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停在一栋老房子前,打在面上的空气阴冷得有些过分,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的寒气。
屋前的小空坪已经长满了杂草,在春雨下滋润成生机勃勃的苍青,偏侧的池塘已经干涸,池边的枣树歪着脖子,看起来跟一棵不知品种的杂树无异。
屋檐下结满了蛛网,石头台阶也爬满了青苔。
春雨里万物生长,但这座废弃的老房是死气沉沉的腐朽。
鹿沙白探头看了看,“先生,我们要进去吗?”
他是有点抵触的,他是妖不假,可他受新世纪的科学思想熏陶已久,对神神鬼鬼的东西虽不至于不信其存在但也是绝对抱着敬而远之的想法。
陆缘朝他摆了下手,“我自己去就可以,你就在这里等我。”
鹿沙白立刻改了主意,“那不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他坚持要一起,陆缘没强求,就随他跟着。
这种老房子的门还是木头的材质,风吹雨淋之下已经变成了深重的颜色。
陆缘收了伞转身,用门环轻轻敲了两下,这是礼节,但废弃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人居住,自然也不会有人主动来开门。
大门没有上锁,他敲了门后就自己推开跨了进去,鹿沙白紧随其后。
一进去小鹿妖就冻得一个哆嗦,里面的阴气比外面重好几倍,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陆缘却跟没事人一样,屋子里很昏暗,他没有乱走,只跟主人轻声寒暄着:“好久不见,我是陆缘,我来完成我们的约定。”
鹿沙白瘆得慌,他紧紧贴着他家先生,不断搓着自己的胳膊,一双圆圆的鹿眼警惕地看着四周。
眨眼之间,场景陡然一换。
再定神时,他们又回到了马路边,二三十年前这条村路还没有铺设水泥,两轮的摩托和小三轮跑过去沙土满天。
鹿沙白呸了几口,感觉喉咙里都是土。
“先生,你往里站一点,车一过去土也太多了,呛人。”
陆缘却抬脚朝前走去,小鹿妖认命地跟上,嘴里念叨着什么。
村里的人日落而息,太阳下山以后天黑的就快了,马路上有些下了课的小孩子,干农活的人也扛着东西差不多打算回家。
路人们好像没有看见这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都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单肩扛着一把锄头怀里抱着一把青菜的中年妇人从马路的对面穿过这边来,迎面看见脸生的面孔愣了一下。
村里人不太讲究,不太能理解这大晴天的太阳又下了山,为什么这两人手里还带着伞。
妇人并没有急着回家,她干完了农活到了这条路的岔口就会停下来,把锄头放在地上当凳子使。
反正也没事,她看了会儿马路,又转回来跟陌生年轻人搭话。
“你们是从城里来的吧?”
陆缘清出一块干净的石头也顺势坐下,点点头,“是啊。”
妇人又看了他们两眼,看得出来她不是那种很健谈的性格。
鹿沙白没那么多讲究,拔了一把草就垫在屁股底下,两条腿瘫着,主动找话说。
“大姐,我们俩本来是开车来玩的,路过这里车刚好坏了,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找人来把车拖走修理,所以就把车扔后面了,走进来想找个落脚地。”
妇人“啊”了一声,“这小地方没有什么住宿的店,天都要黑了,你们要怎么办?”
鹿沙白瞅了瞅他家先生怎么看都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自发接过了演戏的任务。
他愁眉苦脸地叹气,“嗐,看看有没有好心人能收留一晚上呗,不行就回车里将就一下。”
妇人犹豫着发出邀请,“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来我家,腾出一张床给你们睡是没问题的。”
鹿沙白没客气,“那敢情好,我们正愁没地方睡,谢谢大姐啊。”
妇人抠了两下粗布衣角,脸色是常年干农活的糙黄,“不用谢,就是可能还得在这里等等再回家。”
“那没关系,太阳都下山了,这里也不晒。”
妇人不善言辞,随便聊了几句就没多问,青菜放在一边,脑袋时不时探向蜿蜒的黄土路。
偶尔有单车摩托和小三轮经过,飞扬的黄土扑人满面。
鹿沙白操心得要死,调整了位置挡他家先生前面,免得干干净净的先生灰头土脸。
也时不时有小孩子和村里的邻居走过去,见了面都会打声招呼。
陆缘也望向那条路的远方,“大姐,你在等人吗?”
