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嗯”了一声。
真正的暗恋怎会是那么喧嚣而热闹的?那该当像一场无声的璀璨烟火,把自己燃烧出极致的绚烂,直至焚尽成灰,背对它的人依旧一无所知。
我安静的盯着屏幕上电邮发信人的名字,腕间传来沉沉的重量。我相信那些借着节目来表白的人,他们的感情也和今夏狂欢的盛宴一样,短短一聚,席终人散。
然而,我却错了。
第19章 宴会
正如郭敏说的,今年聚集了两届的能量,参加谢师宴的竟有四十来人,本科的、硕士的、博士的,还有隔壁组来凑热闹的,张张扬扬四五桌,挤满了一个市中心宴会酒楼的大包厢。
当时已是菜过五味,差不多所有节目都粉墨登场,唱歌、跳舞、相声,甚至还有人牵了条哈士奇表演了一出像模像样的“大变活狗”,惹的众人拍案叫绝,吵闹声甚至惊动了隔壁房,服务员堆着笑来警告我们喝酒可以不要疯,被刘棠海领着众兄弟一溜排九十度鞠躬请了出去。也确实有人唱情歌,一句”月亮代表我的心”直接献到了主桌上,坐在主席位的人微微一笑,极有风度的优雅举杯,当他喝下一杯酒时,唱歌的女孩红着脸跑开了,后面传来了切切嘈嘈的嬉笑声。
我坐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默默数着他喝下去的酒。好在杯子不深,而真正有胆量走到他面前的人也不多,所以还算好。记得刚刚打车过来的时候,在街口看到一家药房,之前查过那个胃药的牌子,除了冲剂之外还有一种咀嚼片,效果更直接迅速,吃起来也更方便。其实不太明白老师那么喜静的性子怎么能忍受得了大伙儿这么闹的,郭敏听了倒不以为意:“教授一直都是这么随和又温柔啊,对每个学生都好得要命,在研究上的严厉是恨铁不成钢嘛。”我想想也对,平日里他出席的社交宴饮不知凡几,这种场面司空见惯,是我少见多怪了。
整个宴会都像在办一场春节联欢晚会,笑语欢声,喜庆吵闹,直到最后一个节目。
吴莹走上台的时候,甚至没有多少人留意。
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戴着一副眼镜,齐刘海,乍一看像民国剧中走出来的女学生。我跟这位学姐不熟,除了因为答辩跟老师出差去了美国之外,没有听到其他关于她的谈论,感觉上是个低调文静的腼腆女孩。她在组会上作报告时也轻声细语的,好像生怕惊扰了空气中隐形的精灵似的。
在沸反盈天的吵闹声中,吴莹走上了前面的舞台。她拿起了话筒,另一只手紧紧攒着衣角,看得出来十分紧张。
刚开始,没人去听她说了什么。她表演的节目既没有灯光配乐,也没有背景幻灯片,纯粹的站在舞台中央,似乎在做一场干巴巴的独白。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她轻声的念,扩音器放大了她的声音,但是很快被台下的吵闹声遮盖。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继续念道,依旧声音轻轻的,仿佛在跟自己说话。
没有人往台上看。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扩音器中传来的余音震颤了周遭的空气,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我突然抬起了头。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的目光在久久的徘徊之后终于落在了正前方,除了我之外,邻桌的两个女生也停下了交谈。
双手握着话筒的女孩孤零零的站在舞台中央,她终于完全抬起了头,澄澈的目光定定的看向某处,继续用一种缓慢得近似停滞的语气念着。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她凝视的方向,终于有人望向了她,还在嬉笑的人们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舞台,宴会厅里渐渐安静下来。
吴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的安静和全场的瞩目让她满面通红,她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似乎重力常数突然改变了数值,话筒变得比一座山还沉。
“这些……”她勉强笑了一下,话筒中传来沉重的吸气声,几秒之后,她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继续说道:
“……这些是我能记住的所有
描绘我感情的诗句
但,我知道
它们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
你
在那里……”
女孩的声音带上颤抖,还是那么缓慢得仿佛要窒息的语调。
“我眼睁睁的看着
你就在那里
但我走不过去
人间的路有千万条
但我没有
没有路
走到你身边……”
宴会厅内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扩音器的噪音震碎了凝固了的空气,吴莹把话筒放回支架,向前深深鞠了一个躬。
