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玄木雕泥塑似的呆愣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良久之后才动了动,梦游般走下台阶。
甚至忘了回去穿上外袍。
头顶笼下的微光之中,那人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寂寥。
下人知道他对于自家主上而言有多重要,眼见劝不住,明玄身上又是一件根本拦不住寒风的单薄衣衫,拨腿往屋里去;然而等他取了外袍出来,原本站在屋檐下的人却已经无影无踪。
“公子?”
“公子?——”
明玄仿佛没听到不远处的一声声呼唤似的,心口剧跳,不信邪般,慢慢走过空无一人的长廊。
“吱呀。”
长廊尽头,最后一扇门沿着地面陈旧的轨迹滑开,里面依然空无一人。
寒风扑面而来,此时已经不是冷了,而是麻木,迟来的寒颤潮水一般漫过全身。
府上所有地方都没有人影,空落落的。
心脏像是被冰凉的恐惧攫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分外艰难。
他喉头滚动,背对着门垂下头。他没有察觉到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提着灯笼。
脚步声走到了他的身后,停住了。一件大氅披上肩头,包裹严实。
是慕千山。
明玄一动不动,侧颊苍白,双唇抿得紧紧,泛出一种绝不正常的嫣红。慕千山以为他是被冻坏了,将手臂按在他的肩头,隔着衣服搂紧,觉察到他的身体细密发抖。
“你……”
“你怎么不在?”明玄打断他。
慕千山声音低低地解释道:“你发高烧了……”
府上本来就没几个下人,影卫都追查刺客去了,半夜自然空荡。
明玄半夜发烧,来势汹汹,慕千山是个向来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的主,几十里的路他等不及让人慢慢地走,自己运着轻功就过去了,把被外头动静吵醒的谭若水吓了一跳;却没想到明玄就在这段时间醒了。
一晚上的折腾牵扯到了伤口,隐隐作痛,慕千山却没什么感觉。明玄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他心里不是没有火气,但目光一触到明玄被冻得青白的脸色,就只剩下心疼了。
“发烧还在外面乱晃。”慕千山想到什么似的叹了口气,“你就折腾我吧。”
明玄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有点陌生,眼眶都发红了。
他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慕千山猛然意识到这话的意思。
剩下的话像是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了。明玄上前一步,深吸口气,揽过慕千山的脖子,冰凉气息扑面贴近。
慕千山僵住了。
明玄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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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少时
丰乐六年,广平王府。
广平王和广平王妃双双战死在沙场,这个消息一传到京城,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在叹惋的同时,也纷纷感慨,广平王嘉州慕氏一系,看来这是要断了。
当今的广平王世子如今才八岁,还远不是能撑起门楣的时候。谁都知道,圣上对广平王一脉猜忌已久,名门望族,皆出名将,近百年来,大晋的兵权可以说,都掌握在嘉州慕氏的手里。身为帝王,有多少人能免去对这一系的猜忌之心?
丰乐帝便下旨,让广平王慕沉的庶弟慕昭承袭爵位,但不掌兵权,慕千山仍是广平王府世子,由慕昭照看着。
这个方法看上去十分合理,北疆的诸位将领视广平王的继承人很重,照看在慕家自然也有个依照。广平王世子年纪如此幼小,还远远不到独当一面的时候。至于让慕昭继承广平王爵位,大家争论了一番,还是妥协了。虽然皇上对慕家难免有猜忌,但广平王的爵位也不是慕千山这么一个幼小的孩子能担起来的。
他毕竟年纪小。
慕昭和慕沉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性格也天差地别。慕沉身为嫡长子,从小便展露出出众的习武天赋,受到家里所有长辈的喜爱。而慕昭因为出身的原因,慕府上的人对他难免有所忽视,他也逐步沉沦自我,养成了一副纨绔的性子,却没料想到以此为进身之阶,竟得了丰乐帝手下信臣的青眼,还借此入了皇上法眼,坐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于是,这件事在党派暗中的推波助澜中,被这样轻而易举地敲定了。
京中众人眼睛也不眨地关注着这一新闻,三日之后,宫里出来了一辆马车,到了人烟破落的广平王府跟前。
刘管家不敢不放他们进去,两个小太监进了府,找到了那位八岁的广平王世子,慕千山。
慕千山的眉眼遗传了他的母妃,谢将军谢漼。谢漼出身将门,生得英气十足,眉眼明艳,出嫁的年纪,京城有无数人踏破门槛想要求娶。然而她一个都没有看上,转身上了战场杀敌。时人对此事议论纷纷,但她却是因为这个才找到真心喜欢的人,五年之后,嫁给了广平王慕沉,喜讯传遍了整个京城。
