吧?”
楚谦哽了一下,收起挤出的慈父面容,严肃道:“你是个聪慧的,从小知一分便能推出十分。你前几日面见圣上已是不妥,虽是为了救为父,但也是你在花船惹上了麻烦,不好太过张扬。”
“父亲不是担心孩儿太过张扬,是怕孩儿身上的姓,让圣上以为我们整个镇北侯府不可控了。”
“道理你都懂,你怎就不知……”
——不知收敛。后面的话,楚谦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父亲担心什么,担心被圣上发现您的儿子也是个心思深的,别等不到您解甲归田,圣上就以佣兵自重而将我们楚家上下斩了九族了。”
楚谦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习武之人的掌力,直接震碎了桌上的茶盏。
他说:“栾国人给你娘亲下毒,致使你小小年纪身体衰败,活不过二十,这还不足以让你明白,光芒太耀眼是没有好下场的么!”
“没错!”楚祯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是让娘亲最后惨死,我被赶回长安只能窝在深宅大院里虚度时日,不就是父亲您当年,太过耀眼了么?”
楚祯头又开始疼了,但他强撑着站直:“父亲担心因为我而让圣上猜忌楚家,没想到栾国人早在我还未出生时便解了您的忧虑,他们替您毒残了我。可您又为何在娘亲尚未离世时,便寻了他人,生出个身体康健、能继承您爵位的儿子来?”
此话一落,楚祯已能听到楚谦的拳头攥出了嘎吱声。
他等了很久,等楚谦的巴掌落到他的脸上。
没有。
楚谦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好像将楚谦的年纪拉长了十年之久,楚祯看着面前好似一瞬苍老的父亲,一时怔愣。
楚谦转身离去前,淡淡说道:“我最希望的,只是你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最后几年。”
屋门被轻轻阖上,门外赶来报信却没来得及的小七正在门口徘徊,犹豫了许久也不知自己是进还是出。
“小七。”
直到楚祯屋内传出楚祯的声音,小七才一个激灵,赶紧跑进屋。
“按照父亲说的,去宴席上打包些菜品,带回来。若遇他人,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出席。”
“哎!”
小七一溜烟儿跑没了。
楚祯本不想与父亲争论当年之事。
当年他突然翻下马,口吐鲜血,人事不省。楚谦在帐外焦急等待军医的诊断结果,等来的,便是——楚祯废了。
从此不能骑马射箭,连他自己的云缨枪都举不起来,最后会慢慢变成吃饭喝水都成问题的傻子,更是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
楚祯那时清醒过来,还未从自己再也不能在马背上驰骋的噩耗中晃过神,自己的父亲便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四个字:“回长安罢。”
他当时不可置信地问:“……爹爹?”
回答他的,只有楚谦不断重复的四个字:“回长安罢,回长安罢。”
一人单骑斩敌人首级,一战成名的楚祯,那时立刻被圣上破格下旨,可提前承袭爵位,并同时保留楚谦的侯爷名头。
并为楚祯赐名号为“少年羽林将军”。
这一变故后,楚谦待楚祯修养好身体,便立即将他遣送回长安,并上旨周帝,恳求褫夺楚祯的爵位及少将军称号,周帝同意了。
自此,一切都结束了。
他从此变成了只能养在暖笼里的金丝雀,早早定好了去日。
回长安后,楚祯一人,在硕大的镇北侯府,一待就是两年。
除了有小七一直陪着他以外,现如今楚府这些下人管家,全都是楚谦回长安后,再行招买的。
楚祯不是没体谅过楚谦的难处,相反,他当时小小年纪,虽有不甘,却也明白父亲的顾虑和无可奈何。
在长安空守的这两年,他无数次尝试重新拿起枪,也无数次让小七去寻解药,终是徒劳。
两年前,楚谦凯旋,楚祯收拾好自己的病容,还差小七雇了别家的佣人,将楚府上上下下打扫一遍。
当他站在楚府门前,从清晨等到落日,看见父亲的第一眼,却是父亲骑马的身前,坐着一个只比他小两岁的男童。
楚谦带着他骑马,他笑的就如当年的楚祯一样。
而另一边,一个看起来十分美貌的女子,坐在马车中,撩起轿帘,看向一旁幸福的父子。
三人说说笑笑,阖家团圆,一家三口。
此时正是那年的深秋,楚祯第一次发觉,长安的秋天竟可以如此萧瑟。
他转头对小七说:“回去吧。”
“不亲自为侯爷接风了吗?”