她的节目表演完了,我们才知道这原来是一首诗,她自己写的诗,她在朗诵自己的作品,作为谢师礼。女孩缓缓直起身,舞台灯光明亮,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脸上泪光莹然。“对不起……”她捂住脸,仓皇的跑出了宴会厅。
人们静了一瞬,有两个吴莹同桌的女孩跟着跑出了门,郭敏拉了赵姝儿一把,两个人也站起身跟了出去。主桌上有个本届毕业的学长站起来,轻咳一声举起杯:“那个……什么都不说了,咱们敬导师吧。”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敬导师!”“谢谢教授!”“敬男神!”人群七嘴八舌,冷掉的气氛被酒杯的碰撞声重新炒热,不知谁把音箱调大,欢快闹腾的音乐瞬间填满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之前那种节庆氛围立刻回来了,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段不合时宜的小插曲,不值得多做留意,很快就被所有人抛在了脑后。
第20章 歧路
我跟服务员要了一杯热红茶,但是直到宴会结束都没能送过去。主桌围了太多人,明明就在几米之外,却仿佛隔了山与海。
“小师弟,你慢点喝,这是白葡萄酒不是白开水。”旁边的郭敏忽然说。她和赵姝儿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有个学长叫了的士送吴莹先回学校,应该没事了。
赵姝儿抓起我面前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看不出来周惜你还挺能喝的啊,不过借酒浇愁这种事应该留给我们才是嘛,你的圆圆妹子好端端的在老家等你呢。”
“你也少喝点。”郭敏把她的杯子抢过来,不由叹了口气,“唉,这个吴莹,真是的,搞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难受什么,”赵姝儿说,“又不是第一次,等我毕业的时候才要想个更别出心裁的。”
“你可别。”郭敏瞥她,“教授惹着你们了,非得大庭广众的让他难做。”
赵姝儿嘟了嘟嘴,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感觉教授也喝多了,之前敬酒也就喝一口,现在怎么都是干了啊,该不会是……被吴莹感动了吧?”
“那不能。”郭敏说,看了一阵也皱起了眉:“不过确实不太对,之前知道他酒量好,还从没见他这么喝过,总不会……也是借酒浇愁?”
“啊?”赵姝儿眼睛瞪得滚圆,“借酒浇愁?教授?开什么玩笑?”
郭敏还是皱着眉:“不是有个前妻嘛,说不定旧情未了呢……”
赵姝儿用胳膊肘捅捅她:“哎,老刘一直看你呢。”
郭敏红了脸:“不要理他。”
赵姝儿轻声笑起来,拉长声音念道:“你,在那里,我眼睁睁看着……”
“再胡说我打你了!”郭敏杏目圆睁。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反正他迟早‘有路走到你身边’。”
“你还来!”郭敏一巴掌拍在她背上,赵姝儿“啊哟”了一声向旁边闪,“你别说,刚才没觉得她这诗有多好听,现在发现还真是上乘佳作呢。”
郭敏追着她打,赵姝儿一边躲一边笑:“不闹了不闹了,时间也不早了,他们毕业的估计还要闹好一阵子呢,要不咱们先走吧。”
郭敏说:“也好,小师弟,你走不走,我们可以一起打车。”
我摇摇头,站起来说:“我去旁边商场买点儿东西,等会儿跟刘学长他们一起回宿舍吧。”
从药店回到酒楼,宴会已经结束了,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空落落的房子里只有残羹冷炙,舞台上曲终人散,灯光明亮得苍白,有一种盛极而衰的萧索。
手机震动了几下,是刘棠海和其他几个同实验室的学长发来的消息,问我在哪里,要不要让的士转去接我。我回复说不用麻烦了,让他们直接回学校,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把手里的药盒揣进裤兜,我转身下楼。
临近十点,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愈发热闹,酒楼门前车水马龙,不少人往外走,也有人往里来。我记得公交车站在酒楼的西面,于是穿过人群向另一面走。拐了个弯之后是酒楼的停车场通道,斑马线旁亮着红灯,我的脚步一顿,对面一个人的背影让心跳也顿了一下。
“周教授,好久不见啊!”站在他旁边的人热情打着招呼,“以前周日还能听到您的讲座和访谈,偶尔有个酒宴,也能见一面聊一会儿。这小半年他们都说约不上啊,怎么,近期周末工作也这么忙,都不肯分点时间让咱们外行人雨露均沾了。”
“哪里的话?”老师笑着说,“我是江郎才尽,肚子里没货了。”
我皱眉,他的声音不对,语气也有些浮,好像有点醉了。
“您这话说的,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啊。下个月我们协会周年酒宴,您的请帖我早就送去了,今天有缘当面遇到,老天都帮我,您可一定要给面子赏光啊。”对方紧紧握着他的手。
“好好。”他应酬着,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有些晃。
“您这是喝酒了啊,要不我让司机送您回去?”