但是好景不长。在生下慕千山之后不久,她便重返战场,从此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次。她未必不知道死在战场或许是一位将军的宿命,但是她没有回头。
只是她和慕沉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么仓促,甚至没有给慕千山做些安排。
慕千山背着夕阳坐着,大半边脸都沉入阴影之中。他坐在墙头上,抱着一柄木头削成的短剑,一动不动,背影却莫名有些孤独寂寥。
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翻上的墙头。
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能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峦,一抹落日余晖洒在上面,给山峦笼罩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殿下在看什么?”太监问他。
“北边。”慕千山目光不动,闷闷地说。
他转过头来,头发用一根皮绳扎了起来,只有鬓角的几缕碎发在风中微微舞动。
小太监唯恐误了时辰,站在下面道:“世子,是时候了。”
慕千山动了动,一条腿顺着墙壁垂下,看上去似乎是要这么从墙头跳下来。两人哪敢让他跳,太监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太监立刻麻溜地上了墙,将小世子抱了下来。
广平王世子虽还很小,但出落得很相当俊俏,轮廓隐隐有几分他娘的影子。那双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味道,双眼黑溜溜的,清澈如水,似乎随的是广平王妃,让人看着便有些心生不忍。
他被小太监抱了起来,却问:“爹和娘……不会再回来了吗?”
小太监嘱咐他:“殿下,到了慕大人府上,可不能再唤广平王和王妃爹娘。”
这小世子看着年幼,却实在是懂事得很,他垂下眸子,纤长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深浓阴影,低低地说道:“我知道了。”
他安静了一会,而后转头问他们两人:“我能带些东西走吗?”
小太监便放他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殿下,要尽快。”
慕千山便跑进屋去,从床下取出一个木箱,将几件衣服,几本书放了进去,箱子底下还有一柄颇为沉重的铁剑。他吃力地把箱子搬出了门,刘管家招呼下人将东西搬上了马车。刘管家是看着小世子长大的,心里无缘无故生出几分难受,直到被慕千山指尖一拉身后衣服,才回过神来。
慕千山年纪不大,才到他腰那般高。
他说:“我走了。”
刘管家心中一酸,道:“老奴会经常去看殿下的。”
广平王妃待她有恩,他自然要看顾好她唯一的孩子。
小太监将他抱上了马车,一路朝着慕昭府上行驶而去。不久后,长街转弯处隐隐现出一角飞檐,是慕府到了。
府上的人站在门口迎接皇上圣旨,慕千山下来之后,扫眼看了看这些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眉眼间和慕沉有些相似,能看出来两人是兄弟,但神态表情却丝毫不像。他低垂着眼打量慕千山,表情有些阴沉。
他身旁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女人,女人手上戴着尖尖的指甲,养尊处优,一看就身份不凡。
宣旨太监从马车中取出一分圣旨,众人都跪下来听。
丰乐帝的意思是将慕千山过继给他们夫妻俩,将来继承广平王的爵位。慕昭和自己妻子接了旨,送宣旨官离开,便起了身。
他对慕千山说:“过来我看看。”
慕千山想到先前宫里来的太监教自己的话,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他垂下眼睛,没有和慕昭对视:“叔父。”
而后转向那个打扮漂亮的女人:“叔母。”
女人似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慕千山的错觉。慕昭眼中出现了些不悦,语气也淡了下来:“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让手下人带你过去。”
慕千山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眼睫小心地垂着,点了点头。
他的性格看上去非常弱势,和他的父母截然不同。
慕昭打量着他,目光说是肆无忌惮也不为过。慕千山在这目光的打量下,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和你娘长得很像。”慕昭脸上神色莫名。
他直起身来。挥挥手,让手下人将东西搬到慕千山的房间之中。
他现在继承了广平王的爵位,一家子人身份都有了提升。旁边的女人却不冷不热道:“皇上也真是,为何要留这样一个小子。”
丰乐帝对慕家人的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按照他一贯的做法,应当是对慕千山斩草除根才对。
慕昭声线沉沉,听不出喜怒:“你也看到了,慕沉手握北疆兵权,绵延三代,北疆人中尽是慕家旧部。若他死了,北疆众将岂不是要哗变?”
