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明玄想起的是前两天晚上的事,心头冒起一簇火气,他转身要走,却被慕千山伸出一只手,攥住了衣角。
“放开。”
四下无人,慕千山不但没有放开,反而将另一只手搭上了明玄腰间,手臂环绕,轻轻扣住。
分明没有用力,明玄却被他抱得身体一僵,正要离开的脚步也随之顿住了。
他侧过身,目光压着一点冰雪的冷意,居高临下地投到了慕千山的脸上。
慕千山毫无所觉,甚至还把身体重量向他那儿压了一点。
明玄身体晃了下,不得不扶住慕千山的肩膀。
两人一坐一站,距离顿时就拉近了不少。
明玄修长的手指按在慕千山肩侧,他低垂眼眸,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他散落的长发一点点理好了。
长发在掌心间如流水滑落,明玄看不清慕千山眼底的神色,他倏然就回过神,后退了一步,慢慢压下心口悸动。
他虽然记忆不全,但潜意识里对于这个人的态度却不作假。
“明玄?”慕千山神情微动,扣住了他的手,慢慢拉近。
“推我走一走。”
明玄心底无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他猛地挥开了慕千山的手。
“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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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写字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明玄垂眸盯着慕千山,半晌,叹了口气。
他妥协地转到轮椅后面来,推着慕千山慢慢向前,视线滞留在他的发顶之上,偶尔听到他压抑不住的、沉闷的低咳。
他心口却不知为何,有些抽疼。一种模糊的感觉,若有似无,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记忆像是要被打开关口,冲破那一层不明的禁锢。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他低声说。
慕千山眉间微微一跳,听得明玄问他:“为什么要吃沉香散?”
慕千山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眼眸半阖,毫无所觉般回答道:“皇上……想要给我赐婚。”
明玄脚步一顿。
“……从而分化我手中的兵权。”慕千山说完下半句,眼眸睁开,带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料到了身后之人的反应。
“我能怎么办?只能装病啊。”
明玄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把轮椅从前院推到了小径上,语气有些冷:“就因为这?”
“我不想娶别人……”慕千山脸上已经藏不住笑了,声音却一派平淡,十分正经似的,“毕竟我要嫁给你的,娃娃亲。”
明玄察觉到慕千山在笑,这人说的多半是假话。于是冷笑一声,随口道:“我没有娶妻的打算……你若是有心,还是给我当小妾吧。”
“成啊,”慕千山却是面色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就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我这个人,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夫家对我好,粗茶淡饭甘之如饴。”
明玄不理他了。
他推慕千山去了书房,因为慕千山坐着轮椅的缘故,书房的门槛已经被拆掉了。他十分顺当地将他推了进去,书房内炭火已经烧起,熏炉里燃着香料。
明玄把门窗都关上了,慕千山自己摇动轮椅到了桌前,从上锁的抽屉中拿出一张地图,摊平铺开。
“这是什么?”明玄眉头轻跳。
“北疆地形图。”慕千山回答。
地图平摊在桌上,图上是山川起伏,地形走势,上面却散布着墨笔和朱笔标识出的布防点。
明玄沉默地盯着那张地图,眉头微微蹙起。
“乌瀚打进来之后,很多地方损失惨重,缺了防守。”慕千山伸手拿过桌上的笔,“我要安排下替补的人选,写信调动各地将领,顶上缺漏。”
旁人现在安插进去的人,往后会被这些人代替。
他顿了一下,道:“成将军也会回来。我现在要写一封信,交代他一些事情。”
嘉安帝发了一道旨意,让慕千山副将成蹊回京,将人员名册与兵部侍郎交接。成蹊接了旨,安排好北疆事务之后,快马加鞭,奔袭近千里路程,风尘仆仆地要赶到京城。
明玄心底却生出股不是滋味的焦躁来。
因着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失去了大多数记忆,对于如今的时局,他也难以影响半分。眼看时局紧绷,他竟是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而要仰仗面前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人。