灰进了眼睛,妇人用手搓了搓,回答说:“对,等我儿子。”
鹿沙白扭了下脑袋又扭回来,“他是今天回来?”
妇人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前他就寄了东西回来,还说过不久就要回家。”
“怎么不先打个电话通个气,这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等?”
“村里不比你们城里,”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村里很偏,还没有通电话。”
鹿沙白语塞,他差点忘了时代背景。
黄土路越晚越安静,妇人站了起来,又把手掌横在眼睛上面踮着脚往远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鹿沙白扯了扯他家先生的袖子,陆缘对他轻轻摇头。
天色真的黑了下来,妇人扛起锄头,单手抱着那一把青菜在前面带路,“你们都还没吃饭吧?家里没什么好菜,就自家种了点,你们别嫌弃。”
两人自然是说不介意,自家种的菜好吃。
第6章 念境
妇人带他们从岔路口进去,又穿过了羊肠小路,停下来的地方果然是那座早已经废弃的老房子。
只是这会儿路没有阻塞,房前的空地也没有长满杂草,屋檐下也没有结满蜘蛛网。
二三十年前的偏僻小山村用的是钨丝灯,光晕是昏黄色。
妇人个子不高,利索地洗了菜开始做饭。
她不顾劝阻,从蓝色碎花布盖着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鸡蛋。
“家里没买肉,也没别的好菜,炒几个鸡蛋你们就别说不要了。”
鹿沙白自告奋勇要生火,火没打着还搞得自己被熏了一脸,只好尴尬地挠头。
他已经习惯了电饭煲和燃气灶,这种土灶他压根没用过,更别提生火。
至于小妖怪在工业社会还没有到来之前怎么过的?别问,问就是要么生吃要么蹭吃要么花钱买。
陆缘脱了坐下来衣摆会拖地的外套放好,卷起衬衫袖子接过鹿沙白的班,“还是我来吧。”
妇人在实木砧板上切葱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她实在不太信比鹿沙白看着还不接地气的长头发年轻人能行。
但陆缘捏了把容易引燃的干草,划了根火柴已经点起了火。
妇人很意外,陆缘掰了一把干的小树枝放进灶膛里架好,火势很快就起来了。
鹿沙白蹲在一边目瞪口呆,“先生你还会用这个啊?”
陆缘往里面添柴,坐在灶前很违和又不知怎么的突然多了几分烟火气,“用过很多回。”
大锅炒出来的菜很香,早上蒸的饭不够,妇人又煮了点粉条。
小村子里的伙食算不上多好,但鹿沙白吃饭途中一直夸主人家手艺很棒。
晚上妇人把他们安排在了自己儿子的房间睡。
陆缘坐在床沿,透过小窗往外看,钨丝灯泡的光并不算亮,小灯悬挂在头顶上,自上而下的光源把他的眉眼鼻氤氲成模糊的光影。
鹿沙白推开门进来,“先生,我刚才借口喝水问过了,那位大姐还在等她儿子。”
小窗外是农村里很常见的夜景,屋檐下也挂了一盏灯,足以照亮院子前的一小片区域。
妇人坐在带靠背的竹椅上勾着毛线做拖鞋,时不时抬头看一下通向外面的小路。
鹿沙白觉得大姐人挺好的,有点不忍心,“先生,她儿子是不是……”
陆缘的声线很温柔,他轻轻叹息一声,“小鹿,她等不到孩子回来了。”
妇人已经死了,她死后执念不散,于是不入轮回执着地留在家里,就等着儿子回家。
他们现在所处的并不是现实,是妇人的念境,所有的一切是真的,又都是假的。
真在执念的主人的确每天都在等儿子回家,假在现实里二三十年前妇人没有在路边认识陆缘和鹿沙白。
念境凶险与否取决于境主,有些人因怨恨而逗留就会很凶,有些人的放不下是惦念牵挂并不是想伤人就相对安全。
可再怎么无害也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里,否则会永远出不去,会被同化成为念境里的一部分。
陆缘有近几十年的记忆,关于这位妇人的一切他都还记得。
钨丝灯光下,矮小的农村妇人认认真真地勾着毛线鞋,期盼着孩子的归来。
鹿沙白脱了鞋子盘腿坐上床,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指甲,他是知道这种地方称作念境的,“那她在这里会等来结果吗?”