女人的指甲慢慢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背,眉宇焦躁地皱起,“你难不成真要替你这早死的兄长养儿子?现在你已经继承了爵位,这小子凭什么越过你亲生儿子。”
“他毕竟还是慕沉的儿子,”慕昭顿了顿,道,“众目睽睽之下,即使就在府里,也不好对他动手。”
那女人赵氏也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有几分谋算,对慕昭的话心知肚明,但仍不免有些焦躁,语气也带了几分尖锐,咬了咬牙问:
“妾听说,慕千山的生母便是当年的谢氏小姐,王爷是不是对她……”
谢氏小姐谢漼,当年十分有名,不止是在打仗上。
据说当年圣上召开宫宴,宴会上请了各家的小姐表演才艺。轮到谢家小姐时,不同于别人丝竹笙箫,金戈铁马踏破靡靡之音,一曲剑舞震惊四座。
当时的谢家小姐还未出阁,传说看中她的一共有两人。
一个是慕沉,另一个就是慕昭。
传闻只是捕风捉影,但真相也十有八九埋藏其中。慕沉后来确实娶了谢家那位谢漼小姐,可也听说他们兄弟二人因此反目成仇。
慕昭若是对谢氏怀有旧情,那他的反应就很合理了。
“你胡说些什么!”
慕昭眼神一冷,打断了她,像是想起了些什么面上无光的往事,语调也阴沉下来。
赵氏不依不饶,慕昭挥了挥手,烦躁地皱起眉,在赵氏的逼问下,终于吐露了一部分真相:“众目睽睽之下,确实不好下手,但有人帮我们遮掩,就不一样了。”
赵氏果然闭了嘴。
众目睽睽之下,有谁能瞒天过海?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皇上。
“此事不可着急,”慕昭慢慢道,“慕千山今年八岁,只要让他活不过成年,他即使身怀兵权,也不能威胁到任何人。”
丰乐帝疑心重,自然不是真心想要让慕千山活到成年承爵。而是要用一种表面上察觉不出来的手段,将他杀死在能独当一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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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算计
广平王府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府上的钱财也都被搬到慕府上来了。慕千山将东西收拾好,铺床歇下,天已经晚了。
他住的是西厢房,光线不好,而且看地上的灰尘厚度,恐怕是已经闲置了很多年,最近才收拾出来。他将木箱往椅子上一放,不想木椅的腿已经朽烂了,失了一条腿,顿时向一侧倾倒。慕千山将灰尘扫出去,将挂在窗框门上的蜘蛛网收拾干净,屋里才稍显整洁了一点。这一番折腾下来,天是彻底黑了。
慕千山长出了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
他本就不是什么娇气的性格,这房间虽然破了点,但住人还是没问题的。但他也觉察出来,自己这位叔父,对他恐怕没有那么待见。
门口透进灯笼的光,一名婢女轻轻敲了门,道:“慕公子,老爷喊你过去吃饭。”
慕千山眸子在黑暗里微微一闪,扬声应道:“我知道了。”
他跳下床来,整了整衣衫,将所有的繁杂心绪都压在底下,保证一点都不会露出来,这才出了门,随着小侍女绕过长廊,到了偏厅。
偏厅里已经坐了一桌人,众人已在动筷,饭菜十分丰盛。
慕千山扫过去,注意到是三男一女。东座上的男人是慕昭,坐在他身侧的是慕昭的妻子赵氏——现在该改教广平王妃了。两名年纪小一点的公子,一名十五六岁模样,慕千山知道这是慕昭的长子,名叫慕贤。一名比他大一两岁,身穿红色锦袍,眉目间带着明显的矜傲之气,和慕昭很像,应该就是他的次子。
见有外人来,两簇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带着或好奇或敌视的不同情绪。
“千山坐对面。”慕昭招呼道。
年纪小的那名公子顿时就不乐意了:“爹,这是谁?”
“这是你堂弟,”慕昭回答道,“叫慕千山。”
小公子名叫慕原,他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很小,慕千山却听得很清楚。他说:“外头来的野孩子。”
坐在一旁的赵氏闻言偏过头去,用警示的目光看了慕原一眼,打了个圆场:“他乱说的,别放心上。”
语气中带着几分息事宁人,偏袒谁已经很明显了。
慕原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或许是先入为主,慕原板着脸,很看不惯慕千山,桌上的气氛有些沉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桌上几人都没怎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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