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藏宁
陆缘垂着眼,视线一瞬不移地定在纸上,良久才给出回应。
“我活过来这一趟要做完的事。”他似乎很累,又轻轻阖上眼,“小鹿,这是我最后一次醒了。”
鹿沙白差点捏不住方向盘,“先生……”
相比于他的失态陆缘就平静太多,“人的去处就是来处,总归都有这么一遭。”
鹿沙白想说可你又不是普通人,还能继续活很久啊。
“那先生以后不打算醒了吗?”
“不醒了,等我找到想要的答案,我就可以彻底睡过去。”
身为一个特别喜欢人间的鹿妖,鹿沙白不懂为什么有人能活却主动放弃。
陆缘摸了摸他的发顶,“别为我可惜,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任何牵挂还在这世上。”
鹿沙白这泪失禁体质当场就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就猛掉金豆子。
陆缘从口袋里掏出张素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满脸的水,无奈道:“还开着车,你别只顾着哭,再说,我也不是现在就要死,你就是要给我送行还是哭灵也为之过早。”
鹿沙白哽住。
“先生少说这些晦气话。”
“已经不是从前,你反倒还忌讳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我不管,先生才不会死,我也不需要为先生送行。”
车子停在了一栋有些古朴的宅子前,这种样式的建筑有些老,一看就有些年头。
大门口高高地挂着两只灯笼,这边房子并不密集,除此以外只剩夜风和虫鸣声。
路程不短,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鹿沙白这个已经爱上处处科技的现代生活的小妖怪学会了熬夜,打点好了他家先生住宿的事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睡……不是,玩游戏。
先玩个十二点再说,睡什么睡,起来嗨。
陆缘就开着灯在窗前抽了支钢笔写着什么。
笔尖磨过纸页,留下隽秀的字迹。
另一个房间的小鹿妖玩游戏上头迟迟不睡,他压根没想到他家作息一向很健康的先生也在房里坐到深夜。
陆缘睡不好觉,这几次“活”过来都是这样,身体差睡眠差,像是有什么在抽干他的精气。
他又做梦了。
梦里是一座被白雾笼罩的山,寻常人找不到入口只会被云雾迷眼,而山上真实景象完美契合世人对仙山的想象。
那座山叫藏宁,隐没在尘世之外。
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陆缘踩着山石走过,又看见了那个同样被蒙上白雾的人。
那人好像就生活在这座山里,陆缘站在那棵巨松下愣愣地看着那扇门,门里走出的人就向他招了招手。
流云一样的广袖在晨光里飘扬,带着人的心也跟着一起晃荡。
“回来了,山下可有你想的那样有意思?”
那声音和语调带着几缕揶揄,听起来却分外温柔,像是待喜爱的小辈。
而陆缘不知为什么就是很难过,心脏到喉咙都闷闷的,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夏日天亮早,陆缘被投进室内的光线刺醒。
他撑着床坐起身,梦醒了,他却好像还陷在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里,心间酸酸涩涩的一片。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过去,能记住的只剩下近几十年的事,那个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人肯定出现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只想找到曾经的自己,找到了,这世上他就真的再无牵挂和惦念,就可以安心长眠。
他再也不想醒了,也不想活。
—
鹿沙白这个熬夜党起床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他打着呵欠走出来,跟从外走进的人打了声招呼,“先生早。”
陆缘抽了本书正要去树荫底下看,闻言失笑,“你的早跟我的早不是同一个早。”
“那不重要。对了,先生吃过早饭了吗?这边不太好叫外卖,我要么自己做要么出去吃。”
“吃过了,厨房里还留了小米粥,你饿了可以去找。”
“……”鹿沙白直接扇了自己一巴掌,奈何自己皮厚扇不疼给不了教训,“说过不再让先生给我做饭的。”
“都是小事而已,放把米下去的功夫并不费事。”
小鹿口嫌体直,有现成的他还是很乐意吃,抄了个大号碗盛满了粥趿着双人字拖就蹭到了陆缘跟前。
“先生,你好像并不着急去做那些你早打算好了的事?”
陆缘倒也不是不想,只是身体不允许,他指间夹着书页翻过去,“要养一养,等我看到了明年的海棠再出发。”
鹿沙白哦了一声,“都忘了先生一直都很喜欢海棠花,为什么就这么喜欢?”
“不记得了。”
“这也是比百年前更早的事?”
