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千山低笑出声,伸了筷子去夹盘子里的虾仁,“啪”的一声,被明玄一筷子打了回去。慕千山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目光中还带这几分逼真的委屈:“你竟然打我?”
“你不是说饱了吗?”明玄咬牙冷笑道。
“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自己吃了,”慕千山将袖子向上挽了点,殷勤地夹起一筷子菜,身体前倾,越过半张桌子,送到明玄碗中:“给你夹菜,你居然不领情。”
他拎过酒壶把手,“哦对,我忘了……你不许喝酒。”
慕千山自斟自饮,明玄盯着他看了许久,开始动筷。
然而他无论坐在哪里,肩背都挺得笔直,那不像是刻意,而更像是一种深深刻在骨血之中的习惯。
周围喧嚣声逐渐起来,这毕竟是上京最大的饭馆,生意红火。
明玄的眉眼浸染其中,似乎也带了几分烟火气,不再那么苍白。
不一会儿人就满得差不多了,二人也用得差不多,明公子放下了筷。忽然听得楼下九方木一拍,众人纷纷开始喝彩。
“却说那二殿下和广平王少年相识,分别五载,生前死后,念念不忘。一缕魂魄,飘飘荡荡,直下九幽。”
明公子:“……”
那说书人眼看众人翘首以盼,说得越发绘声绘色,“阎君感其深情,托魂入梦,天上人间,终于得见。执手相望,泪如雨下。广平王思念过度,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只殷切地向殿下问,为何不等我?殿下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我终有一日,还会相见!”
明玄骤然咳了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一驾马车出现在门口。这马车甚大,上面有广平王府的标志。
其中一人进了店,身穿黑色劲装,外套皮甲。
这是广平王府上的影卫,众人纷纷噤声,店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向里走,周围的人被他气场所震,不自觉地向两边避开,最后站到一个人的面前。
“主上,”他说,“皇上请您入宫。”
众人:“……”
广平王殿下亲自来店里听评书了——还是听他自己的评书!
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集中到广平王,以及他身侧的那位公子身上,唯有影卫习以为常。
广平王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还未长好。即使对他本人褒贬不一,但京中众人都承认,慕千山长了一副好相貌,昳丽俊秀。然而他身边的那个青年,论长相却是一点不逊色于慕千山。
他肤色如玉般苍白,眼睫很长,长发未束冠,被蓝色绑带扎起,成为一束,垂落在背后,顺滑如绸缎。他的侧脸异常精致,像个纸做的美人灯一样,比传闻还要好看上几分。
然而这却是昙花一现——慕千山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把明玄背后的兜帽给他戴上了。
明玄皱了皱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慕千山。”
慕千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迎着店内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道:“没事。”
皇宫里气氛严肃,人人都知道嘉安帝最近心情不好,行事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给自己惹了霉头。
慕千山被人引到养心殿,这才发现殿内还站着一个人,附在皇帝耳边低声地说着些什么。皇帝的心情似乎很不好,见慕千山进来之后,对旁边那个人低低“嗯”了一声,道:“朕知道了。”
慕千山行了礼,道:“皇上。”
皇帝道:“免礼。”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慕千山认出那是御史大夫,于中正。
“给他讲讲情况吧。”嘉安帝疲倦地揉着眉心。
于中正应了一声,道:“荣衡死了。”
慕千山倏然皱起眉头。
“在西南遇到了山匪袭击。”于中正道,“官兵赶去时,马车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荣御史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被火烧得尸骨无存。”
“此次随行的大理寺众人,也无一生还。”嘉安帝道,“他们都已经是大晋的精锐,却没想到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此案……恐怕不简单。”慕千山慢慢地道,“安王知道此事吗?”
