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楚祯马上就要倒下,夏侯虞几步上前,接住了从屋顶跌落的楚祯。
“你怎么了?”
掉入夏侯虞怀中的楚祯眉头依旧紧锁,面色迟迟缓不过来,夏侯虞问他话他也答不出。
夏侯虞赶紧将楚祯抱进屋,放于榻上。
探楚祯的额头,没有预想的滚烫,反而是冰凉一片。
夏侯虞转而去摸楚祯的脉搏,下一刻,夏侯虞心中一震,这是中毒迹象,中的是栾国万种毒药中,最毒最狠,且多年来无人研制出解药的落红。
夏侯虞目光一沉,收回手,为楚祯掖好被子。
他知道,落红虽毒性大,但与芸花相似,平日里显不出症状,发作起来却如万只虫蚁啃食心脏。
芸花指在要人命,发作时便是中毒者死期,登时毙命,中毒者甚至感受不到痛苦。
落红却不同,它是要将人从上至下,从肉体到尊严,一一打碎。
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再是卧床不起无法行动,最后便是将所有的神智思想夺走,只给你留下一具只剩本能的行尸走肉。
直到这时,落红才会放过中毒者,放他死去。
夏侯虞想过楚祯如今身体衰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战场无情,与栾国交战时受了重伤,却没想到是被栾国人下了如此没有人性的剧毒。
这是把楚祯从天上生生拽进了地狱,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楚祯才稍稍缓和,眉头逐渐舒展,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吓到你了?我没事。”
夏侯虞扶楚祯坐起:“的确吓的不轻,刚才怎么了?”
楚祯虚弱地笑笑:“跳上屋顶时,运气过猛,大概是把我的病激出来了。”
“你的……病,不能轻易大幅度动作?”
楚祯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夏侯虞的疑问。
“我给你带了酒,拿进来喝。”
“你这个身子,还喝酒?”夏侯虞没动。
楚祯见夏侯虞不拿,自己便要翻身下床,还说:“不能让我毁了节日的气氛,该陪好友喝的酒,还是要喝。”
“好友?”夏侯虞侧身,拦住楚祯,挑眉反问道。
楚祯知晓夏侯虞所问为何,笑着回道:“没错,好友。我楚飞飞绝不为旁的什么人吹曲奏乐。”
“好,”夏侯虞把楚祯按回床,“我来拿。”
不是那日乐怡楼顶的醉花酿,若品醉花酿,需是上好的年份才行,如若不是,楚祯宁可换其他的就酒招待朋友。
所以他偷溜进家中酒窖,偷走了父亲珍藏四年的竹叶青,又去街上买了几提点心,才来的夏侯虞处。
卧榻上只点了一盏昏暗烛火,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一下晃到楚祯的脸上,一下晃到夏侯虞的脸上。
与屋外的月光不同,屋内的烛火是暖的,酒也是暖的。
当然,心更是暖的。
“你的身子既是此等情况,为何你双手虎口处有如此严重的茧子?”
夏侯虞借着自己的酒劲,更是借着楚祯的酒劲,问出了几乎要戳穿楚祯的话。
“因为我原来这双手,就不是吹笛子的,是握枪的。”
楚祯双颊泛红,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因为方才毒发,导致的血气上涌。
夏侯虞继续试探问:“你为什么会握枪?”
“我没醉,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没关系,我都告诉你。”楚祯依旧面带潮红,却莞尔笑着。
“我是镇北侯楚谦之子,楚祯。当时骗你我叫飞飞,其实并无隐瞒你之意,只是不想再用我剩下须臾几年,去执着于不可追的过往了。”
夏侯虞没想到楚祯摊牌会这么快,“为什么全都告诉我?”