“……他不需要。”
扔下这句话,楚祯没再回头,进府了。
娘亲身体未衰败前,父亲便已负了他。
娘亲生前,终日与自己说着她和父亲的恩爱和睦。
如今他只觉得,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全都是信不得的屁话。
“咻——嗙!”
屋外骤然炸起烟花,楚祯猛地回神。
瞧着时辰,小七该回来了,楚祯赶紧起身,从床头抓起钱袋便要从窗户翻出去。
翻开枕头时,发现了楚谦不知何时,偷偷在他枕头下放的礼物——一支骨笛。
楚祯记起,前几日他与小七闲聊,说是与乐怡船的艳春姑娘饮酒时,聊起骨笛的制作,让他想起曾经在漠北,见到牧民用鹫鹰的翅膀做成了骨笛,用来给千里之外的部族汇报敌情。
鹫鹰翅骨坚硬如铁,又光滑无痕。制成的笛子声音清透洪亮,丝毫不缺恢弘大气。
楚祯眸色暗了暗,拾起骨笛,发现竟真的是鹫鹰翅骨制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
鹫鹰难猎,只在大漠极北之处才可见其踪迹。
且其英勇异常,又狡猾灵活,连常年生活在漠北的牧民一年都猎不到三只。
楚祯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将它小心放入袖中。
小七推门而入,便看见楚祯正准备翻窗。小七赶紧放下食盒把楚祯拉回来。
“我的少爷呦,您那个身子就别回回翻窗了,小七我还能不让您出去玩么……”
被拉回来的楚祯烦闷地撇撇嘴,问什么事。
小七一个头两个大,合着这祖宗忘了,让他取吃食来的是少爷自己了。
小七无奈摇头,只好用做的代替说的。
他关上楚祯的屋门,清了清嗓子,在屋里高声道:“少爷!吃食都拿来了,您若身体舒适些,吃几口吧!”
最后几句,小七装模作样地朝屋外大声嚷嚷。
楚祯明白小七这是给他做掩,转身又准备翻窗,结果又被小七拉回来了。
“我出去一趟,你总拉我做什么?”
“少爷,你就不能走门啊,你说你再摔个好歹,大冬天的。”
“放心,无事。”楚祯撇开小七,刚要迈腿,小七又扑了过来。
这次楚祯都没动,就等小七过来。
小七嘿嘿一笑,说:“不拦您不拦您,您瞧这是什么?”
小七从怀中掏出一个满满登登的钱袋子,递给楚祯。
“小少爷又抱怨侯爷一过节就给他一大袋子银钱了,刚碰见我还说不想要,让我还是跟以往一样,给少爷您,还嘱咐我多给您买些您爱吃的。要我说,给钱有什么不好,侯爷回回都给您准备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小少爷见了倒是双眼冒光。您说说,那么多银钱,能买多少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啊。真是不懂小少爷怎么想的。”小七自顾自嘟囔。
楚祯接过银钱袋子,垂眸了片刻,没说什么,交还给小七,交待道:“存好,日后楚祺若是缺钱花了,将他给我的那些银钱都还给他。”
说罢,楚祯还是从窗子走了。
“唉……”小七出了屋子,关上房门坐在门槛上,“少爷们的心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永远不会懂咯。”
小七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趴在门边睡着了。
第8章 赠礼
长安城中心热闹非凡,独处西郊的夏侯虞小别院安静异常。
他托辞说他喜静,的确没撒谎。
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夏侯虞只觉反感,热闹是他人的,更是心中没有未竟之事的幸运儿的,他没有这个福气。
小院这几日拾掇的差不多了,夏侯虞从屋内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庭院中央,又将笔墨砚台一应摆好。
他抬头望向夜空圆月,冷冷清清独自挂在高空,如此美景若不画下来,属实是可惜了。
夏侯虞墨块正磨到一半,正门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立刻停止动作,静心细听。
不消片刻,大门被一推而入,楚祯拎着几坛酒,几提点心走了进来。
夏侯虞立刻换上平日里随和的面容,问道:“飞飞?你怎么来了?”
