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百年之后,能时常看见你说的跑马场,能看见碎叶的城墙……若是可以,等你将来寿数用尽,你若是愿意,我们便在地下再续前缘。”
顾长安轻轻说着这些话,尽量将死亡和别离描述地顺其自然。
裴渊想着将来鸿雁山上两个小土包拱在一起的样子,也笑了,但他眼眶却忽然红起来。已经是见过生死的大将军了,多少次刀剑要砍在身上他也没这么失态过。
“老师,我带你去西域吧,我们去试试,万一找到了呢?”
“咳……咳咳……”顾长安不忍心看裴渊此刻的表情,他垂下头:“裴渊,你走不掉的。”
裴渊还肩负着别的责任,那些责任不比儿女情长轻,相反,那才是裴渊最不可推卸的责任。
相比之下,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其实微不足道。
裴渊既然肩负起了碎叶,既然他拿着刀护卫城邦,那么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要被困在这里一天,这就是他们的身不由己。
第15章
【-】
快要立秋了,裴渊的生辰要到了。
裴渊便是因为生在立秋,顾长安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因为顾清芙的原因,他对喊小名这种事格外固执,就好像叫一个人的小名便是格外怜惜这个人一般。
长安那边,楼厌走后消息依旧是石沉大海。封加急军报送到长安,赵承钰不闻不问,朝内外背地里对此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些正直的老臣上折子的时候就差指着赵承钰骂他了。后来赵承钰索性不再看裴渊的军报,第七封带着求救的军报递到赵承钰手里,赵承钰看也不看一眼就压到了最底下。
他心想裴渊都打赢了,还装模作样送什么军报?
楼厌从碎叶回去复命,赵承钰也不耐烦地听了几句就说知道了,楼厌还没说自己在碎叶见到了何人就被打发走了。
他心想,反正自己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反正陛下总会知道的,反正他也不在意顾长安的死活。
所以救顾长安命的信就那么放在赵承钰的书桌上,在无人知晓处落灰。
这些顾长安和裴渊都不知道,顾长安正在给裴渊筹办及冠。
守了边疆数年的大将军,到今年,其实才不过二十岁。
立秋这天,顾长安早早起身沐浴更衣,给裴渊绾好了头发插上了一只玉簪:“这个是我的母亲托人给我做的,她说不能见我长大成人,是她毕生所憾,这支簪子她希望我成人那天可以戴上,但是我冠礼的时候陛下赏了我一只九龙簪,可惜了母亲一片爱子之心被我荒废了。”
因为病重,顾长安话说的很慢,裴渊反手握住顾长安的手,不知道是宽慰还是怜惜。
“我不伤心,聚散都有时,从前这话是母亲说给我听,今天大好的日子本来不应该说着些,但是我也得说给你听。”
他已经很不好了,多走几步都要喘上半天的气:“秋生已经顶天立地了,我很欣慰。”
裴渊想说话,可是喉咙里像塞上了几棵骆驼刺般,说话的声音沙哑难听:“我……我知道……”
许多乡亲都来观礼了,顾长安拿起傅东夷捧着的托盘里嵌着温润玉石的发冠,裴渊轻轻低下头配合着顾长安吃力的动作。
顾长安艰难说完了例行的祝词,他一字一句,私心想着这些辞藻如此美满,裴渊必须得字字实现。
宴饮很简陋,碎叶东西实在不多,办出来的宴席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菜色,顾长安喝着边关的烈酒,吃着粗糙的茶饭,却觉得再奢侈的酒席也不过如此。
今日便是人间大欢喜了。
顾长安高兴,又想多喝一点,裴渊敬了一圈酒回来就看见顾长安和傅东夷坐在一起豪饮,他冷笑一下揪着傅东夷的领子让他滚开,自己则一把抱起顾长安往后院走。
院子里的兄弟们和老乡开始起哄,顾长安觉得羞臊,脸一个劲地往裴渊怀里埋。进了房间裴渊把顾长安放在了床边,顾长安以为他要做什么,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裴渊……天还亮着呢……”
裴渊失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顾长安茫然抬头:“不是要与我洞房吗?”