“因为我们是朋友了啊。我从未指望自己可以交到知心知己人,如今遇见净舟,才发觉有人知心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如此一想,倒是真的不想早早便死去了。”
夏侯虞半晌不能言语,心中大骇迟迟未散去。
继续推杯换盏,两个人聊了很多。
楚祯与他诉说曾经在漠北,快意潇洒的日子。诉说他认为的长安,他认为的大周,应是怎样空前的盛况。
更与夏侯虞大谈漠北抵御外敌时的阵法兵法。
大周本可不必在小小栾国面前如此卑微,小心翼翼。
楚祯所说,也正是夏侯虞多年心中所想。
他在栾国边境看了太多栾国骑兵欺压大周百姓的恶劣,更是为自己故土的软弱而感到愤慨。
他想改变这一切,自他从栾国逃回长安开始,他便将此事视作此生必竟之事。
夏侯虞看着每当他说一点,便与他共鸣,同时激愤的楚祯,不由得想起了他们二人幼时相遇的种种。
那时他与楚祯一见如故,所发誓言,字字出自真心。
分别近十年,夏侯虞万不会再如当年那般,至于楚祯……
夏侯虞望向正酣畅饮酒的楚祯。
无论楚祯经受多大变故,即使经历自身生死之事,他还是那个他,真诚坦荡率真。
夏侯虞突感自己若是寻常百姓之子,能有楚祯这样的朋友,是一生何等幸事。
“咳咳……”楚祯呛了一口酒,呛咳不停。
夏侯虞思绪猛然回转,为楚祯拍背。
待楚祯缓过这口气,看了看屋外滴漏,道:“很晚了,你身体不适,尽早回家才行。”
“让我在你这里睡。”楚祯抱住夏侯虞的胳膊,头枕到床上不起来。
“不行,”夏侯虞严词拒绝,“元宵佳节,理应与家人待在一处,更何况若你入夜发病,我不知如何应对。”
楚祯耍赖不撒手,闭眼道:“他们才是一家人,你一个人在长安如此孤单,你没有家人,我陪你。净舟放心,我不到时间,是死不了的。”
说完,楚祯还呵呵笑了起来。
“你父亲……”夏侯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兴许有苦衷。”
楚祯因为醉酒摇摇晃晃的头忽然停住,他目光空无一物,半晌道:“我知道他的苦衷,他如何对我,都有他自己的思量。我不平的,只是我的娘亲。”
“回去看烟花吧,”夏侯虞继续耐心劝道:“你娘亲也希望你在这样一个团圆的日子,陪在你父亲的身边。”
似是被夏侯虞说动了,楚祯不再与夏侯虞反着使劲,被夏侯虞一搀,便起来了。
夏侯虞带楚祯出门时,回身往庭院中望了一眼,角落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点头示意,隐藏进更深处了。
走出院门,雪下的更大了,楚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夏侯虞下一刻便将及地披风披了过来。
楚祯偏头一笑,自己系紧了带子。
两人才在吱嘎吱嘎的雪上,慢慢往城中走。
“刚置办好宅院,未备马车,夜半长安不许非宫中官兵骑马,只能走回去了。”
“无妨,正好想与净舟在雪中走走。”
前不久皇帝下令,取消宵禁至元月十五,今日是最后一天没有宵禁的日子。
城中的百姓都聚集到了湛河旁,等着看烟花盛景,也趁此机会,与爱人孩子赏花灯看雪景。
走了近一个时辰,镇北侯府牌匾隐隐约约可见。
夏侯虞猝然驻足,“飞飞,我便送你至这里罢。”
未等楚祯答话,一个雪球突然砸到了楚祯背上,转头一看,竟是楚祺带着小七和他的下人在打雪仗。
“哥?”楚祺眯眼看了半天,终于确定是楚祯,边往楚祯这跑边道:“哥你去哪了!我们就等着你一起去看烟花了!”
楚祺还不忘回头对着远处,喊道:“爹!娘!哥回来了!”
这时,楚祯与夏侯虞才发现,楚家一家人竟都站在外面,等待楚祯归家期间,一家三口带着下人们放下所有上下尊卑的架子,在门口打起了雪仗。
夏侯虞眸色一暗,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楚祯伸手去抓夏侯虞,手指堪堪碰到夏侯虞的衣角,话也只说了一半:“一起……”
“站住!”浑厚的声音突然在夏侯虞身后响起。
夏侯虞登时站定,身后脚步声慢慢靠近。
他缓缓转身,礼貌微笑看向叫住他的楚谦。
看见夏侯虞的第一眼,楚谦愣了下,问道:“这位公子,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没有,”夏侯虞立刻否认,“您认错人了。”
楚谦也爽快,不再思索夏侯虞这张令他感觉熟悉的面貌。
“那便是在下记错了,不过不妨事,敢问公子可是祯儿的朋友?”
夏侯虞没想到楚谦叫住他,只是为了问这事。
怔愣间,他下意识点了头。
楚谦大笑起来,道:“来!一起!”
一起?一起什么?夏侯虞不解。
楚祯过来拉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一起去看烟花。”
夏侯虞被楚祯拉进他们一家人的行列。
过了不知多久,夏侯虞才消化掉,楚家仅仅因为他是楚祯的朋友,便心无芥蒂地邀请他一起看烟花。
这是他自从来了长安,甚至自出生开始,第一次感受到除自己家人以外,别人带给他的善意。
夏侯虞眸光闪闪,此时不是楚祯站在高处,他仰头而望。
而是在烟花的映衬下,楚祯不再像施舍片刻人间后,随时会离去的月上的仙子,如今似是已舍弃天上宫阙,决心留在凡间,留在人群中。
夏侯虞低头看见楚祯身上还穿着自己的披风,突然碰碰楚祯的肩。
楚祯收回看烟花的目光,回头试图盖过鞭炮声,大声问:“怎么了?”