“这事虽发生在西南地界,却是山匪所做。”嘉安帝道,“大理寺此次受挫,但暗部却是大理寺精锐中的精锐。朕打算让你领暗部调查此事。”
--------------------
第19章 记忆
慕千山低头应了。但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一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领了圣旨,安排了事务,便抽空回了府。
明玄就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见他回来之后,放下了手中的书,迎了上去,眉眼中有一丝不明显的担忧。
“皇上和你说什么事?”他问。
“没什么,要我到西南剿匪,事情紧急,但准备要做好,因此时间定在后日。”慕千山回答。
“可是你的病还没全好。”明玄蹙眉。
慕千山不由得笑了。“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明玄没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明显在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遇上危险,嘉安帝不是借刀杀人?”
慕千山知道明玄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他的舅舅就是这么死的。当年的范胥是去滁城剿匪,结果他带的人里头有内奸,策反哗变,将他杀死在名不见经传的滁城。一代名将,落得这个下场,令人唏嘘,何尝又不令后来的人警惕?
明玄摇摇头,不容拒绝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慕千山本能地道:“不行。”
“这不是请求,而是通知。”明玄扫了他一眼,语气比他更强硬。
慕千山一阵气闷:“殿下……”
他整个人气势都没了,现在的他看上去哪像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心狠手辣的广平王,简直可以用“委屈”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要我不管也可以。”明玄不为所动,冷酷道,“我从你府上搬出去,以后你就别见我面了。”
慕千山:“……”
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
明玄的眼神有所软化,叹了口气,泄露出了几分真实情绪,但口风还是没松。他对慕千山说:“在你心目中,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可是在我心中,你也同样重要。”
慕千山呼吸一停,他轻声说:“殿下,我知道。”
明玄揉了揉额头,压下脑海里隐隐出现的尖锐的疼痛。他虽然只能隐约记得几件事,但在战场上的经验却没有忘。“你放心,”他说,“不会给你添乱的。”
……
……
是夜,天幕阴沉沉的,像是酝酿了又一场暴雪。
府上安静空旷,只有影卫的身影偶尔出现。广平王府上虽大,但没什么人,一有动静就很明显。
黑暗中,有一队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王府。这是一队死士,所有的人都戴着面罩,穿着一身黑衣。
一墙之隔。
顾紫箫值守巡逻,正好走到墙根,却听到了外头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顿时压下眉,冷喝一声:“谁?”
嗖!
一枚箭矢破空而来,钉在地面。
顾紫箫迅速抬头望去,只见黑暗处,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像蚁群一般密密麻麻地攀上了墙头。他们似乎不再掩饰,从高处抛下了火把。这动静顿时就惊动了影卫:“敌袭!”
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广平王府做刺杀的勾当?
顾紫箫心中惊疑不定。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些刺客看上去颇为训练有素,数量竟有近百人之多。广平王府上的影卫,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几人。
虽说慕千山自己武功高强,无惧围攻,但那是他身体状况好的时候。而且这府上有一个人,如果他受到挟持,慕千山一定会去救!
慕千山在书房榻上和衣而卧,但他睡得很浅,外面传出动静的那一刻他便醒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顿时就变了。
这府上太大,影卫能挡住的绝不仅是刺客出现的那几处。对方恐怕是有备而来!
顾不得思考,慕千山连衣服都没披一件,脚步匆忙地穿过长廊,直向明玄那间房而去。
轰!
窗棂被破开,冷风夹杂着雪片而入。
明玄顿时惊醒,但刺客已经闯进房内。他反应很快,迅速知道了这是什么情况,但是手无兵器,眼看刺客的剑直向床上的人影刺来!
换成别人这一击就要殒命当场了,明玄在生死之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翻身避开这一剑,落了地。他眼中划过凌厉的光芒,从窗外和门口进来了三名刺客,将他完全堵死在角落里。这一幕与他记忆中的一幕何其相似,但是他此时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三名刺客的剑光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到了!
刹那间明玄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死了会怎么样,而是——有点遗憾。
他徒手接了最先到的一剑,避开其后一人的剑光,而后将最后一人踢得后退了两步,轰隆一声,屏风倒下。骤然炸开的疼痛让他眼前发白,力气也无以为继。利用时间差出了门口,但此时三人也反应过来了,明玄整个人晃了一下,血浸白衣。
他闭上眼睛,忽而听得慕千山的声音。
“明玄!”