顾长安喝醉了,这次是真的。
裴渊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顾长安,今日是我的冠礼,不是你我成亲。”
“哦……”顾长安看起来还有点失望“原来不是成亲啊……”裴渊无奈,他转过身走到桌子旁,掀开了从早上就放在那里的盖着红布的托盘,里面赫然是一顶嵌着珍珠的发冠。
顾长安茫然看着裴渊,只见裴渊拿起那一顶发冠走了过来,他说:“顾长安,我也想为你束发行礼。”
顾长安二十岁那年的及冠之礼,裴渊作为晚辈只能观礼。顾长安自幼丧父,十多岁又失去母亲,没有长辈为他加冠,顾长安那时已经位高权重,朝里能为他行冠礼的人也不多,那时是先帝胞弟,齐老王爷来给顾长安行冠礼。
荣光给足了,但是没有亲长。
此前的十多年,他来到顾长安的身边,顾长安一直以长辈自居,他悉心教导裴渊学识,关照裴渊的起居,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孩子会站在他面前说:“我想为你行冠礼。”
顾长安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拒绝,裴渊便带他来到桌前,打散了顾长安的头发。
他从顾长安后脑勺最下边的发丝中分出一绺头发,仔细编出一个麻花辫。
顾长安在镜子里看着裴渊的动作:“这是什么?”
“西北人喜欢给家中幼子留长生辫。”裴渊拿出红绳来在辫子末端打了个结:“小孩子还未蓄发的时候,家里长辈怜惜家中幼子,便会特意留下一绺头发不剃,留成很长的辫子,寓意长命百岁。”
顾长安明明还醉着,但是忽然间觉得鼻尖发酸,西北人会给家中小儿留长生辫,长辈才能为自己疼爱的孩子行冠礼,裴渊的意思他明白了,他于是点了点头,裴渊仔细为顾长安挽好头发,那一顶精致华贵的发冠轻轻落在了头顶。
“今后顾长安的生老病死,裴渊都得知道。”
“裴渊……”
“我在。”
“你这样,要我怎么办才好?”
……
立秋之后天气果然很快就转冷了,日子风平浪静起来,裴渊有了大把的时间陪顾长安。
傅东夷也总是不见人,不知道在忙什么。
不过虽然无所事事,但只要是和顾长安在一起,好像再无聊的日子也都有趣起来了——要是可以的话,裴渊甚至愿意就这么天长地久地无聊下去,要是顾长安身体康健,大梁边境一直这么安定。
赶在入冬之前,交趾的谢游终于回了信。
顾长安已经很少出门了,他的屋子里生了三四个火盆,但是他还是总发热。
裴渊到处找人打听当年的商队现在在哪里,但是十多年,见过商队的那些人也都再没听说过有波斯人来过。
谢游在信里说,他也只是偶遇商队,听见那个人说的新奇,玩心大起就买了,送给裴渊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留着没用,随手放的,他只记得当时那个波斯人说这是他在路过龟兹的时候那边有一个神医要换波斯的宝石给女儿当嫁妆,羊皮不够了,才用这个药顶的数。
总算是有了一点门路,可是仍旧是大海捞针。
第16章
【-】
虽然只有为数不多的消息但也聊胜于无,裴渊派了许多人去寻那位神医。
而这时,长安城里的天子终于得知了顾长安的下落。
赵承钰对顾长安有多爱就对裴渊有多恨。他原本想着反正谁也得不到顾长安,只要大家都不舒服就好了,可顾长安居然,顾长安居然在答应了他不去碎叶的情况下,出现在了碎叶!还帮裴渊打了胜仗!裴渊居然得顾长安青睐如此!
爱而不得的陛下走火入魔,那天他掐着身边人的手腕,将两人都抓的血肉模糊,他恨到彻骨,咬牙切齿说:“顾长安骗我!”
他身旁的人包容着陛下的疯魔,还助纣为虐,一同疯魔道:“陛下想做什么就做吧,无论什么事情,何时何地,微臣都会陪着陛下。”
满腔怨恨没有发泄的地方,赵承钰不再压抑自己对顾长安的欲望,他在长安大肆收集肖似顾长安的人,大剌剌出入风月场所,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任凭天下人猜测他们师徒的关系。
赵承钰现在不怕自己敬爱的老师的声名毁于一旦了——他现在只怕他孺慕的师长不知道自己对他抱着这么恶心的心意。
他不怕被揣测,他只怕没被揣测,他恨不得加一把火。
裴渊可以,怎么他就不可以呢?
他不可以,那大家都不要可以,他得不到,便一起毁掉吧。
这天傅东夷喊他去遛马,裴渊原本不想去,想陪着顾长安,可顾长安说自己约了赫连桑修书,没空陪裴渊。
裴渊只好跟傅东夷去遛马。
顾长安带着冬青出门,在半路上遇见赫连桑,三人一起往官署去。
还没走到公署,顾长安忽然耳尖听到路边小儿的唱着童谣。
“四月里,麦角黄;长安城里南风扬,弟子抱着老师像,皇帝喜欢状元郎!”