“不用,”他摆手,指了指停车场,“代驾已经到了。”
“那好,周教授,我就恭迎大驾,咱们很快再见。”
“再见。”
我犹豫了一会儿,在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拐弯处之前,迈步跟了上去。他的脚步虽然很稳,但是步伐不是平时的节奏。我悄悄跟在后面,保持着大约二十米的距离。
一楼的停车位上,果然有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等在一辆黑色奔驰的旁边。老师按动遥控开了车门,向对方打了个招呼。两人似乎认识,没做任何交谈,白衬衫男人接了车钥匙就钻进驾驶位发动了车子。
老师拉开了后座的门,动作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而后忽然转过身。我猝不及防,赶紧往柱子后面躲,他唤了一声:“周惜。”
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慢吞吞的走出去:“老师……”我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简直像个跟踪狂,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回宿舍么,送你吧。”他的目光远远的投过来。
“不、不、不用。”我忙摆手,“公交车站就……在附近。”慌乱中抬头看见他的手轻按了下腹部又移开。
“我回家,这个点你乘车也不方便,既然顺路,上车吧。”他拉大了车门。
我垂头道:“谢谢老师。”
轿车平稳的滑出车道,驶入了周末的繁华街道。
正是一年中这个城市最溽热的季节,夜风带着白天烈日的余威,吹在身上一片燥热,我感到自己的脸被包裹在热气中蒸烤。司机贴心的关上了窗,刚刚启动的车内空调还未成气候,头顶的一点点凉风无法吹干一手心的热汗。
这是辆长轴车,后座十分宽敞,旁边的人仰躺在座椅上,两条长腿向前伸直,十分随性的坐姿让我感觉有些陌生。
“老师,我……”无论如何,我想都该解释一下,“我不是故意跟着……”
他一手按着额头,另一手摆了摆,没说话。
车内空间很大,驾驶座离得很远,空调很安静,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有一种混合了体温的葡萄酒的味道在空气中袅袅浮动,我甚至有种错觉,好像闻到了那种独特的沐浴露的味道,雪松的清爽糅合了海洋的温润,熟悉得让人心颤。
车终于驶出了闹市,车速加快,司机把驾驶室的顶灯也关掉了,好让疲惫的客人能够在车上小憩一会儿。他似乎十分熟路且很了解客户的需要,可能是老师宴会之后惯用的代价。
我的背一直紧绷着,挺了半天僵得有点儿难受,于是稍微活动了一下。余光中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按在了腹部。我这才想起专门跑去买回来的药,赶忙拿出来递过去:“老师,我带了胃药。”
他的头靠在座椅上,偏向另一面的窗,路灯的光一道道滑过他的脸,两条平直浓密的眉毛紧紧攒在了一起,阖着眼没有应声。我从药板中掰出一枚咀嚼片,微微靠过去一点送到他嘴边。他可能是醉了,或者睡着了,昏沉中忍着胃部的不适在皱眉。我小心翼翼的轻声说:“这个不用水,直接吃就可……”
我的话断在半路,因为捏着药片的手突然被抓住了。那掌心滚烫,烙铁一样灼人,我浑身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他像是惊醒过来,低促的“啊”了一声,立刻松开了手。他看了我一眼,稍微坐直了身子,声音有些哑:“是你。抱歉,我有些醉了。”
“没……没关系。”我的心狂跳,手里的药片不知落在了哪里,“老……老师,你不舒服的话,吃点胃药。”我把药盒放在他手边的座椅上,重新靠回窗边坐好。
昏暗中可以感觉得到他注视过来的目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了声“谢谢”,取下一枚药放到了嘴里。
车厢里重归平静,相反的,我的心里沸反盈天。本来以为就是这么远远看着就好,直到今天才发现,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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