“嗯。”
既然是更早之前的事那问了也白问,鹿沙白打住话题,捧着大碗暴风吸入,三两下就把软烂甜香的小米粥喝了个精光。
他家先生的过去是个谜,自从确认陆缘真的不记前事后他就不会试图挖出点什么来。
因为挖了也是白挖。
陆缘在市郊这边调养了很久,鹿沙白这小妖怪不怎么靠谱不太会照顾人,指望他还不如指望陆缘这个身体不好的自己照顾自己。
陆缘是个对什么都接受良好的,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世界已经发展成了新样子,科技水平蹭蹭上涨,新玩意儿多如牛毛。
各种方便的智能电器和智能手机上手也快,只不过他就像是那些固守旧时代的老人家一样不太爱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
早睡早起,看书泡茶,散步养花,活得很没有生存压力很怡然自得。
没关系,小鹿会赚钱,养一个没有什么物欲的先生小事一桩。
救命之恩是绝对的大恩,小鹿觉得光花钱都不能表达他的感激。
燥热的夏天过去,时间悄无声息往前转,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
鹿沙白还在直播,不知道摸鱼的时候刷到了什么,叼着面包抱着手机兴冲冲就窜到陆缘面前,“先生先生,花期到了!”
陆缘笑了笑,“知道了。”
—
陆缘温柔随和,但他还是拒绝了鹿沙白的跟随请求,自己出了门。
“我可以给先生当司机。”
陆缘掰着他的肩膀把他翻了个面推回屋里,“我不用车。”
活了千年不老的人总归有点不寻常的本事,开条特殊通道缩短距离不是难题。
陆缘只是身体不好,不是废了死了。
小鹿哭泣,我没用了,呜。
第4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宁市多海棠,这种花开在春季,品种繁多,花朵娇艳。
有片被保护起来的旧区还维持着上个世纪的布局,走一遭就能从中看出旧世的影子。
早上下了雨,下了不到一小时又拨云见日。
陆缘已经在这几条街走了有一会儿了,他不是个喜欢沉湎过去的,如果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总念着往事那脑子都得爆炸。
只不过夜深忽梦旧事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不时有些恍惚。
新世纪很好,世道太平,有上头管着,老百姓安居乐业,比二十多年前还要好上不少。
他只是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丝属于从前的感觉,只不过街道旧区虽比钢筋大厦复古许多,但到底岁月有痕不复当初。
陆缘穿过窄巷,忽而在一户人家院墙外驻足。
这家人不大的院子里种了些海棠,这个时候已经开到荼靡。
他就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袖衬衣和黑色普通长裤,散着及腰的墨色长发站在花墙下仰头看得出神。
他为什么偏爱穿白,为什么要留长发,又为什么喜欢海棠,他自己早已经忘记。
旧日旧事烟消云散,留给他的只剩下被云雾笼罩的记忆,就像那座叫做藏宁的山。
有些人活着其实却早已经死去,没有灵只空有一具躯壳。
海棠花真的很美,陆缘看了许久,终于收回眼神离开。
他转身那一刹倏地起了风,枝头摇曳,晃出岁月轻柔的波光来。
工作日又是上班的点,这里人不多,这条巷子更是人影稀疏。
陆缘抬脚往前。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旧式的巷子又窄又小,花影浮动,他与穿着白色西服套装的行人迎面擦肩。
纵使相逢应不识。
陆缘不知道为什么,在错身而过那一瞬间心里头忽然泛起了一阵难过。
而另一个行人却在三四步外蓦然回首,静静地看着时隔千年的故人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
陆缘都忘了,什么都忘了,他不认识巫因,只把这萍水相逢当做世上再普通不过的擦肩。
可在巫因眼里,这不是相遇,是隔着漫长光阴掏空了心头所有血的重逢。
历史的长河向前奔腾,旧岁旧事皆被掩埋,新世纪的天光陌生又明亮。
海棠花落了一朵又一朵,巫因站在那里看了良久,嘴边蓦地浮出几分不知意味的笑。
故人归来,相逢不识。
原来,小徒弟已经不认得他了啊。
—
纸上第一个地点就是宁市。
鹿沙白这小子非坚持给先生当司机,不让就坐地上嚎啕大哭说自己没用了该扔了。
最后会哭的小鹿给自己赚来了跟随机会。
陆缘活了千年,在如今这个时代无亲无朋,严格一点来说也不是真的没有朋友,是转世的转了世做鬼的做了鬼,还有些全都忘光了。
像他这样的人注定是送行人,到了最终也只会是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