冬青疑惑看着顾长安忽然僵立在大街正中央,赫连桑也疑惑顾长安怎么忽然不走了,那童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赫连桑也听见了那句“弟子抱着老师像,皇帝喜欢状元郎。”
赫连桑是过来人,他看出了裴渊和顾长安的不同寻常。还没想好怎么宽慰顾长安,唱着童谣的小儿又换了一首。
“……扬州月,长安过,恩师朝东郎西座。”
顾长安后背冷汗涔涔,赫连桑见他嘴唇发白,正要问他怎么了,还没开口,顾长安嘴角忽然淌下来一道血线,气血上涌,当场晕厥过去。
裴渊得了消息迅速赶回家里,顾长安虽然缓过来了,却元气大伤。
且裴渊连顾长安的面都没见到。
顾长安关上门谁也不见,说尤其不想见裴渊。
他找人问了是怎么回事,那几首童谣和长安城的消息尽数摆在了他面前。
裴渊捏着那几页写着情报的纸张,站在顾长安门外,听他剧烈咳嗽。
想说话的嘴开合几次,最后不知道能说什么。
听说,顾长安刚醒来,把自己关到房里干呕了半日,呕到最后吐出来的全是血。
他醒了,谁也没见。
顾长安反插起门,独自在里面咳到天昏地暗。
咳到裴渊觉得自己胸腔里也全是血迹了。
他在门外听着顾长安一边干呕一边咳嗽,无力站着,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赵承钰这是要顾长安死吗?
他知道顾长安在意什么,他不能开口,他现在说一个字都是对顾长安再一次的凌迟——他和赵承钰其实一样,他不过是运气好了一点,顾长安恰好心里有他。
屋里的人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被火烧,像是身在无边炼狱,被自责,羞耻,恶心和自我厌弃包围起来,他想起从前自己留宿在宫里,想起赵承钰对他笑着卖乖,还有他们最后那段时间的针锋相对。
天下荒唐不过如此了!
他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他这十年来走的每一步,他自以为是的每一步,他以为自己坦坦荡荡,其实都是笑话!
他张着嘴就想大笑,然而开口嘴里只有腥甜——他何其可悲?
只有嘶哑的呜咽传出门外,顾长安竟是气的失声了。
他撞到门上发出哐当一声,浑身抖如筛糠,咬牙切齿问门外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隔着门,裴渊的头垂得更低了。
顾长安更恨了,裴渊早就知道!
可是裴渊离开长安的时候,赵承钰才不过十一二岁。
头疼欲裂,顾长安仰天大笑,只说自己这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裴渊怕他出事,推开门想要看看他,顾长安推着裴渊不让他进来,嘴里还骂着:“滚出去,你们都滚!”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裴渊将门推开一道缝,他从门缝里看到了披头散发,状似癫狂,全然没有人形的顾长安,一时间悲切不能自拔——半天时间,顾长安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顾长安,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裴渊深切的关怀让顾长安忽然想到了这些日子他们同床共枕,亲密交缠的时候,又想起自己在长安时,赵承钰也曾在自己入眠时出现在自己卧房,顾长安甩掉裴渊的手离他远远的。
怎么能?他怎么能放任自己做这种事?他肯定是糊涂了,他们是师徒,他们怎么可以?
“不要动我,恶心!”
裴渊站在那不知所措,顾长安气的眼睛充血,发病了也没知觉,他只觉得气血上涌,呼吸困难,然后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赵承钰送来了一剂催命的好药,顾长安这壶水日日夜夜架在火上烧,本来就要烧干了,好不容易这些日子火势小了一点,修养回来些许,赵承钰一把刀送来碎叶,竟然是要直接断了顾长安的生机。
第17章
【-】
顾长安烧的不省人事。
他在梦里想起了很多事情。
碎叶重逢那夜,裴渊那个吻,裴渊写了许多年的暗暗相思,庆功酒之后,裴渊逼迫他认清自己的心意,冠礼那日,裴渊温柔地给他编了一束长生辫。
那股小辫子如今就挽在他发间。
裴渊在梦里朝他温和笑着,对他伸手。
“顾长安的生老病死,裴渊都得知晓。”裴渊怜惜呵护着他,陪他在城里漫步,和他共饮一碗酒,裴渊认认真真对他表白心迹,他这么诚挚,自己欠了裴渊那么多东西。
裴渊等着自己伸手,他刚要伸手,忽然赵承钰出现,他也说:“我心悦老师。”
伸出去的手便如被烫到一般又缩了回来,面前两人都如烟尘消失不见。
现实里的那些谩骂讥笑,流言蜚语,统统变成一把又一把的刀在他身上来回切割,他也声嘶力竭讨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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