楚祯不客气,酒坛点心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就坐在了庭院里的石凳上。
“想你一个人在长安,如此团圆的节日,肯定孤单,过来陪陪你。”
“你家中……”
夏侯虞刚要问楚祯为何不陪着家人,楚祯刚巧看见夏侯虞磨了一半的墨块,打断夏侯虞,问道:“你是要作画?”
“对。”夏侯虞看楚祯是故意转开话头,便不再问。
“我来帮你。”说着,楚祯就上手开始为夏侯虞磨墨。
夏侯虞未推脱,抬头望向天上的凉月,手下顿了顿,不消片刻,一轮塞北寒月已初具雏形。
月光恰巧打下来,照在夏侯虞的侧边,衬的他脸色灰白,像是死人。
楚祯蹙了蹙眉。
他知晓夏侯虞温和谦让,却总在他身上看不到温热的气息,此情此景更是寒意刺骨。
楚祯停顿间,忽然触碰到怀中的骨笛,眼眸一亮。
他放下墨块,一个旋身跃上屋顶了,坐在瓦片上,上唇轻轻触碰骨笛,一曲《塞外曲》缓缓流出。
曲子倏而高亢、倏而低沉,有喜悦、有悲怆。
夏侯虞听出是镇守漠北的楚家军每逢佳节,都会演奏的曲子。
他的笔停了停。
那时的他,一直被软禁在漠北栾国边境,不见天日、不知年月。
但每当他听见故乡方向传来如此曲调,他便知,又是一年佳节日,他为之付出一生自由换来的,便是大周此时此刻的千万盏灯火。
小小年纪的他,只知道自己如此做,是大义,全大周的百姓都会记得他、感谢他。
可是随着年岁的逐渐增长,他再次听到此曲此调时,却想的是,他为万家点灯,谁又能为他留一盏归家的灯火。
夏侯虞的笔随着曲调的婉转激昂,逆流而上,冲破云霄。
一曲毕,风萧萧。
元月的长安,还是细雪纷纷。
夏侯虞许久未如此酣畅淋漓地作画了。
在栾国做质子的日子里,就连小小的卒子都能命他为他们作画取乐,画作所画之物让他万分唾弃,甚至时时作呕。
可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谁从关押他的营帐前路过,都能将他打倒在地,对他吐着污言秽语。
最开始,夏侯虞无力反抗,后来,他长大了些,有力气了,却心系家国百姓,只能隐忍不发。
他曾发誓,再不为他人作画,也再不会为了取悦他人而执笔。
此时这幅画,大漠狂沙的高处,挂着一轮皎洁清冷的月,不是他为了任何人而作,是楚祯的笛声,令他有心而发。
夏侯虞许久未有心神激荡的感觉了,他立刻搁笔,转身举起画作,对着屋顶的楚祯高喊:
“飞飞,下来看!”
倏然与楚祯目光相接,夏侯虞看见,晶莹的雪花落了楚祯满头,每一根发丝好似镶嵌了点点星光。
楚祯一直带着笑,看着夏侯虞。
素白色长衫随风摇摆,身后的月光恰如其分地映在楚祯脚下那一方地,就好似他是从月上下来的仙子,恩惠凡间众生后,随时要回到天上去。
夏侯虞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人是不是也是来恩惠自己的。
正想着,头顶突然传来异动。
楚祯紧蹙眉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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