鹿沙白不一样,这小妖怪对陆缘一片赤忱,硬生生跟了他百年,对着小鹿陆缘总归是要心软一些。
车子载着一人一妖开到了偏远的林溪镇,这小镇子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往更村的地方开就能看见田地荒了不少,在田野和水泥路上来往的多半是四五十往上的人。
不逢年不过节,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很少会回到这里,所以老人和孩子比较常见。
鹿沙白按照陆缘这个人体导航兢兢业业开着车,最后停在了马路边。
“先生,车进不去了。”
陆缘就解开安全带下了车,主路铺了水泥,往里的岔路是小道,还是黄泥。
他们到了半路就开始下起了雨,这会儿黄土路已经被沾湿,走一会儿鞋底免不了都是泥泞。
陆缘撑开黑色的大伞,下了雨有些降温,他身体又算不上好,除了一贯的白色衬衫外还搭了一件浅灰色的风衣外套。
鹿沙白也从另一边下来,相比起浑身上下配色很朴素单调的先生来说他的穿搭明显活泼很多。
连帽卫衣是撞色的,蓝色牛仔裤还带毛边,脚下踩着的鞋子还是很前卫的时尚潮牌,更绝的是他撑着的那把伞还花里胡哨,就那种宣传语是下雨会开花的。
鹿沙白热衷染发,前天才去把褪了色的毛漂了重新上了红,那种海后红。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很奇妙,外人看起来怎么都会觉得他们气质和气场上很割裂,通俗点就是不像一个调上的人。
不过鹿沙白神经大条,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只会觉得他和他家先生一看就是一家,帅成一家。
鹿沙白跟着陆缘走了一段黄泥路,这村子周围都是山,很多人搬到了马路边住方便交通,往更高点的地方看见的就是那种老式一点的房子。
越往里越安静,老房子估计很少有人去,两旁的杂草和灌木枝伸到了路中间,又潦草地被人用镰刀柴刀之类的工具砍了点,勉强清出能供一人通行的路。
“年轻人,别往里面去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鹿沙白一激灵,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婆婆驮着一根卸了杂枝只剩下光秃秃一条的主树从拐角走出来。
是个砍柴路过的老人家。
鹿沙白看她拐角有点困难正想去帮一下,脚还没动却见陆缘已经上去搭了手。
老婆婆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有些深,“谢谢你啊。”
陆缘看她头上的斗笠有些歪了顺手又给调了调,“不客气,应该的。”
鹿沙白问:“老人家你刚才是不是叫我们别进去,为什么?”
“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少往里走的。”老人家有点忌讳神神鬼鬼,只换了种说辞:“有些不好的东西,还是别去的好。你们是来玩的吧?换个地方,别走这条路。”
鹿沙白心说我自己就是个妖怪,我还怕鬼?不过这些也就心里吐槽吐槽,他转头看向做主的。
陆缘点头,“那我们就不进去了。”
老人家看年轻人听劝又满意地笑开,她很热情地邀请着两人,“这下雨的天也没什么好玩的,你们要不要去我家避避雨?”
“谢谢,不过不用了,下着雨您还是早点回去吧。”
拉扯了一番,老婆婆没再强求,扛着那根树走了。
陆缘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又重新抬脚,“走吧。”
鹿沙白见怪不怪,他就知道他家先生还是会去。
第5章 山村
老婆婆说的没错,他们村子里的人估计也的确很少往里走,刚刚那一带还有人为开路的痕迹,越往里杂草越自由生长。
穿过一条不短的山路,对岸立着几座老房子,看起来已经荒了。
鹿沙白这健壮小伙打了个哆嗦,抓紧了伞把手,“先生,这是真的有点冷啊。你来这找东西还是找人?”
“找人。”
陆缘走在前面,什么也不做,但那些横七竖八的乱杈就自动往两侧退,自发给他让出一条路。
鹿沙白在他身后看着突然就停了一会儿,他总觉得撑着把黑色大伞行走在这山野里的先生也不像什么活人。
更像是……鹿沙白心揪了一下,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游魂,独立于世界之外的游魂。
山路蜿蜒崎岖还闭塞,如果没有人开路光走过去就费功夫,幸好陆缘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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