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倏而笑了。手指在案上轻点,“真没想到慕千山会在这上面栽了。”他说,“不过这正是我们的好时机。”
侍女有些懵懂,但她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借那位公子的命来威胁慕大人。
但她知道那位大人有多疯,光是敢将和二殿下容貌相近的人囚锁在府中,便是将皇家颜面踩在脚底了。这完全是给他的政敌一个现成的把柄,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受皇上信任,单是这个理由就可以打得他万劫不复。
可是他好像根本不在乎似的。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那位大人,声音中带了一点怯弱和恳求:“大人,您答应过放过我娘和我妹妹……”
“那是自然。”对方说,“不过,你要先替我办一件事……”
……
……
慕千山仍然生着病,但他运气足够好。这几日,太医遍览皇家藏书,试图找到慕千山病症的线索,居然发现了是什么导致了他的中毒——七八年前在宫中失传的秘毒,沉香散!
沉香散极其罕见,留下的资料记录也不多。好在皇宫中的太医都是顶级的医疗圣手,虽不能完全将其治愈,但也能吊住慕千山的命,让他的病情好转些许。
这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主战派自然高兴,但此时主和派安插进去的那些人,就显得十分尴尬了。他们在军中的根基根本比不上慕千山,慕千山病情稍微一好转,便亲自去了兵部,将将领的部署一一过目过去,撤换上了自己的人。
慕千山还动用手中暗部势力,和户部交接,搞到了他们手中的账本,和地方交上来的账目核对。兵部名册也在他手中,交给了属于他那一方的兵部侍郎详细调查。不核对不知道,一核对才发现,北疆某些地方贪污军粮,谎报兵员现象严重,上溯源头,居然是宁州和安州的边户使,二品官员。追根溯源,还是王党将他们推举上来的。
慕千山将情况奏报给嘉安帝,将他们撤职,查清贪污钱粮去向,同时推荐了几个品行端正的地方官员接管当地民政和军队。边境风气至此为之一清,人人都知道这位广平王厉害,暗中抱有心思的人也不得不收了手。
王党的势力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明玄这一夜没睡,他去了慕千山的书房。
广平王府中藏书甚多,慕千山也没有要拦着他的意思,府上的影卫遵从的是自己的主上,即使在心里有想法,也不会在明处阻拦这位明公子的动作。
他将外面得知的信息和书中的信息结合在一起,得出了目前形式一个大概的轮廓,但由于记忆缺失的原因,还剩不少细节需要填充。
刘管家不知去了哪里。
慕千山这一日白天,也没有回府,而是待在了兵部的官署里,等到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广平王府人向来很少,一到黑夜,就像是一只足以吞噬人的庞然大物。但因为这点,人也很好找,慕千山都不用问,隔得老远,就看见书房的门前透露出微微光亮。
他来到书房门前,两名影卫见到他纷纷低头。
“主上。”
“他在里面?”慕千山问。
侍卫点了点头。
慕千山不明显地叹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将手中的灯笼塞给侍卫,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跨了进去。
明玄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因为聚精会神,竟没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
直到身后的人定定地站了许久,将手伸了过来,轻轻地盖住了书页。
“别看了,”他听得是慕千山的声音,“歇会儿吧。”
明玄和他僵持了一会,便放下了手中的书,从桌边站起。因为坐得太久,他感觉双腿都隐隐有些发麻。
慕千山刚从外头回来,肩膀和头发上还落了几片零星的雪花,周身衣袍裹挟着一股寒气,冲淡了书房里火炉的暖意。
他的表情有些局促,双眼之中却似乎有火在烧,灼透了整个身心。
明玄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不明显地叹了一声,伸过手去,轻轻拂掉了他肩头的几片落雪。两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贴近,这个动作仿佛成了某个开关,明玄能感到慕千山的手臂环了上来,而后自己就被拉进了他的怀中。
“我好想你。”他说。
灯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到屏风之上,在门缝和窗棂间漏进来的寒风之中轻轻摇曳。明玄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肩头,问:“去哪儿了?”