现实里等不来儿子,念境里会是怎样?
陆缘的长发乌黑而顺滑,他摘了黑色的发绳,弯腰脱了鞋,又顺手把小鹿妖乱脱的鞋子摆正,发丝从肩头倾泻而下,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按下开关,室内变得一片漆黑。
“没有结果。”他侧着身,轻轻闭上眼,“小鹿,睡吧。”
—
第二天,念境里的太阳照常升起。
山里的清晨很凉爽,鹿沙白进了念境手机就变成了不能联网的砖头,他难得早睡了一回。
不过等他爬起来出门的时候,他家先生早就已经起床,正在帮忙做早饭。
妇人朝那个看起来就朝气蓬勃的小年轻笑了笑,“起来了?漱一下口吃饭吧。”
早上喝粥,没那么多花样,就是大锅煮的普通的白米粥,配着一点自己腌的小菜,这就足够开胃了。
吃了饭,妇人下地干农活,两人顺势告辞。
鹿沙白蹲在了马路牙子边,用不能联网的手机玩消除小游戏的单机模式。
陆缘搓搓他的脑袋,“头这么低着颈椎容易出问题。”
小鹿完全不当回事,“当代年轻人都是低头族,不用管我。先生,我们走不出这条路吧?”
陆缘点头,“不止,这个念境的范围只有这个小山村,往外就还有赶集的小镇。”
鹿沙白一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念境有多大基本等同于执念主人熟悉的世界有多大。
只有一个村子而已,那位大姐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
“她的事先生都知道吧?”
“都记得。”
“那先生什么时候叫醒她?”
“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又一个日落,放学的孩子和干农活回家的村民走在路上,依然对他们视而不见。
再过了一会儿,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妇人扛着锄头抱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穿过马路来到岔口。
妇人坐在锄头上,依然对他们说:“你们是城里来的吧?”
鹿沙白:“……”他懂了,鬼打墙啊。
念境里,妇人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每一天过去,第二天又是重复。
她的世界很小,每一天的期盼就是站在看不见尽头的黄土路上看见外出的儿子归来。
陆缘站在妇人身前,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他弯下腰,双手拿着递过去。
“这是你儿子留给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妇人狠狠一颤,“我儿子给我的?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在哪里啊?他好不好?什么时候能回家?”
真相很残忍,陆缘只说:“您先打开看看。”
粗糙的手哆嗦着拆开一层又一层的纸包,最里面裹着的是数额不一的纸币。
一块五块十块二十块到一百块的都有,有新有旧,被一张一张抚平了叠放在一起。
妇人捧着那些钱,低着头点着数,点到最后一句话也不再说。
过了很久,她的脊背塌下去,一瞬间就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她的眼眶里掉出滚烫的眼泪,掉在那些纸币上,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擦,生怕打湿。
第7章 等不到的归来
“我想起来了。”她转过头,面向通往村外的黄土路,声音都变哑了,“我早上和下午都在田里干活,太阳下山后我就回家,后来回家的路上……我摔下了山沟。”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有时候一张纸都能割破脖子要了命,她一骨碌摔下去,被留下的斜口树桩从胸口扎进去,流血过多,就这么死在了小山沟。
她一直想着儿子,后来不知怎的就爬起来了,她以为自己还活着,可实际上她已经死了,尸体第二天才被同村的人发现。
她靠着执念留存于此世,但她的世界从此只停留在了死去的那一天,她每天下地干活,到了太阳落山就坐在马路边等她的儿子。
她每天就这么等啊等啊,迟迟没有等到她儿子回来。
她经常跟邻里们说话,问他们有她儿子的消息了吗,但没有人听得见。
她的世界已经不是现实,而是执念所成的另一个境。
妇人把脸埋进掌心,瘦小的身体扑簌簌发着抖。
“我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有等到我儿子回来,他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啊?”
可现实比这更残忍,鹿沙白不忍心告诉她她儿子也回不来了。
陆缘把叠起的素色手帕递给妇人,“擦擦吧。”
妇人哭了很久,像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平静下来以后天已经是彻底黑透。
她把那些钱重新包起来按在胸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脸上全是死气。
“我儿子他是不是已经没了?你知道吧?你告诉我实话。”
陆缘沉默片刻,垂了下眼睫,“节哀。”
妇人晃了晃,差点背过去,鹿沙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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