慕千山用脊背挡了剑,将明玄扯到一旁,引剑在手。三人一交手,就知道这人的厉害。脊背上传来刀伤的痛楚,但这点伤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睛都不眨地将三人解决,连忙转过头去看明玄的状况。这才发现明玄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直勾勾地看着他。
“……”
明玄被满地的血晃得眼前发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反应的,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半跪在地,捂住了对方的伤口。他指间都是黏腻温热的鲜血,鼻端也满是血腥的气息。慕千山的发尾有一段浸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脸上也被溅上了血污。
明玄手指有些颤抖,将他脸上的鲜血抹去。
“没事,”慕千山低低地咳了声,安抚他道:“伤口不深。”
话虽这么说,他的气息却明显有些不匀。
明玄眼神有些不信,手指向下摸寻,将他的衣领扯开了。伤口确实没有贯穿整个身体,但附近的布料都被浸得湿透了,显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王爷!”影卫这时候才赶过来,看到慕千山负了伤,连忙低下头:“属下……属下没有保护好王爷和小公子,罪该万死!”
“叫大夫来。”明玄转过头,勉强压下了翻涌心绪。
他扶着慕千山进房,感觉对方因为失血,体温变得有些低,触手冰凉。
明玄心里有点乱,抱着他不松手,想要竭力延缓他体温下降的速度。慕千山靠床头坐着,闭着眼睛,一只手紧紧握着明玄的手指。
“我真的没事。”慕千山说。“以前这种伤又不是没有……”
“闭嘴。”明玄声音沙哑。
他被这人气得眼前一片发黑,头上传来尖锐的痛楚,再睁眼时,却看不清身前的景物了,像蒙了一层蒸腾热气似的模糊,额头越发滚热。
明玄心烦意乱,意识一直处在浑浑噩噩之中。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正在发寒,一阵又一阵冷意袭上脑际,夹杂着大量混乱的思绪。
他想站起身来,却猝不及防的身体不稳,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慕千山吃了一惊,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血腥的味道逼近,明玄却感受不到了。
他察觉到一片冰凉的皮肤贴在自己额上,慕千山的声音似远似近:“……你发烧了。”
明玄无知无觉地发着抖。就在那似远而近的晕眩中,他察觉到自己被人放平;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混合着人声喧杂,将他的记忆迅速带回几年之前——
到处都是火,京城的街道在烧,就连大雨都没有浇熄。比现在年少几岁的慕千山将他拉上了马,两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纵马疾驰,顶着密密麻麻的箭雨冲出了城墙大门。跑到京郊一处隐蔽的地方,慕千山一头栽了下去。
明玄扶起他,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干裂,面颊火烫。
“殿下……”他低沉地说,“我要是死了……”
“我死了你再死,”明玄的声音也在发抖。
他将慕千山扶到背上,顶着瓢泼大雨,向城郊荒废的寺庙而去。
“慕千山……”
记忆像涨潮一般回到了他的脑海里,然而记忆不能给他踏实,反而带给了他深切的惶惑,好像没有锚点,从他掉下悬崖的那一刻之后戛然而止。
明玄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觉额头滚烫一片。
他支起身体,才发现自己手脚发软,熟悉的房间恍然变得陌生。他想起了慕千山受伤一事,立刻从床上坐起身,下了床。
“吱呀”一声,明玄打开了房门,府上很空旷,夜正深。他背后全是冷汗,被冰凉的寒风激得打了个战,院中只有一个洒扫的奴仆。
“……”
枯叶在寒风中旋舞,成了一个单调的漩涡,只有他房檐下挂着灯笼,透出微弱的光晕。满目皆是漆黑,空中无星无月,唯有雪地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明玄的瞳孔略微扩张,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像潮水一般迅速传遍全身。
见他的状况明显不对,那下人上前道:“公子……”
“慕千山人呢?”方才梦境中的印象还残留在脑海中,明玄喃喃问。
下人并不知道慕千山的去向,愣了下,低声劝阻:“公子……您要不先回屋去?”
14/38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