“先是户部,应付王党那一帮老油条。”慕千山道,“之后去了兵部,商议北疆兵力的部署。”
“……所以你就两天没回府。”明玄看着他。
慕千山微微一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明玄道:“歇一会吧。”
慕千山应了,双眼扫过桌上摊开的书页,“在看什么?”
“我忘掉的事。”明玄道。
慕千山看向他。
“若你记不起来,还是不要记,”他说,“没了记忆,这些都只是负担。”
“总归是要想起来的。”明玄不置可否。
慕千山被他看得心中一软,道:“我今晚叫谭若水来,再给你扎一次针。”
他拉着明玄,两个人一起,在书桌前坐下了。慕千山翻过桌上那本书的封皮,是翰林院编纂的大晋史书。
“你可以问我。”他说。
两人坐在桌前的矮榻上,在寒风交袭的雪夜之中,竟多了一丝相依相偎的安稳错觉。
下人将晚膳送了进来,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三素一荤,一粥一饭。
明玄发现慕千山很了解他的口味,还发现这人吃饭表面上很优雅,但速度很快。他在对方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大半碗粥,外头便有人通报说,谭若水来了。
慕千山叫人收拾干净了桌上的东西,便请谭若水进来。谭若水一进来,便看见明玄气色好了不少。
她打开药箱给对方扎针。问道:“公子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明玄低声道:“偶然想起一些从前的片段,会头疼。”
“那你的记忆还有恢复的可能。”谭若水安抚道,“公子闭眼。”
明玄依言。这次和上次一样,谭若水告辞离开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都昏昏欲睡,后背贴着小榻上的软垫,几乎要睡过去。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觉察到自己被一个人稳稳地抱了起来,下意识动了下。
“是我。”慕千山低声。
明玄就没有抗拒了。
他不知道将自己抱起来的这个人是谁,却莫名觉得这个人让他很安心。那人的动作细致耐心,见他睡着,拿了张很大的薄毯,将他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里面,还耐心地对他说:“在这里睡会着凉。”
明玄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抱紧了他的手臂,好像在说什么话,声音很小,像蚊子喃喃。
就连慕千山的耳力都没有听清。
慕千山不知自己是何心理的,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明玄又重复了一遍,无意识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景行……”
慕千山动作一顿。
景行是他的字,不过很少有人知道。
慕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但是自从他八岁之后,父母去世,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了。这个字除了和他关系亲密的人,谁都不应该知道。难道他想起了些什么?
慕千山盯着明玄那张无知无觉的面孔,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又很想将他叫醒,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起了些什么。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收紧了一些,看着明玄的面孔,低声唤:“殿下?”
“你刚才……”是不是想起来些什么了?
明玄没回应他。
慕千山抱着他穿过层叠长廊,绕过屏风,将人一路抱到了暖阁的床榻之上。纵使心中有再多犹疑,此刻对着一个睡着的人都无法验证,他只能默默地点了些安神香,随后独自一人出去。
这些天以来,慕千山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心事重重是何等滋味。分明夜已经深了,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直到凌晨才勉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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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臣
西南。
天黑了,长风掠过林梢,带着一点寒意。马车穿行在林间,车帘里透出一点微微的火光。
监察御史容衡坐在车厢之中,手里拿着一本书籍翻阅。忽而听到了外头什么动静,感到有些奇怪。
他这次去西南,调查到了不少怪异之事。
安王似乎有不臣之心。他在西南地界豢养了大量的私兵,放纵当地豪强,百姓苦不堪言。西南地界的匪徒,当地官府也不管,那里又天气湿润,瘴疠横行,尸体一多,立刻就掀起了疫病。
容衡知道他调查到的东西实属了得,要是被幕后主使者知道,恐怕立刻就要将自己灭口。因此不敢再耽搁,收拾好了证据,便匆匆坐上了由西南赶赴京城的马车。为了保密,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他此次是提前回京。
他是头一批来调查的,身边并没有带多少侍从随行。下一批来调查的是大理寺暗部,他们主事是慕千山,当今最为当权的臣子,人员也更为精良,定能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按说此次调查已经足够低调,可是他总觉得不放心,一种隐隐的担忧萦绕在心头。
……
……
荣衡第三次掀开马车的帘子。
这一次他不再一无所获,而是看到了最坏的一幕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点点火光在林间绕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一行人举着火把朝他这里而来。
“人在那里!”为首一人向身后喝道。
“抓住他!”