“无事,”夏侯虞摇摇头,“这件披风你留下吧,算作净舟送给飞飞的第一件礼物。”
“好!我收下了!”
楚祯笑了起来,夏侯虞也不自觉勾动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不怎么明显的一颗虎牙。
听见孩子们说笑声的楚谦,转头看向楚祯和夏侯虞两人。
见他们的友谊如此,楚谦也不自觉放声大笑,一旁的岑姨娘被吓了一大跳,嗔怪地打了楚谦一巴掌。
楚谦搂过岑姨娘的肩,笑得更幸福了。
夏侯虞察觉到楚谦的目光,在楚祯和楚谦都将视线移回烟花上时,他收起眼中所有的情绪,看向楚谦的背影。
他还记得,自己幼时前往栾国做质子途中,承了正在漠北驻扎的楚谦的护卫之恩。
可十年前浔溪之战的败仗,经夏侯虞多年调查,确是楚谦——故意为之。
作者有话说:
夏侯虞:哇!仙子!()
第9章 理想
烟花赏完了,旁人该离开了。
夏侯虞向楚家人告别后,转身离去。
已是子时过半,夏侯虞宅院又远在西郊,楚谦本想让夏侯虞留宿,但看夏侯虞是个疏离的性子,便着小七送至楚府外,未强留。
夏侯虞出了楚府,转过几条街,身后一直似有人跟踪。他略加思索,转进一条小巷子站定,果不其然,身后跟踪之人,踱步出现。
“顾风浔。”夏侯虞叫出来者姓名。
今夜造访楚府的尚书中丞顾大人,与镇北侯楚谦拜别后,并未离开,而是一个随从未带,跟踪夏侯虞走了至少半个时辰。
“左相顾风浔,拜见殿下。”顾风浔口中虽叫着殿下,姿态却无一点恭敬之意。
不过既被尊称殿下,夏侯虞便做出殿下的姿态。
夏侯虞道:“顾相是周帝的顾相,无需拜我这个前朝的反贼余孽。”
顾风浔长着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左眼下中间却有一颗血红的朱砂小痣。
夏侯虞小时候见到顾风浔时,就觉得他大概是妖孽祸世,他的老师定是被他蛊惑了。
顾风浔从怀中拿出一物,夏侯虞瞳孔骤缩。
顾风浔冷哼道:“小小毒物竟妄想越过麟舞阁,毒杀当朝天子,竖子终究还是不成器。”
顾风浔将装着芸花的布袋扔向空中,夏侯虞脚蹬地,旋身飞起,接住布袋。
不想,顾风浔同时跃起,一把绣春刀直刺向半空中的夏侯虞。
夏侯虞脚尖转了个方向,踢开刀尖,右脚向顾风浔左脸袭去,没想到,被顾风浔一把抓住脚腕,夏侯虞心道不好,瞬间,被顾风浔摔向地面。
夏侯虞立刻调整身形,距离地面不到三寸的时候,稳稳落地。
顾风浔未再行杀招,下落时背手而立。
“顾相十年前没杀成我,如今老师不在,是想做完当年未竟之事吗?”
顾风浔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下一瞬直逼夏侯虞身前,一把掐住夏侯虞的脖子,将他抵至墙上。
夏侯虞瞬间感觉血脉逆流,空气只进不出。
“过了十年,臣依旧后悔,当年终究是心软,未曾杀了殿下。”顾风浔说。
夏侯虞艰难说:“你不是对我心软,而是对……对老师。”
脖子处的压迫瞬间释放,夏侯虞蹲地剧烈咳喘,涨红的脸慢慢恢复如常。
“没错,臣当年的确是因为柳滨,放过了你一命,如今你回来,就是用如此小手段让你老师欣慰的?”
夏侯虞缓了过来,直起身道:“老师是我平生最重要之人,栾国传回质子死讯,不能与老师相见的情况下,顾相以为我会如何告知老师,我尚安好。”
顾风浔微挑眉,“殿下就不怕麟舞阁告知陛下,你在他的衣物上下毒?”
“不会,”夏侯虞肯定道:“麟舞阁是你与老师一手创立,而你从见我开始,便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殿下,先帝是你的恩人,如今的天子以不齿之行登上帝位,我为何会担心你揭发我这个正统皇室血脉?”
“殿下在栾国十年,的确学成不少东西,柳滨知道后会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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