眉心间传来一股冰凉之意。
明玄倏然回神。
慕千山像是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伸过手来,就着这个坐着的姿势抱住了他。
曾经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他对这个人再了解不过。
熟悉到只要见着表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玄唇瓣微颤。
“慕……”
“殿下,”他那一把嗓音十分好听,落在人心间,如同泠泠冷玉,“你不该自责。这场战争,最不该自责的就是你。”
明玄表情怔怔。
“可,败的是我。”
“仓州之战,若不是你竭力守着,大晋根本来不及调集各地的军队,早在几个月前就打到中原了。”慕千山语气不变地道,“我没有在安慰你,事实就是这样。”
明玄:“……”
大概慕千山对他虽好,为人却总带着几分矜持的骄傲的缘故,他本能觉得对方不会说谎。
“我知道了。”他说。
慕千山抬起头。
他的手被明玄握住了。耳畔似乎听到明玄轻微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时,正好和那双生得十分好看的眼睛对视。
“手疼不疼?”明玄轻轻挑起一侧眉毛。
慕千山:“呃……”
明玄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吧。”
慕千山无奈道:“殿下。”
明玄展平一张信纸,干脆坐下来,微笑道:“你没有发现吗?我的笔迹和你很像。”
慕千山心念一动,看向明玄。“当然了。”
屋里有些暗,慕千山点了烛,眼底仿佛也浸透了暖意,融融地亮。
“我的字是你教的。”他唇角轻轻扬起。“殿下还记得么?”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明玄三根手指,悬腕捏笔,凝神写了两个字,漫不经心道。
“我九岁那年见到的殿下,”慕千山轻轻地道,“当时……殿下将我要到了身边。看我字写得不好看,便亲自教我写。”
明玄还真凝神思索了片刻:“我想象不出来你九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慕千山倏而勾唇笑了,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九岁?……长得比较好看,得了殿下的青睐。”
明玄:“……我没禽兽到那个份上吧。”
慕千山笑出声来。笑声渐歇,才漫不经心道:“当年没有。至于后来,是我追你。”
明玄手腕一停,落下一滴墨,如同茫茫大雪中融开的一片土地。
回过神来时,看到慕千山眼底噙着几分温柔的笑意。
两人字迹仿似,慕千山口述,明玄将信写好,又照着慕千山的笔迹誊抄了一遍。他将东西收拾好,扭头一看,才发现慕千山已经歪在椅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嘴上说着不严重,但沉香散对任何中毒的人来说都是折磨。身体的痛苦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精神方面,因为沉香散乃是一种会使人上瘾的毒药
书房内有张小榻,明玄把慕千山搬到小榻上,盖上被子的时候,慕千山似乎有所察觉,翻了个身,锦被也滑落而下,却伸手一把精准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似乎只有在梦中,才会显露出清醒时掩藏在玩笑之下的痛苦,眉头已经蹙紧,却不出声。明玄一摸慕千山额头,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额头滚烫。
明玄俯身过去抱住他。
慕千山意识不大清醒,却模糊地察觉到了安神香的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安神香的炉子分明已经熄了,那味道却依然若有若无地往他鼻子里钻。染在谁的身上,在温热袅袅的空气之中散发开来,从发梢,到领口,衣襟,袍摆。
在这种气息浸染之中,他还真的梦到了自己被明玄教写字,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不过九岁,明玄也不过十一二岁。
太子居住的东宫,几个月前,来了一个侍读。
这侍读过去的来头很大,是广平王世子。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广平王,世子也就不再是真正的世子。
这世子一开始被他叔父养着,结果太子一次去府上拜访,却发现这世子过得很不好。
忠良之子,功臣之后,落到如此下场,这个消息在皇帝和一众大臣面前揭开,丰乐帝就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能将他养在他叔父府上了,于是便召他进宫,让他做了个小小的太子伴读。