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像乌鸦一般,从林内的各个角落鱼贯而出,目标是这辆马车!
“郎君!”驾车的是他的家仆,名叫阿五,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动作都停了,六神无主,“这群歹人……”
“快走!”荣衡知道今夜恐怕大事不妙,双手不由得发颤,强自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去林子深处……”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枚羽箭便横空而来,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嚓”的一声,扎进了马车的车棚之中!
荣衡稳着呼吸,能猜到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来。
他手里的那些证据。
他们是来要他的命的。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来话,因为在夜幕的掩映之下,密林之中,已然是万箭齐发。
他的背后中了一箭,感觉自己的胸口迅速变凉,鲜血流失。他能听见阿五在拼命叫着自己的名字,但是却不能给出半点回应了。
他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视线模糊了起来,看见一双长靴走到自己面前。
而后一柄长剑刺入了他的胸口。他身体绷紧,抽搐了两下,而后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声息。
几个执着火把的玄甲军士逼到近前,后头是数百号人,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搜吗?”一人问。
“直接烧了。”为首之人下令。
“这些东西,永不见天日才是最好的。”
兵士应了声,转身招呼自己的同伴。几个玄甲军士很快便提着装满油的木桶上来,哗啦一声,将其倾泼在马车之上。
将火把丢到上面,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火光极盛,映亮了半面天空。不多时,那马车便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车架,彻底化为了灰烬。
……
广平王府。
门房进来通传:“王爷,寻姑娘到了。”
谭若水走的时候曾说她择日会再来拜访他们,看看病人恢复得如何,但她来晚了,迟了两天。
慕千山搁下笔,“请她进来。”
“我忙了两夜一天,”她说,“王爷,我实在对不住。公子情况如何?”
慕千山摇头:“还未恢复。”
谭若水不由蹙起眉头:“不应该啊。”
她取过脉枕,号了下明玄的脉象。“淤血已经净了,但记忆这事最为不可控,我也说不准,他究竟会什么时候恢复。”
可能很快就恢复,也可能……“
一直就这样下去了。
“王爷可以带他多出去走走,”谭若水建议道,“虽然我不能说这种病症一定能被治好,但多接触到新鲜东西,会想起些什么的几率更大一些。”
“正巧,”慕千山走到屏风后面,将染了血气的外袍解下,换了件新的,“我带他去外边飞鸿居吃饭。”
飞鸿居是饭馆,不像上京十二楼那般雅致,不过胜在人多热闹,菜式多样,里头客人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两人到的时候人还不是很多,小二正擦着桌子。慕千山带着明玄上了二楼,要了个被三面围屏圈起来的雅间。
两人来得低调,又是步行而来,与通常达官贵人们出入皆乘轿子不同,因此倒是没有人觉察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来。
不久之后菜上齐了,慕千山没有铺张浪费,他一共就点了四个菜。
“尝尝。”
明公子执起筷子,瞟了他一眼。
松鼠鳜鱼,龙井虾仁,煨木耳,一壶酒,还有一碟桂花糕。
慕千山懒懒道:“都是你爱吃的。”
他支着头,露出一段结实的手臂线条,双眼专注地看着他,根本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明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也吃啊。”
“我吃饱了。”慕千山道。
“什么?”明公子不解。
“秀色可餐。”慕千山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
明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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