然而慕千山的名声并不好。
有人说他命格太硬,克死了自己祖父,又克死了自己父母。莫说他人,就连东宫众人,对于世子的到来,都没有几分欢迎之色。
慕千山也不喜欢读书,他虽名为伴读,但事实上醉心练武。别说太傅,就连其他皇子也不喜欢这个阴沉的少年,只因为他是被太子带入宫中的,被他护着,又是广平王唯一的后代,不得不对他留几分情面。
他脾气是出了名的又冷又硬,太子明玄却是是个心软的人,以至于连当时的宣平侯范胥都认为,明玄并不是个做皇帝的好苗子。
这两人本不应该合得来的,但从小到大,慕千山却始终跟在他的身后。
亦步亦趋。
太傅是一个古板的儒生,要求很严。明玄是太子,是将来的储君,太傅对他的要求就更严。不仅一言一行要符合君子礼仪,还要通晓典籍,熟读文章。
有一天,太傅问了一个问题,是前几日布置要读的典籍里有的。明玄因为前几日母后生病,去侍了疾,所以没有来得及读。
虽是太子,错了问题也不免受罚。但太子千金之躯,不可毁伤,太傅便只是用戒尺打了他手心一记,小惩大诫。慕千山却因此不满,出言顶撞。
顶撞的结果就是,他被罚抄了十遍经书。
散学之后明玄去找了慕千山,果然看见他在后院里练剑。
慕千山才九岁,身体还没长起来,却已经能挥得动十几斤的铁剑。这铁剑是没开锋的,是为了防止伤到人。他将上衣的衣摆扎进腰带之中,略微有些长的黑发用皮绳扎成了乱糟糟的马尾,一个横劈,身前的木桩便多了一道白痕。
“好。”明玄果断喝彩。
慕千山看见了他,就把铁剑丢了,向他跑过来:“殿下。”
明玄稳稳地接住了他。看到慕千山的表情,才说:“怎么,不开心?”
“太傅罚我抄书。”慕千山心情不高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凶。
明玄安慰道:“我帮你抄。”
慕千山在他怀里抬起头来,语气笃定:“不行。”
明玄忍不住笑了:“可是你是因为我才顶撞太傅的。”
“太傅根本不听人解释。”慕千山抱怨道,“他对你要求太严了。”
明玄眼角微弯,摸了摸慕千山的头发,慕千山便安静地垂下头来,任凭他摸。微长的黑发不像成年人那样硬,像小动物一样毛茸茸的,手感非常好。
他突然说:“殿下,你教我写字吧。”
明玄稀奇地听着他的要求,缓缓扬起一边眉毛。“怎么?”
“我的字太丑了。”慕千山默然,半晌,才缓缓道。“交给太傅的话,他会让我重写的。”
明玄沉默了两秒,“行吧。”
两人手拉着手,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明玄铺上宣纸,将蘸了墨的笔递给他,“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慕千山沉默了两秒,才从明玄手中接过笔,“殿下,你不能笑我。”
明玄唇角轻轻一勾:“不笑你。”
然后,慕千山才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就被明玄握住了手。
他沉默两秒,才说:“握笔的姿势错了。”
错得离谱。
慕千山道:“我一直是这么写的。”
他主动说:“我家里以前教过我写字,但是我学不进去,后来他们就改教我练武了。”
慕府上的第一代将军,便是个不识字的武将,但这并不妨碍他名扬天下。
明玄握着他的手,纠正他的姿势。他皮肤的质感如同暖玉,触手生温,慕千山右手被他掌心间的暖意拢着,连头发丝儿都僵硬了起来。
明玄毫无所觉地握着他的手写了两个字,才将笔递给他,道:“你来试试。”
慕千山照着他的字迹写。
明玄对他的学习有些忧愁,片刻之后,却又轻轻弯起眼睛。
虽然外头对慕千山评价不好,但他觉得……广平王府世子还是蛮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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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来访
城门口。
守门士兵远远望见一队车马,为首将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身披玄甲,马车上分明是连州军的徽记。他立刻整容肃色,行了个军礼。
“将军。”
京中无人不知广平王,但在论及功绩的时候,也会提到这位名气不及广平王,功绩却一点都不逊色于他的成将军,成蹊。
这位将军出身永州成氏,在名头上,不及三代名将的嘉州慕氏,但也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将门。成蹊当年是慕千山的副将,在慕沉死后,因皇帝不再任用他,朝中混乱,恐怕难以自保,便辞官回乡。此次他重新出山,重新召集旧将,足以称得上一句功劳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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